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是偶然知道那个名字的。
那一定是个落寞的时刻。那或许是在某个百无聊赖的夏日下午,瓦蓝色的天空浮动着几丝轻轻淡淡的云,在暴虐成性的骄阳无情的摧残下,窗外几枝伸展过来的梧桐枝桠死一般毫无气色,硕大的叶子在酷暑的炙烤下,没有了夏日应有的蓬勃和鲜艳欲滴,可怜巴巴地蜷缩成蔫瘪的一圈,一动不动在指头耷拉着。刚好手头没有活儿,刚好老板不在,你从电脑前起头环顾四周,希望通过聊天来打发一时的无所事事。
你说:“天气这么热,也不知道还得多久才肯下场雨。”
近处的同事礼节性的“嗯”了一声,没有抬头。同事们都埋首在各自的小小世界内忙碌着,在外面骄阳似火的陪衬下,办公室似乎充满着暴风骤雨般的劳神费力。相较之下,你的左顾右盼,你的无聊搭讪和松散的语调,如同平地上凸出的一块疙瘩,在一派热火朝天的忙碌中显得分外格格不入,带着隔岸观火般的无情和不识时务。你知趣的收回了游离的目光以及在喉咙里盘旋着挣脱欲出的话语,定格在电脑显示的表格上。一格格由虚幻之线构造的空间像一间间囚笼,蜷缩在内的不仅是汉字和数字,还有在空白处蔓延的无聊和孤寂。
你打开“goole”地图,收索所在的城市,比例尺不断放大后,电脑屏幕上出现一副规规矩矩的城市俯瞰图,方正规整,每一街道每一房舍完全按照设计者的构想整齐地排列着,放佛是用几何工具精准地描画出的图形。整幅画面的基础颜色为青灰色,在寥萧春风中,发射出阵阵逼人寒气。而那些零星点缀的绿色,在一片青灰色的挤压夹缝中,像只只溜出洞穴的老鼠,探头探脑,胆怯地在寒气的包裹下抖索着。你闭上眼睛,想象在这钢筋水泥的坚固构造里,有多少如你这般,冰冻麻木,像早已设计好的程序,被指令支配,按照预先设计的轨道机械行动。
你绝望的一拉鼠标,画面转换,渐渐清晰后,显现的竟是一整片绿色。那绿色放肆的铺排着,渲染了整个画面,鲜丽,纯粹,生动,无边无际,像从天而降的汪洋,流动着,喧腾着,呐喊着,要将你从钢筋水泥中拔拽而出。你吃惊了,震撼于在科技狂兽大张饕餮之口在这个星球上大快朵颐之际,居然还有这么个地方,顽固不化像孤独的堂吉诃德一般,从猎食者的爪牙中挣脱,保守着自己原始的疯狂绿色。或许还有,往古的游牧部落?
你记住了这个名字。
在此之前,你从来没有想过在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这样一种地方,萎缩在地图的某一点上,只能通过不断地缩小比例尺才最终发现几个代表汉字,孤单突兀的横亘在一片冷漠之中。你看到那个地名,想到在偌大的地图上还存在着成千上万如此这般的地方,心中一阵悲哀。在这个偌大的世界上,除去那成千上万不被注意的地方外,还有成千上万不被注意的人。而你则正属于这千万个之一。所不同是,它在野外舒展筋骨,活得自在逍遥;而你,只是嵌进水泥盒子内的一块砖。你用目光抚摸着那几个汉字下面连绵的草绿色,心荡神驰。
然而,你灿烂的幻境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你刚将自己置身于广袤无垠的碧绿草原,仰头凝望着蓝天白云之时,走廊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脚步声。那种硬底皮鞋踏在地板上清脆的哒哒声,你甚至能从里面听出鞋面的油光逞亮。老板回来了。你赶紧关闭网页,手指在键盘上移动着。电脑屏幕上的表格,在这个时间,你被关在那里。
老板立在门口,威武气派地将双手别在身后,躲在闪着寒光的镜片后面的眼睛巡视着办公室,像雷达一样搜寻着里面的气息。
你凝神屏息,像高明的小偷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但内心却是慌乱一片。你不知道是否应该将表格中的一些数字删去,造成自己正忙于工作的假象;或者现在就提交给老板,让他检查你的工作效率。
老板踱了进来,双手依然别在身后,依然面无表情,那张生长在白皙光溜的胖脸上紧抿着的薄嘴唇微微下撇,使平整的下鄂现出道不明显的波纹,似乎荡漾出些许的不满来。
办公室静悄如无人山谷,空气是紧绷的弦,悬挂着颗颗胆怯的心脏,紧张不安地颤动着。没有人愿意打破这难捱的沉默。老板依旧在踱步,笃笃的皮鞋声挤满了整个办公室,四壁似乎承受不住如此压迫而弯曲变型,形成一道弧面。
老板终于走了。办公室那一方小小的空气猛然放下紧悬的心脏和身体,匍匐于地,大口地喘息。你松弛的脸上显出些许的倦意,呆板木讷地面对着茫茫一片的荧光屏,中断的思绪像灯泡内烧断的钨丝,摇晃摆动却总接不上原先的那一个支撑的点。
在某一个地方,山水环绕。山灵秀青翠,水清泠婉转,你寄身于山水环绕的某一点,躺着,舒服自在地躺着,没有督查,没有名利,没有你虞我诈的竞争,没有小心谨慎的防患,没有惺惺作态的关怀,没有冷漠,没有欺瞒。天空高而远,一碧如洗,纯净的让人心碎,阳光柔和温暖,像多年老友不紧不慢的絮语,照耀着身旁的浅草绿树,以及视野尽头淡墨色远山上轻轻缭绕的烟雾,祥和宁静,莫不安好。
必有这么一处所在,你想。
二
外面正在燃烧。
从办公室出来,就仿佛一步踏进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经过一整天猛烈炙烤,泊油路正在融化,自夕阳最后一轮依旧凶猛的攻击下,路面疲软不堪,吱吱呻吟着,升腾起声声火辣辣的叹息。形形色色的人们在火炉内像粒粒被烤得通透的炉渣,裸露在外的肌肤油亮泛光,身不由己地行进着。你是众多炉渣中毫无特色的一粒,混同在绝大多数沉默者拥挤的区域内,汗丝顺着细密的毛孔密密匝匝将你包裹起来,浑身上下汗哒哒的难受,很快你觉得自己就要化为一滩水,在最后的阳光里挥发成一团蒸汽。一个妖娆的女子小跑着冲进停在你身前的小车里,顺着发动机的一声轰鸣,一股热浪重重地击打到你的身上,一瞬间你感觉自己燃烧起来。
“妈的。”你骂。声音是干燥无息的。
热,汗流浃背的热,烧心烧肺的热,热得你现在实在不想回到你在这个城市暂时栖息的小格子内。那是个小小的所在,隐藏在辽阔雄伟而又杂乱无章的现代都市村落里,十平米大小的空间包含着卧室(兼客厅)以及仅能容身的厕所和厨房。这是属于你一个人的小小的独立世界。然而你不想回去,至少是现在。你漫无目的地走着,避开喧嚣的海与灼人的浪,如果外界的酷热阻挡不了,你希望至少有一处宁静的天空,供你仰望暗蓝天幕上隐约星光,仔细描画心事与幻想。
夜色浮起的时候,你在一处破败的巷子前听了下来。路灯黯淡,映照着狭窄路面上婆娑的浓密树荫,以及面临拆迁人去楼空的旧宅,竟无端生出一番阴冷来。你随意坐在马路沿子上,抽烟,想象无垠的绿色和放肆的奔跑喊叫大笑,顺着鼻腔喷出的烟雾放佛承载着你辽远的思绪,乘风遨游未知的远方。很突兀,你听见一个声音:
“兄弟,借个火。”
最初的惊恐过后,沫发现战力在面前的是人,一个感受得像枯木般的人。那人裸着上身,肋骨凸起像道道山梁,下身是一条不辨颜色的肥大裤子,裤脚直挽到大腿处。同漠然超脱的神情相比,他的声音反而过于严肃在意了。这是个流浪汉,你判断,因为他的所谓借火,其实是为了讨烟。
流浪汉抽着烟,在你身旁席地而坐。他不紧不慢的的抽烟,你不疾不徐的幻想,像两棵互不相干的树。
“有顺意?”流浪汉将烟头摁灭,问。
你笑笑,说又何益?但你还是开口了。很多心事你从未向朋友诉说,如今面对一个陌生人,一个可能从此再不谋面的人,你说了。
“突然觉得没意思,生活、工作死气沉沉。”
“在你心里,一定想好了办法。”
“我想改变,新的工作,新的环境,可总拿不定注意,万一改变后情况更糟呢?”
“我到这个城市有几天了。没有找到工作,我毕竟是老了,只能做一个拾荒者。事实上我也并未想过要在这里老死下去,等到攒够一定的盘费,我还要继续走下去。在我年轻的时候,同那个时代所有的年轻人一样按部就班地活着。一年一年过去,我悲哀的发现,我依然茕茕孑立,像影子一样孤独,而我自己,对于这样乏善可陈的日子——如同喝茶,不停地续水,不断都喝,然而可悲的是却被命令不得更换茶叶,于是味道越来越淡,越来越淡,直至寡然无味却仍要不停地喝下去,实在烦腻透了。我决定变一变,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从一种职业到另一种职业。如你所见,我依然故我,一无所有。奇怪的是当初我肩扛着万千杂念出发,走着走着,竟变得越来越轻盈,如今我只有一个目的——走下去。年轻人,圣城不是耶路撒冷,而是前往耶路撒冷的路。我知道,很多人对我嗤之以鼻,视我为邋遢污物,但顺又能够生活的对与否呢?至少我内心愉悦明净,了无杂念。当然从世俗的角度看,我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但我认为,人,尤其是年轻人,为了冥想的梦想和不甘,应该任性一次,哪怕仅仅一次。”
你发现自己遇见的,是一个哲人。
你躺在床上,凉席像烙铁一样灼人,你辗转反侧,任凭电风扇呼呼的声响和每一次转动时肉体与凉席间黏糊糊的死哪声在耳畔鸣响,毫无睡意。流浪汉的演说在暗色的空间内是一束不断喷射的烟花,在你尘封许久布满黑色岩石的脑海里绽放出大朵大朵的绚丽花朵。
你问自己:喜欢现在的生活嘛?
回答:一点也不。
渴望改变吗?
渴望。
怎样改变?
后果如何?
没有答案。你是一匹奔跑在云山雾罩中的马,重重叠叠你分不清哪里是真实山峰,那些又是虚幻云朵,你一筹莫展,不知道下一步走出去,是万丈悬崖还是向上的阶梯。选择是艰难的,因为生活是条单行道,一旦出发可能就再也回不去了。然而,那个名字,那个地方,像古老咒语的召唤者,虽阻隔山山水水,依然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淡淡檀香,不能不令你心旌荡漾。人,多是经受不住心灵欲念折磨的。你终于妥协,决心去那里看看,或许那里埋藏着全新的种子。
你坦然了。夜已深入谷底,委屈一天的凉意从墙壁缝隙丝丝缕缕渗透,身体一阵凉爽,困倦便爬了上来,你不再辗转,深沉地滑进睡眠的怀抱里。
三
然而人生这幕大戏从来都是漂浮不定的,蕴藏于心的秘密,比还未来得及实施就已经支离破碎了。
因为你的女友从另一个城市匆匆地来了。猝不及防。
大概是长途跋涉的缘故,从出站口拉着行李箱出现的女友暴露在正午阳光的猛烈火力下,几缕汗津津的头发紧沾着疲倦苍白的脸颊,显得单薄微弱。在火车站人流熙攘的广场上,女友伏在你的肩头啜泣淋漓,似乎所有的压抑与委屈都由泪水郁结。你知道在这哭泣里,有对你的思念,而更多的则是满怀的愤懑委屈。
女友被公司开除了。在女友转述的故事中,整个事件是利益与尊严的抗争;是资本家丑恶嘴脸的暴露与无产者声嘶力竭的呐喊;是践踏与奋起在风雨雷电的旋流中不可避免的冲撞交锋。那或许是一次会议上某一件小事的上纲上线,或许是老板对员工某一项毫无根据又毫无底线的无理要求,比如说为了锻炼员工们的勇气,老板要求员工于公共场所模仿狗叫!女友拒绝执行。一个毕业仅仅二三年的姑娘,自尊心还像钢铁一般强大,而脸皮却还像鸡蛋白一样柔嫩,在遇见挫折摧残之前,单纯的利益还不足以打破她的矜持。女友无动于衷,在老板一再的催促斥责下粉嫩的脸蛋涨到通红,终于歇斯底里地争吵起来。然而她还是失败了,像秋风肃杀中无力的枯叶,离开不是选择,而是唯一。所以她委屈,为自己高贵的灵魂委屈得泪水连连,激动得泪水连连。
望着女友泪水滂沱的脸,一霎间你的心里满是柔软怜惜,你说:“没事,还有我。”
你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泉水流过原野一样平缓自然,一种男人本能的保护欲望使得这股泉水激起朵朵浪花。你抬头远望,天空湛蓝如洗,没有一丝风掠过,几朵浅浅的淡云无精打采地浮在高而远的天穹深处,似乎即将消遁不现。天气太热了,你隐隐的生出几分烦躁。
然而相聚到底是愉快的。夜里,当你们从激情浪漫中逐渐苏醒,热情似乎一下子从体内转移到了室内,小小的格子屋像披了层保温毯,热辣辣的气浪依旧还是白天时那么猛烈,就连电风扇送过来的风扑到身上都带着一股干燥的烟火气。女友固执地小鸟依人般偎在你的怀里,汗津津的肉体紧紧贴在一起,像两节正在燃烧的火炭。汗水不停地从身体的各个部位渗出,交汇于凉席之上,纵横交错,借着灯光反射出油亮亮的光,像菜市场肉贩的案板一样肮脏腻人。你们不得不将它刷洗一遍,顺带又洗了个澡。还是睡不着,两个人赤luo着身子相对而坐,四顾无言,你们将十指交错轻握,手心贴着手心,身体渐渐前倾,额头终于也触到一起,然后四目凝视,灿然微笑。瞬间,你觉得心生柔波,无限凉爽快意在小屋内酝酿生发,澎湃起伏,天地间似乎只剩下柔情似水缠绵到地老天荒。
“我们一起旅行吧。”你很激动,本不打算现在开口的计划,一不小心竟然从嘴里滑了出来。
“去哪?”女友果然很吃惊。
你仰头看着乳白色光芒的白炽灯,轻柔地说起那个地方。天空瓦蓝如洗,漂浮几朵轻薄的云,深邃处一点苍黑,那是雄鹰翱翔。大地是另一幅景象,碧绿的草场一望无际,马俊和羊群在牧人悠扬的长鞭声里不疾不徐悠然漫步,时不时的惹得啄食的鸟突然惊起,惊得肥硕的仓鼠和野兔奔逃一方,呆头呆脑地探望。
女友眼神迷离,沉浸在你的描画里。良久,她似乎是被一滴汗珠轰然落地的声音惊醒,她拢了拢湿润的头发,灿然一笑:“但我们得先买台空调,诗人。”
四
商场里是另一种天气。这里是温暖的春和凉爽的秋,是抗击严寒酷暑的主战场,是金钱筑就的安乐窝。你还是第一次进入家电商场,像初次进城的乡下人一样,你分不清东南西北,搞不清出口和各种商品的所在位置,琳琅满目的商品以及广播里的音乐、促销的叫卖、电视的轰鸣使你无所适从,麻木的紧紧跟随女友的步伐,亦步亦趋。
女友挽着你的手臂,从容镇定像久经战场的将军。大概是女性爱逛商场的天性使然,或者是满目的家电激起了她热爱家庭的母性,她容光焕发,神采奕奕,充满了精气神和战斗力。你们走遍了每一个分区,比较了每一类商品,从价格、款式到摆放位置,女友都有了明确的规划,唯一的缺陷便是,到目前为止,你们还缺少在女友口中反复出现的被定义为“家”的那所房子。女友似乎忽略了这个最为关键的先决条件。
然而女友记得,她紧握你的手,有一种斩金截铁的语气说道:“我一定要尽快找到工作。咱们努努力,早点把房买了,要不再好的装修业是为别人忙活。”
女友是爱你的,她愿意与你一起为未来奋斗。你心里一阵温暖,但一股隐秘的焦虑搅荡得你心神不宁,你觉得在这样的时刻,你应该做一些亲密的行为说一些甜蜜的话来表示对女友爱情的回报,你刻意地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个微笑,无奈表情僵硬,笑容中有一股苦涩的味道。你感觉到一些东西正从女友的话语里和你的内心深处一点一点的渗漏流走,你根本无力挽留。你想大哭一场。
嘎然而止。女友对于未来的规划突然中断,她望着你忧伤的表情,关切地问:“你怎么了?”
一场剧烈的沙尘暴正在你的内心肆虐撕扯,漫天漫地的黄沙和尘土席卷而来,遮天蔽日,蓝天不再,绿草不再,马群和悠扬的鞭声也已不再,视野是惨淡淡的尘土遮掩了所有的鲜艳。你面如尘土,却仅仅是清淡摇头:
“我有点累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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