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城这地方在东北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产煤城市,虽说只是个小县城,但自从地下挖掘出成车成车黑黝黝的燃煤时,这座城市便有了个通俗易懂的新名字“老鼠城”。这个名字的流传据说有两层意思,一是宫城富产优质煤这里的老百姓十户有九户的人都在煤矿上工作,他们每天的工作就是行走于矿井煤洞间,不分白天黑夜的宫城的地下总是人来人往的忙碌着,宫城人成了名符其实的“地下工作者”。另一个是宫城县里有一家国有的采煤企业也有无数的所谓私人地下小煤窑,在宫城谁家的院子大那他家肯定是“老鼠窝”,把院子用高围墙圈起来或者干脆盖间又高又大的仓房在地上直接开个口子,挖呀挖的黑黝黝的煤就窜到了面前,他们白天不敢明目张胆的干活只好借着夜色的掩护下像老鼠似的出来活动,所以十户里剩下的那一户被人们戏称为“黑老鼠”,他们挖出来的煤也有个恰当的名字——老鼠煤。老鼠煤多了宫城地下就有了无数的“鼠洞”,时间久了整个宫城就好似架在无数错综复杂的鼠洞之上。
在宫城有两大地理特征让人过目难忘,一个是在县城东、西各有座小山似的煤渣山,高高的矗立像金字塔一样堆叠出尖尖的峰顶,它们是立在城西国有煤矿旁稍高大些的煤渣山和与之相呼应的城东另一座姊妹煤渣山,那两座媒石山无人记起它是何时堆在那里的,城里居民直接称它们为大煤山和小煤山,早已取代了老辈儿留下来的东城和西城的称谓。还有一个就是城东人家几乎每座房屋都没有门槛,不是建房时刻意这样的也不是这里的风俗,因为所有的房屋地基统统都在下沉,凹陷的地面吞噬了每家每户的门槛,极个别严重的房屋山墙已清晰的出现了宽窄不一的裂缝。城东已经多年没有新住户和盖新房子了所以在城东住着的不是“老鼠窝”的主人,就是为了赚钱而租屋挖老鼠煤的——黑老鼠。
晚饭过后,文学裹着棉大衣朝仓房走去。夜晚无风,天空零星的飘起了大片的雪花,在灯火的辉映下闪舞着缓缓地停在文学没戴帽子的黑头发上,宽宽的肩上,坠落在冰凉的沙石地上。片刻功夫成千上万的雪花飘洒就把房屋、道路,山坡和结冰的河流一切裸露在夜空下的万物涂以厚薄不均的膏粉。
文学来到了仓房门口,背后的雪地上留下一行模糊的足印。文学抬头仰望不断密集飘雪的夜空,再过一天就能回家看莲儿和两个宝贝姑娘了,文学心里带着喜悦但又掺杂点懊恼,照这样一直下去回家恐怕骑不了车子,要在雪地里步行走那20多里山路了。
仓房的面积有一百平米的样子,墙壁上没有任何通风的窗口,可通过卡车行驶的铁门紧紧地安上了大锁。在昏黄灯火下墙壁四周堆放着黑漆漆大块小块的煤,场地的中央是口煤井,黑洞洞的窑口黑得似乎比它周围的煤堆还要浓烈和可怕。仿佛这屋里所有的黑暗都是从这洞口蔓延扩散开来的。
文学脱去棉大衣,戴好头灯顺着铁梯倒退着下到煤井中。他的双脚机械的交替着像是踏入无尽的夜色之中,煤井的空间不是很大,粗重的呼吸使文学觉得洞的四壁似乎就粘在了他身体周围,当中的文学在寒冷中额头上泌出了细汗不住的喘着粗气,白色的气雾在微弱的头灯照射下穿梭着撞在了井壁上又慌不择路般的升向了井口。文学双手紧紧地攥住铁栏杆,如果没有手上的握实感文学真不知道他心底的深处还能不能找得到自己。而他的双脚呢?脚下是无尽的黑暗,虽然文学知道这煤井每次他大概用5分钟的时间就到了井底,而且每天都会重复不知多少次这样的动作,他每次都会心中默默的祷告和告诫他的双脚:快到了——就快到了——坚持住就快到了!他知道井底就在脚下,知道只有方向,唯一的方向——向下,向下,向下,他的双脚却始终颤栗着不知所措。
井口离文学渐渐地远了,头灯的光线忽明忽暗已变得很虚弱。突然,整个铁梯剧烈的摇晃,生冷的泥块夹杂着碎石自窑口落了下来,砸在了文学的头上,矿灯瞬间的熄灭带来的是无穷无尽的黑暗和恐惧,黑色的空间里充斥着寒冷和心脏砰砰砰砰的回响声,文学觉得自己手中抓住的铁条变得弯曲变得细小,变得——无法感知它的存在,紧绷的双脚再也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啊——文学惊恐的嘶喊着从铁梯上坠落下来,耳边生起呼呼的冷风似乎在风中还传来遥远的歌声,他极力的想听那歌声,红丝的心脏跳出了他的躯体,他听清了自己的双脚欢快的唱起:向下,向下,向下,向下。
文学讨厌这该死的歌声和它蹩脚的歌词,他多么希望能听到一个声音叫起自己的名字,熟悉而亲切带给他力量、无畏和温暖,虽然从小他就失去母亲但这声音一直融入到他30几年的所有记忆里。
大姐,是大姐!
“大姐——!”文学猛地睁开了双眼看到大姐坐在病床边拿毛巾给自己擦额头上的汗珠。他感到浑身轻飘飘的怎么也没能使出力气坐起来。
“文学,你又做噩梦了。有大姐在那,别怕!”记得小时候文学每次闯祸或者遇到困难时朴实的大姐总是这句风雨不变的话。
“大姐,我躺多久了?我现在——现在?”文学看到了大姐凌乱的头发下深深地眼窝和干裂的嘴唇。
“这都四五天了,你时清醒时糊涂的,有时还说梦话可把大姐急坏了。医生说你没啥事,就是躺几天。”大姐边说着边急急背过身去,忙乎往碗里盛米粥。“哦,莲儿去市场了说是买点日用品啥的。来,大姐喂你把粥喝了。”莲儿?哦,莲儿!文学隐约的记得他躺在病床上时看到莲儿伤心得哭的像个泪人,想到莲儿他的眼眶热辣辣的难受,可当文学注意到大姐转过身来发红的眼圈,他强忍住没让泪水流下来张开嘴大口吃大姐递过来的米粥。
喝了几勺米粥,文学觉得自己有些了精神,记起在昏暗的光线下张良挥舞煤镐大汗淋漓他是换张良的班,没等他把镐头接到手上支撑头顶的木板哗啦一下子把他俩罩在了里面,后来的事他只记得了疼痛,其余的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了。他又想起刚才做的梦,双脚在唱歌?这梦可真奇怪!是不这次事故把我的脑袋给砸坏了?怎么自己竟做这样离谱的梦呢?文学满脑子都是些乱七八糟的问题。
脚?双腿?我怎么感觉不到它们呢?
“大姐,我的脚和腿怎么了?”
“文学——”大姐望着文学欲言又止,恰巧病房门打开,莲儿提着两个大包走了进来。
“文学,莲儿回来了。”大姐急忙迎着莲儿走了过去,帮莲儿提了个大包来到文学病床前边说:“莲儿,这包都装什么了?鼓鼓囊囊的。”
“文学你醒了!饿不饿?”文学看到莲儿小脸蛋儿冻得红扑扑的,眼睛笑着,两只手不住的搓起两侧的耳朵。
“吃过了。莲儿外面很冷是不?瞧把你冻得!”眼睛盯着莲儿,文学翘起嘴角微笑的样子,把左手伸向了莲儿。
“嗯,这几天不知咋的了贼冷。你感觉咋样?”莲儿上前握住了文学伸出来的手,坐在了文学病床边的椅子上。
“你们聊吧,大姐去打壶热水,一会给文学擦擦身子。”大姐没等夫妻俩回应,拿起了暖瓶推门出了病房。
文学看着大姐走出病房,一滴泪珠无声的落在了他握着莲儿的手背上,是莲儿掉下了眼泪。
“莲儿,咋了?别哭我没啥事。”莲儿抽搭着没哭出声音任凭泪珠接连的滚落。
“没啥,看到你能和我说话了我高兴的,”莲儿狠劲的吸着鼻涕,“这些天看到你躺在床上只会说梦话我都不知道该咋办了。”莲儿抽泣着眉宇间埋藏着好重好重的心事。
“莲儿——”文学想先避开关于他病情的事,说点轻松愉快些的事不让莲儿心情那么沉重。问问多多和小小这姐俩儿个,多多作业写的认真吗?小小是不还总是缠着妈妈要零食吃?这时一股浓烈的屎臭味自文学的被窝里传了出来,莲儿急忙一手紧紧的捏着鼻子一手掀开盖在文学身上大半的被子。望着莲儿紧皱的双眉和表情文学知道发生了什么,天啊!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丢人?
粪便是大姐打水回来后清理的,因为有些时日没有排便在加上文学下半身已经失去了知觉,大姐最后不得不用手指一点点的把黑硬的便块抠出来。整个过程文学都把自己的脸埋在棉被下,双手死死的攥住被角呜呜的哽咽。
当大姐又重新给文学盖好被子,轻轻地叫他把脸上的棉被拿开时,文学睁开哭得通红的双眼看到大姐好似变得老了许多,满眼深情的看着自己,莲儿倚在床边深低着头不时地用手背擦脸上的眼泪和鼻涕。文学沉沉的长长的叹了口气,仿佛有块黑媒石此时压在了他的胸口上。
闭上双眼,虽然腰椎骨折压断了中枢神经,但他却能够思考。这意味着文学永远也站不起来了,永远只能瘫在病床上,永远也看不到窗外的风景,永远将没有下半身。
永远——永远——?会有终止到尽头的时候吗?——永远!也许不只是永远这么多,他将失去多少啊?失去莲儿?失去多多和小小?失去大姐?
希望这是一个他恶梦中的一个吧,多么希望能回到那个无风飘雪的傍晚,雪花大片大片的飘落,心里想着再过一天就能回家看到我的莲儿,还有多多和小小。踩着白色的雪地咯吱咯吱咯吱地在上面留下一串脚印。
睡吧,也许醒过之后一切都只是在梦中。
第二天中午文学终于睡醒了,这次睡的时间应该够长了。文学发觉自己依旧躺在病床上,大姐和莲儿都不在,他抬眼望向对面雪白的刷浆墙壁。什么也没找到,白的没有一丝杂质,白的很彻底,白的一丝不挂,白的扎眼,白的让文学心慌。
“文学,你睡醒了?”莲儿推开病房门提着个手拎包走进来。“昨天相中了一条裤子,今天买下了,我穿下试试你看好看不?”莲儿涨着红扑扑的脸蛋说。
-全文完-
▷ 进入马三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