历史深处,一个苍茫的背影
——下邽故里寻乐天
出雅园朝东不远有一处地方,临渭区信义乡上太庄村,村西南一里许,是中国唐时的下邽县下邑里,乃大诗人白居易的故里。据《旧唐书》记载,白居易祖籍太原,后迁至韩城,到曾祖父白温起时,举家迁居于此。后又四代繁衍,成为一个大家族,白居易一系便定居下邽县义津乡金氏村,就是脚下这片土地,诗人白居易曾在此最久长住过四年,这里萦回着千年的诗魂。
他是李白去世10年、杜甫去世2年后,上天赐给大唐的一个“诗歌的种子”,其诗文“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在当时声名远扬,作品之高产、热销和普及,整整一个唐代也是无人能及的。六十年的写作生涯,他的诗文是前无古人的,诗二千六百七十二首,文八百二十二篇,“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为君、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也”,是他为诗为文的主张,大力提倡篇篇无空文且通俗易懂。白居易在政治上主张举贤授能,广通言路,补察时政,革慎默之俗。他一生为官为文,在几十年的人生经历中,践行着自己的主张。渭水岸边的这个家,是他尽孝的地方,也是他政治上失意时舔伤的地方,思索的地方,更是他的故乡情结之所系啊。踏着足下这片热土,不想惊动千年诗魂,我在探寻历史深处,一个苍茫的背影。
白居易作为朝廷的官员,常回家看看当属人之常情,他咋一住就四年呢?究其原因,一是元和六年(811)家母病故,遵礼丁忧,辞去官职,率家人扶灵柩回下邽故里。二是近十年的宦途深感水暗波翻、山藏路险,他要穿上布衣吃着蔬食,在故乡过一段自由的乡村生活。他对这一片土地太有感情了,这里,南邻渭水,北依小原,东望华山如同画幅。土地平坦,土壤肥沃,村南百步,有一渡口曰“蔡渡”,往来长安约百里,早上乘船,日暮即归呢。在这里,清晨和黄昏他都到渭水边去散步,有时携带弟侄去邻村游玩,有时带着钓竿、书本在渭水边垂钓,读书,写下大量诗作。他在外地做官时,或三四年,或十天半月,或三两天,他都要断断续续的在下邽居住,在异地作的关于下邽故里的诗作一百二十余首,加上他在下邽作的一百四十一篇,下邽故里,行走着一个苍茫的背影。在江州任上,他因遭贬离乡心事沉重,他听到洗衣声、猿叫声,看见红藤杖、春柳色、明月光,看见黄雀引皱、绿笋成竹,都会见物思乡,触景生情啊。“其奈山猿江上叫,故乡无此断肠声”,在《孟夏思渭村旧居寄舍弟》中,“故园渭水上,十载事樵牧。手种榆柳成,阴阴覆墙屋。兔隐豆苗大,鸟鸣桑葚熟。……读书课弟侄,农圃资僮仆。日暮麦登场,天晴蚕拆簇。弄泉南涧坐,待月东亭宿。兴发饮数杯,闷来棋一局。”既有田园风光,又有农忙景象,既有同弟侄读书之乐,又有悠闲自得的喜悦心境啊。
白居易自幼夙慧勤奋,史载:“昼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以至口舌成疮,手肘成胝。”9岁便通声韵,能作格律新诗。及至青年,诗词文赋,无一不精。为使自己名符其实的、有所作为,不惜路途遥远,奔涉京师长安,带着自己的诗稿,求教于当时的天下名士、著作郎顾况,希翼得到顾的赏识、指教和提携。初识顾况,他见一介青年后生,遂不以为然,打趣道:“长安米贵,‘居’亦弗‘易’。”当他打开居易呈上的诗稿,看到首篇《赋得古原草送别》,读及“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一联时,不禁拍案叫绝,赞赏不止,即刻对眼前这位十六岁的少年人刮目相看:“道得个语,‘居’亦‘易’矣!”于是,白居易顿露头角,诗名大震,一时轰动京师文坛。
贞元十五年 (799年),27岁的白居易乡试得中,考取举人。第二年又春风得意,考取进士。两年之后,又拔萃甲科,与好友元稹同授秘书省校书郎。年方30岁的白居易,可谓年年进阶,时时闻喜。元和元年(806年),仕途坦顺,进入35岁的白居易,壮心不已,志在兼济天下。他再入考场,一举考取“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以第四等入选。他就是这样凭借自己的才华,凭借自己一心为国的满腔热血,“十年之间,三登科第,名入众耳,迹生清贵。”漫长的仕途,在举步和初步之时,似乎对居易青睐有加,他似乎可以实现他“兼济天下”的鸿鹄之志了。
元和二年(807年),居易迁升翰林学士,翌年,又升任左拾遗。37岁的白居易真是仕途畅顺,佳作颇丰。其胸怀壮志,一心要“利万人”、“富天下”,“惟思粉身,以答殊宠。”唐代的“左拾遗”之职即皇帝身边的谏官,主要职责是向皇帝进谏言。他任此职后,不畏宦官擅权,不同权贵勾结,坚持正义,刚直不阿,时称“有阙必规,有违必谏,朝廷得失无不察,天下利病无不言。”他屡陈时政得失,奏请蠲免江淮赋税,禁止掠卖良人。对淮南节度使王锷贿赂宦官,谋为宰相的丑陋行径,上奏力谏,给予揭露;对宦官吐突承璀任统帅之事,力呈奏章,陈其利害,竭力反对。甚至,冒更大风险,当廷指责唐宪宗的错误。言人不敢言,奏人不敢奏,陈人不敢陈,真乃是做到了为民请命,大义凛然,时陈利害,不避权奸。
白居易任左拾遗3年,也是他诗歌创作的黄金时期,大量的讽喻诗就写于这一时期。在这些讽喻诗中,以组诗《新乐府》和《秦中吟》为代表作。这些作品或讽刺横征暴敛,或抨击巧取豪夺,或揭露贪污淫*,或反对穷兵黩武,都唱出了人民心中的不平,揭露和鞭笞了封建统治的黑暗。其锋芒之露,情辞之急,用语之通俗,技巧之精湛,可谓独步诗坛,闪耀着绚丽多彩的现实主义光辉。
《新乐府》中的《卖炭翁》是我给学生教了一生的好诗 ,句句诗都在控诉“宫市”制度的罪恶。“可怜身上衣正单”的卖炭老人,为了能卖掉木炭以谋活命,却“心忧炭贱愿天寒”。而“一车炭,千余斤”,却被“手把文书口称敕”的“黄衣使者”以“半匹红绡一丈绫”充作炭值,巧取豪夺。曲笔直指,含蓄地斥责了最高统治者。《红线毯》则是谴责“进奉”制度的危害,既辛辣地嘲讽了“每假进奉,广有殊求”的宣州太守;又无情地揭露了醉生梦死的封建帝王;同时也替苦难的人民大众呼喊出:“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作地衣”的愤怒之声。至于《杜陵叟》则完全是对统治阶级的怒叱:“剥我身上帛,夺我口中粟,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钩爪锯牙食人肉!”白居易的这些站在人民立场上的诗歌,切中时弊,击中要害,无情的笔锋直指上至皇帝下至贪官的丑恶嘴脸,有力地抨击和揭露了丑恶的社会现实,都是具有丰富内容,高度人民性的现实主义宏篇,是为民而歌的千古不朽之作。
像白居易这样刚直,这样同情人民、重视民生,而且写了这样多为民说话,反映人民贫敝生活,敢于批评、揭露、抨击时政诗歌,这样的官吏,必然遭受统治阶级的打击和摧残。元和十年(815年),在豪门贵族佞臣贪官的弹劾下,居易最终获罪于文章,被贬出京师,降谪为江州司马。司马之职,设之于州级建置(近似于当今的地级市),是唐时专门安排被贬被谪官员的闲散之职,被贬江州,是白居易政治生涯和创作道路的一个大的转折点和分界线。之前,他是官场得意、仕途顺利;为民请命,锋芒毕现;为民而歌,志在兼利;抨击时弊,心在效忠皇室。之后,他“兼济天下”的抱负,为“独善其身”的哲学所取代;“直言极谏”的“元和谏官”,变为“今口不言”的“香山居士”。随着他政治抱负的淡泊,佛道思想的滋长,诗歌创作也受到极大局限。其著名诗作是《琵琶行》与理论性文章《与元九书》仍是不朽之作。
《琵琶行》是一首脍炙人口的长篇叙事诗,是白居易在江州司马位上的作品,是千古而不朽的宏篇巨制。这首长诗,借诉说浔阳江头一个落泊歌妓的不幸遭遇,倾吐了自己愤懑不平的心中块垒,宣泄了自己的满腹抑郁,抒发了自己的不幸遭遇。诗人先描写歌女高超多彩的演奏技艺,继述诉歌女青年时的走红与落魄,最终道出歌女虽有出众的才能,却落得飘泊江湖的结局。联想到自己的遭遇,为官尽职尽责,正直敢谏,却惨遭迫害,被贬闲职,空有远大抱负,满腹学问,与歌女的际遇,何其相似乃尔。遂直言道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而《与元九书》,则是其一篇专述诗歌创作的理论著述。在这篇书信中,居易提出了“文章合为时而著,诗歌合为事而作”的创作原则,并进一步阐明诗歌要“补察时政”、“泄导人情”的现实主义观点。他大力提倡“刺美”精神和努力为民而歌的创作道路,以自己的创作经验和切身感悟,与挚友元九说,诗歌在创作形式和创作手法上应力求“平易通俗,周详明直”,“篇无定名,句无定字,系于意,不系于文。”他说,诗歌“非求宫律高,不务文字奇”,“欲开壅蔽达人情,先向诗歌求讽刺”。他的这些充满现实主义的诗歌理论,对当时新乐府运动的形成和发展,起着直接的指导作用;对后来的诗歌创作和发展,也有着一定的引导作用和积极意义。白居易首开千古先河,主张“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谕也;其言直而切,欲闻之者深诫也;其事核而实,使采之者传信也;其体顺而肆,可以播于乐章歌曲也。”寥寥数句,从“词”、“言”、“事”、“体”四方面提出:诗歌要明快、恳切、求实、自然,力求做到通俗化、大众化、口语化。白居易的新乐府诗歌是为民而歌的,所以他不仅注意和重视向民间文化学习和借鉴,而且仿效民歌体裁写诗。为了让百姓听懂诗歌,他不惜“向老妪解诗”,一遍一遍地念给她们听,不懂就改,直至听懂。这是任何一个封建文人难以做到的,也正因为如此他的诗歌才“意深词浅,思苦言甘”、“自有篇章以来,未有流传如是之广者。”
在中国历史深处,我们可以更清晰的看到一个苍茫的背影,白居易不仅仅是一位为民请命、为民而歌的伟大诗人,而且还是我国封建社会难得的廉政清官。他在任忠州刺史时,面对地方荒僻、民生凋蔽的状况,实行简政安民政策,劝农垦荒,发展生产;改革税收,增加富豪税额;尽力节省支用,减轻人民负担。甚而至之,亲自带领百姓在荒山秃岭上种植树木,绿化山野,忠州百姓为他捐建“白公祠”,永久地纪念他。在杭州刺史任上,居易为解决百姓吃水问题,亲往勘察地形,兴办水利,带领百姓挖湖筑堤,治理钱塘,引导湖水,灌田抗旱,因而受到杭州百姓的拥戴,把白居易率众挖掘湖汙,修筑为堤的西湖长堤,命名为“白公堤”,至今犹存。在任苏州刺史时,居易“简条科,均赋税”,化简政事,削减工役,使贫困百姓得以休养生息。他在苏州任上仅仅一年,因病离任时,苏州百姓争先相送,官员和人民站满了运河两岸,许多人痛哭流涕,有谓“苏州十万户,尽作婴儿啼。”直到他晚年定居洛阳后,还“心中为念农桑苦”,为便于舟船行驶,减轻船工役苦,个人出钱开凿了龙门潭的两处险滩。以至于他死后,洛阳百姓和游客“每至龙门潭,思念白乐天”,经常三五成群地吊唁,祭奠于龙门西山白居易墓前。白居易晚年,虽然曾连任秘书监、刑部侍郎、太子宾客、太子少傅、刑部尚书等职,但多属闲职,过着一种半官半隐的闲散生活。开成四年(839年),67岁的白居易患了风疾,三年之后因病退职赋闲,过起了真正归隐的生活。再五年,即会昌六年(846年)病逝东都洛阳,终年74岁,薄葬于龙门山麓伊水之畔,与龙门石窟一衣带水,至今凭吊之人依然络绎不绝。他为百姓仍做过许多好事,杭州西湖至今仍留有纪念他的白堤。晚年寄情山水,热心吏隐,填过一些小词,其中《花非花》颇具朦胧之美,《忆江南》把江南写得生机盎然,但也写出了他寂寞的心境,为后世文人词的成熟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他去世后,唐宣宗李忱写诗悼念:“缀玉连珠六十年,谁教冥路作诗仙?浮云不系名居易,造化无为字乐天。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文章已满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怆然。”李诗对白居易的一生所作评价很中肯,但都是诗歌创作方面的。白居易的一生,经历了唐代宗、德宗、顺宗、宪宗、穆宗、敬宗、文宗、武宗八个皇帝。他“幼好学,长公文,累登进士、拔萃、制策三科,始自校书郎,终以少傅致仕,前后历官二十任,食禄四十年”。在当时黑暗的官场中,他不为权贵所屈,不受党争之累,始终保持了自己的清白。作为言官,他是诤臣;作为郡守,他是清官。四十四岁被贬为江州司马以前,政治上锐意进取,当仁不让。四十四岁至五十一岁,他毕竟是一个曾经有所作为的、积极为民请命的诗人,此时的一些诗作,流露了他忧国忧民之心。为官他仍然勤于政事,为百姓做了不少好事。五十一岁以后,灰心于政治,留恋山水,沉湎声色,热衷吏隐,栖心释老。以白居易的文名和才气,他本可有更大的作为,可是党争不已,什么也做不成;纵然山高路远,只要人际和谐,便怎么也走得通。这难道是白居易苍茫的背影留给后人的启示吗!
白氏迁于下邽一千三百余年了,岁月悠悠如渭河流水,白氏的后裔分布于今天的不少村庄,今下吉的西关、南七的白家、故市的板桥都有白氏的后裔,福建、洛阳等全国各地乃至韩国、新加波、印度等国家亦有。九十年代中期以来,有来自国内外的白氏后裔前来祭拜,寻宗祭祖,刻石立碑。一个伟大的苍茫背影从历史深处走来,像白居易这样的渭南人还用得着立碑吗?有一座丰碑早就立在世代人的心中。在中国历史上的一个荒年歉月,在一个叫做“文革”文化荒漠,正在做“可教子女”的我,偶然借到一本白居易的《白氏长庆集》,如获至宝,躲在磨坊或树林里又抄又背,村里有一位下乡劳炼的师范学校的化学教师,是我的知音,他讲《卖炭翁》的情境至今记忆犹新。1985年我在渭水岸边的教师进修学院就学时,渭南“乐天诗社”成立,我是首批17名社员中的一员。在一回教师专业知识测试时,默写题目出的是默写白居易的两首诗,意想不到的是考场里居然有大量语文教师被考住了。说实话,不要说《新丰折臂翁》、《红线毯》、《缭绫》,就是《琵琶行》《长恨歌》这样的长诗我现在也照样能默写呢。时下不是正在讨论渭南精神吗,白居易做人做官、作诗为文,为渭南精神作了最好的诠释,在诗人故里,面对从历史深处走出的苍茫背影,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癸巳七月于雅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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