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小时候,我常常想:哪天能成白胡子老头呢?成了白胡子老头就能像爷爷一样烟袋杆上拴一把青铜钥匙了。
青铜钥匙系着我们家每个人的欢乐和痛苦。我家有一个不知传了几代的紫檀木柜子,全家的大小收入都放在里头藏着,所有花销都从里头支取。比如我要吃根大糖,姐姐要穿件花衣服,爸爸和妈妈经过合计就对爷爷说明,如果爷爷捋胡一笑,他会用在他烟袋杆上晃悠的那把青铜钥匙打开檀木柜上的锁,取出相应的钱让爸爸或妈妈去买。否则,我们的愿望就得落空。我爷爷常惹得我姐姐哭。我爷爷重男轻女。在爷爷的心里,女孩子是人家的人。
我妈妈常在背地里骂我爷爷:
“老不死的!”
我六岁那年,我爷爷六十岁。一天,吃过早饭,我爷爷把我们全家叫到他跟前,说:
“我老了,该交钥匙了。”
一边噙着泪,抖抖地将钥匙递给我爸爸。
看到那把青铜钥匙,我一下子爬到了我爷爷的腿上,扳着他的手大声说:
“给我!给我!”
我爸爸一把拉我到他怀里,按着我的手,说:
“别闹。”
我争扎着,继续要。我爸爸有点不高兴了,朝我屁股上好好拍了一把掌,说:
“小孩子真不懂事!”
复用商量的口气,对我爷爷说:
“爸,我看,还是您老拿着吧。”
我爷爷摇了摇头,说:
“不,这是咱们家的传统。”
这时候,在一旁的我妈妈说话了:
“孩他爸,爹都说了,轮资排辈,该你了。该你,你就拿着呗!”
于是,钥匙传到我爸爸手里。
交出钥匙,我爷爷便一病不起,他没能吃上第六十一岁的饺子。出殡的那天,我爸爸哭得死去活来。我妈妈和我姐姐一个泪花也没挂。我也没哭,当时我小,不太明白人死是怎么回事。
我爸爸和我爷爷一模一样:重男轻女。他也是六十岁死的。
如今,曾经伴着我爷爷我爸爸招摇过市的那把青铜钥匙传到我手里已经十九个年头了。今年我五十九岁,到了快死的时候。现在才觉着小时候的那些想法可笑。钥匙到手表明死期临近,多掌握一天就意味着少活一天。死亡有什么好向往的呢!我虽没听到过儿媳妇的骂,但我清楚,我也曾不公正过。只要不公正,挨骂是少不了的。人言可畏,也许我爷爷我爸爸的早死与常被人诅咒有关。
我怕到六十岁。怕也无用。昨天,小孙女突然问我:
“爷爷,你死的时候把钥匙带走不?”
我无言以对。
孙女说:“埋你的时候我不哭。妈妈说,哭,不是好孩子。小孩子要学坚强。”
我点头说:“是的,小孩子,应当坚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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