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尤其在青少年时期梦想就更多了。有的梦想随着岁月的流逝一个个破碎了,有的梦想随着阅历的增长一个个消亡了,但也有不少梦想随着社会的进步成了平常的现实,蓦然回首,感慨良多。我在知青年代在两个特定情景中萌生的两个梦想就是这样的梦想。每每回首,常常为我的梦想悲哀,彼情彼景,历久弥新,在时间的磨砺中不时闪烁着久远时代的灵光,让人情不自禁、难以释怀。
一个是在文革初期,那时的全体中国人都为了誓死保卫伟大领袖而分成了势不两立的两派。我们下放的大坪舖农场自然也不例外,知青组织的“革联”与老职工组织的“红联”为了同样的理由也斗的乌烟瘴气、不亦乐乎。但老职工毕竟资历老、根基深、又人多势众,自是让我们知青这派很吃了点小亏,抓了几个坏头头也斗了几个狗崽子。于是知青战友们不服输,便发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集体上访,到地委行署去告状。好在那时县航运公司的造反派属“革联”,与知青是一派的,正有一支船队要往零陵(当时的行署所在地)运粮,愿意捎带知青战友们搭顺水船到零陵。于是我们这些有幸读过几首唐诗的半拉子知识青年也狠狠过了一把李白“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浪漫情怀。尽管“猿声”是早就绝迹了,“轻舟”也早已变成了轮机船,然而沿途的景色却也养眼,尤其是从江村至上梧江那十几里名为漫长河的河段,更是风景旖丽,气势不凡。但见两岸山岭连绵,夹江而立,船行其间,头上是一线蓝天,清明而悠远,脚下是一泓碧水,清沏而幽深。在与世隔绝的空寂中,唯有机船马达的“突突”声枯燥单调地在河面上回响,恍惚中载着我们驶向遥远而未知的彼岸。
过了上梧江,河面豁然开阔,放眼一望,但见碧波浩渺,鳞光闪烁,远处赫然耸立着一座混泥土大坝,横亘在河的尽头。原来这就是著名的双牌水库。它之所以著名,不仅因为它是湘江上游最大的水库,还因为它的名是中国第三大走资派陶铸所题。值得庆幸的是,钢筋水泥构制的巨大的“双牌水库”四个大字还依然那么色彩鲜红而字体苍劲地矗立在大坝上,没有随着陶铸一起被打倒。真应该为双牌红卫兵的文明加十分。过了大坝船闸,一路顺水,约四十里水路,到零陵已是深夜。找到行署大院,除了门卫,已无人接待,百十号人只得挤在大院的操场上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一个自称是行署秘书的中年男人接待了我们。那时已是武斗初期,大部分的政府机关都处于半瘫痪状态。他对我们的要求一推二敷三打官腔,归总一句,回去“就地闹革命”。也难怪,在那个没有是非曲直的年代,别说一个小秘书,就是地委书记或省委书记也不敢对群众组织的事乱表态,就是敢表态,没有伟大领袖首肯,表态也不算数,还会惹火烧身。没奈何,理解万岁。一俟谈妥,小秘书还不错,随即安排食堂招待我们吃早餐。行署的食堂就在操场边上,挺大的,容百十号人还宽裕。我们八人一桌,一人一碗粥,是那种真正的粥,白白的,浓浓的,香香的,成糊状的粥。一个碟,碟子里一边是两个白面馒头,是一种我从未见过,更甭说吃过的馒头,雪白、细腻、香酥,肯定是用高级精粉做的,对我们这些连粗粮都吃不饱的人来说,这绝对是稀罕物。一边是三个腌藠头和半砣腐乳,藠头是用盐跟白糖腌制的,咸、酸、甜、脆,风味独特。那年月白糖可是凭票供应的,用来腌藠头对我们这些一年到头见不着一两白糖的人来说确是太奢侈了。腐乳也不是我们通常吃的那种又粗又涩的霉豆腐,而是口感真正像乳一样细滑的腐乳,还有一股白酒和茶油的清香。这可是我有生以来吃过的最可口的一顿早餐。我当时就想,这一定就是伟大领袖经常教导我们“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去争取实现的人类最美好的社会——共产主义社会的早餐吧。我梦想每天都能有这样的早餐!为我的梦想,我想我真应该真心实意地为早日实现这样的共产主义而努力奋斗。
另一个是在文革后期,由于在农场知青与老职工斗的势同水火,再也无法强行凑合在一起,六九年便将我们第二次下放,分散插队到全县的农村。我与同队的另四位知青被分配到淹水河边的一个叫洞尾的村庄,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一教又是五年,这五年可说是我一生中最艰难困苦的五年,个中嗞味非亲身经历,无法言表。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刻骨铭心的只有贫穷、饥饿和屈辱。唯一留给我能称得上美好回忆的只有一个情景,让我记忆深刻,至今不忘。那是第五个年头里一个深秋的夜晚,我们几个知青和同队的七八个青年男女到十里地外的一个叫午田的村子去看电影。看的什么电影不记得了,不过在那年代,不用记也知道是什么片子,不外乎"越南片的飞机大炮,朝鲜片是又哭又笑,本国片除了八个样板戏,不是征南北,就是战地雷地道,外加新闻简报。"尽管如此,对于我们这些文化生活绝对贫乏的青年人说来,只要知道有村子放电影,只要距离不超出步行两小时路程,我们就会不辞辛劳结伴而行,哪怕是“看了又看”。那天看完电影往回赶已是夜深,幸好是月中,天气晴朗,月光皎洁,同伴们在崎岖的山路上,嘻笑打闹,兴致颇高。我却因白天干农活累了,略有倦意,便落在后面,默默不语地跟着。一位与我相好的姑娘见了,也退出嘻闹默默陪在我身旁。当山路转向八家大峒后,一条大路便沿着淹水河平坦地向前延伸。走在这样的路上,视野开阔,我的心也一下清爽起来。放眼前望,冷冷的月光将收割后空旷的田野舖满银色,月光下的淹水河也显得格外柔媚靓丽。徐徐的清风,吹拂着河边的柳枝在妙曼地摇曳,那么轻盈悠然。当大路靠近一段平静的水面时,一个水中的月亮便会亦步亦趋地紧紧跟随着你,那么圆润,那么温婉,那么可人,似乎只要你愿意,她会跟你回家,也会随你走天涯。要不是这晚归人群的喧哗惊扰了宁静乡村的诗情画意,这乡村的美丽定然让人心醉神迷。这时,我突发梦想:我要是有一辆自行车就好了,骑自行车两小时的车程,方圆五十里的村庄都能去,看电影的机会就多多了。偶而上县城看看电影也不过四十多里,只要好看买票也值。如是,每日劳作之余,载着自己心爱的姑娘到附近的村庄看看电影,或者到淹水河边赏赏月色,那绝对是人生最惬意的事。若能如斯,夫复何求?!
一晃三四十年过去了,看如今的中国,多少人饱受营养过剩、高糖高脂高血压、肥胖症的困扰,千奇百怪的瘦身药成了全社会的热销货。六零年的“瓜菜代”成了营养专家们推崇的健康食品,饥饿成了美女们的时尚;看如今的社会,车满为患,不少城市已对私家车实行限购,自行车成了政府提倡的代步工具,有的城市竟免费为市民提供自行车乘骑;看如今的人们也似文化饥渴,百无聊赖时拿起遥控器,面对着五花八门的电视节目却让人眼花瞭乱、无所适从;电影院早已无人问津,竟成了小青年们谈情说爱的约会场所。回头再来看我的那两个梦想,那算什么样的梦想啊?那不过是人活着对物质与文化的最普通、最一般、也是最低等的需求而已。而我萌生第一个梦想时是十七岁,萌生第二个梦想时却已是二十五岁了。
我为我的梦想悲哀,因为那绝不仅仅是我个人的梦想,也是我们那一代人的梦想,更是我们那个时代的梦想,因此,我的悲哀也是我们那一代人的悲哀,更是我们那个时代的悲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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