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关岭莲花水井边上的小店里吃粉和饺子，是我请的客，他不饿，但吃得很快，她也许早饿了，但吃饭慢是一直的习惯，所以当他吃完放碗好半天了她还在吃，尽管知道大家都在等她一个人。

天空里有暗沉沉的雾霾遮蔽着，因为是下午，黑压压的幕布似乎马上就要将人掩盖住。这我是为数不多请他们的客，是在我和哥哥准备带他们去黄果树瀑布游玩却没有去成之后，更是我唯一一次她生病在她身边的时间。

她这一辈子，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原本盼着老来享福，不想人生才走到半路，儿子事多女儿不孝，所以很多事都一直一个人死撑着，扛着，以致于生病时大家都没有在身边。

这已经是去年十月份的事情了。九月末的时候，每次回家她总是忙进忙出，好像只要天不黑，就一直有忙不完的事，所以说话的机会不多，往往都只有晚上吃完饭看电视的时候。我记得九月份，工作还没有尘埃落定，处处面试处处碰壁，房租、水电费一大堆需要自理的费用让我彻底揭不开锅，她总是给我说把那几碗玉米饭带走，把野芹菜带走，把干了的腊肉带走，把捣碎了的辣椒面带走……只要是家里有的，她统统希望我带走，尽量不要自己掏钱买。九月末的时候，我在城里一直奔波，她总是打电话来问情况，工作、感情，什么都是话题，有时候问得我心烦，所以回答都是懒懒的。

十月份，突然接到嫂子的电话说她病了，很严重，已经送往关岭县医院了。我的第一反应不是哭，而是觉得应该没有家人说的那么严重，她虽然身体一向不好，但还不至于马上说倒就倒。赶到医院，医生正在给她输液，来看她的姨妈们都和她聊得甚欢，我想，她确实没有我家人说的那么严重。下午一个学医的同学来看她，让她捏拳头，伸展肢体，他说，应该问题不大，过几天就会好的。没几天，她说想回家，在医院呆腻了。于是带她和他去莲花水井边的小店吃东西，她怕我没钱付，怕县里的东西太贵，选了一家最便宜的粉面店，吃得简单。

天快黑的时候，我带他们去县里新修的广场边散步，在新建起来环境优雅的别人的小区里拍照，我逗她说：“别不好意思嘛，都什么年代了，拉着他啊。”她咯咯咯地笑了，肚子上微胖的肉在她的笑声里上下浮动着，露出来的牙齿，整齐洁白，是我们都羡慕的。他一开始还不好意思地稍微躲了躲，被我用镜头抓住，翻给他看，他说：“要照就照张好的，等我整理下头发。”于是把背着的挎包放下，特意整理一番衣服，问我头发乱不乱。拍完时间还不晚，我说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以前读书的时候我经常去。我带头，她在我后面，他在她后面。一小段下坡的路，往山里走，路上的青石因为少有人再走长满了杂草。她是第一次到我曾经念高中的县，我想带她去我一失意就去吹风看远方的四角亭坐，走近四角亭，不知什么时候那里上了门，上了锁，只好在外面石头上坐着。他在抽烟，她却一直在唠叨说这一病，把她病老了。我说怎么会呢，是你自己心里一直这样认为，所以就真的以为自己老了，但你看，手上戴着镯子，身上穿着领子高高立起来的花色衣服，头上戴上白色的帽子，看起来很洋气呢，不老。

……

这是一段我都快丢弃了的记忆，因为一直天真地以为他和她，都会陪我到老，会一直就在我左右，所以一直也没有想过要好好珍惜。

今年六月，她倒了，不声不响，比以往任何一次喋喋不休都让我们四个孩子难过。某一天，我忽然想用自己的方式，一直记录着她越活越少的年月，因为要承认这个事实，在记录的时候，每次面对她，我都不忍会有点心痛而眼睛噙满泪水……

今夜，无意中翻到了去年十月给他们拍的照片，看他和她的合影，其实年纪相当，他只大她一岁，却感觉她比他多走了好几年的路，岁月刻在她脸上的沧桑，是一个做母亲的人，为丈夫、为子女、为琐琐碎碎的事操劳不尽的缩影。去年她一直给我唠叨说一病之后老了很多，我没有太在意，但今天在回头去看，是的，不可否认苍老在她脸上划过的痕迹，只是那时候我因为不在乎，所以看不到的身上微妙的变化，我甚至看不到她为这个家所付出的和承受的，也看不到她忍耐的和包容的。她是我的母亲，是那个任何时候都最爱我也最担心我的人，但我似乎没有像她在乎我那样在乎和担心过她……

今年六月，奔赴贵阳去看她的路上，第一次破天荒地哭得厉害，也许是真的慢慢看见了生命的脆弱，看见了死亡的逼近。活了二十多年，那一刻，我是真的感到害怕和孤立无助，我甚至心颤地似乎感受到了做孤儿的悲伤……

很感谢，她那么努力地活着！而我好想也开始慢慢学会了醒悟，学会了包容，所以无论她再对我唠叨什么，哪怕是我最讨厌的事，我都沉默着不再反驳了，尽管，在她的唠叨里我不知道也不清楚她其实想表达的是什么，但我真的很感谢命运对她的眷顾，也对我的眷顾……

也许，是因为开始醒悟，所以才开始想要记录。今晚，翻到上个星期我回去给她拍的照片，对比去年，还是那顶白色的帽子，还是她爱穿的那件花色衣服，其实不过十个月多一点的时间，但那张去年看起来还稍微有点肉的脸，在今年，除了消瘦，皮肤还暗黄了，大颗的斑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地爬在了脸上，而这些，要不是再看照片，我几乎也没注意到……

透过那张开始慢慢只剩下骨头的脸，隔着时光，我似乎又听到了她努力想要表达的依依呀呀，也似乎，看见了她正在努力地活着，努力给我安慰。安静的房间里，忽然因为对她的种种感恩，落满了轻轻抽泣的声音，这一刻，我才明白，原来，友情爱情，那些那些，真的不过都只是过渡，最让自己过不去坎，说一千道一万，终还是亲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