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6月16日,星期天。阴历逢九,松树寨镇有集。
大清早,老梁头就领着孙子小茂和外孙女夏雪儿走在通往镇上的小路。人上去岁数后会越来越懒于走动,又是多久没有走过这条唯一通往外面的崎岖山路了呢?老梁头心里寻思着,一手牵着八岁的小茂,另一只手则搭在十三岁的外孙女夏雪儿右肩上。
初夏的清晨里一切都充满活力。开的火焰般的山花,钻心的红;草儿叶儿绿的跟翡翠一样。山风清爽怡人,路上愈来愈热闹了,山坳里村庄的人们三三两两走出门儿结着伴儿去赶集市。
事实上,这段路除了不好走之外,也不是非常远,最多半个时辰。转眼功夫老梁头与两个孩子便汇入了集市熙熙攘攘的人群。集市上真是热闹:卖小吃的,卖生活用品的,卖农具农产品的,卖海鲜生菜的,卖服装布匹的;等等,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正在眼花缭乱的当口,老梁头就发现前面一所小亭子被人群围了个水泄不通,明显热闹于它处。嘴里就叨叨着“这是卖啥呢?这是卖啥呢?”外孙女夏雪儿眼尖,看见几枚撕碎在地的彩票,兴高采烈地对老梁头说“姥爷,姥爷是卖彩票的,我们也买吧!说不定能得大奖哩!得不到奖还可以帮助别人呢!”小茂也在一旁拍着小手怂恿着说“好啊好啊!买彩票,买彩票!”老梁头是一个勤劳善良,脚踏实地的庄稼汉子,素来最不喜如此的投机行为。可是看见两个孩儿正在兴头上欢呼雀跃的样子,心里就软了。于是嘴里连声应着好,从兜里掏出钱递给夏雪儿去买票儿。夏雪儿眼里轱辘轱辘的转个不停,说“姥爷,姥爷,咱买什么数呢?你说几个数字吧!”不待老梁头发言,小茂争先恐后说道“爷,用咱们三人的生日吧!用咱们三人的生日吧!”老梁头呵呵笑道,“随便你们怎样买,你们自己说了算!”
2.
三天后。
天近黄昏。
松树寨镇的小青石崖村。
与往常一样,太阳仿佛一枚蛋黄磕破在西山崖上。周遭的景象被溢金流彩的夕阳装饰的金碧辉煌。
放了学的夏雪儿一路蹦蹦跳跳。住在姥爷临村的她,每天放学后都要到姥爷家跟小茂玩一会儿才回家。进门后,看见小茂已经先她一步放学,正趴在桌上写作业。夏雪儿便没有打扰他,从兜里掏了手机玩。自从上了初级中学之后,她忙碌的父母为了联系方便,给她配了手机。小茂一直很羡慕姐姐可以拿手机,当然他也知道自己是小学生,父母是万万不会给买的。
小茂奶奶这时候正在厨房做晚饭,老梁头则蹲在院里的大槐树下吧嗒吧嗒吸着旱烟。整个小山村正是热闹而安谧,休闲却又小忙碌的时刻。就是这样当口儿,就听得夏雪儿“啊”的一声大叫,然后直呼“姥爷姥爷姥爷”。老梁头和老伴闻声急挠挠的走进里屋,便见了夏雪儿手捧手机呆楞楞的站在那里。老梁头问“雪儿,你咋了咋了呀!”夏雪儿这才猛的回过神来,一字一顿的说:“姥爷,你信不?咱们买的那张彩票中大奖了!一千万,是一千万的大奖!”老梁头闻言先是楞了一下,接着叨叨了句“真的假的!”然后又肯定的自答道“净瞎话哩!”夏雪儿听老梁头这样说,就把一张小脸憋的通红通红,争辩道“姥爷,我刚看手机咧!福彩开奖的号就是我们的号。我们的号不就是咱三人生日的月跟日数,最后再添了一个8吗?”说罢,将手机凑到老梁头面前。
当老梁头看清楚手机上开奖的号码之后,一张老脸一下崩的紧紧的,极不自然的抽搐了几下。紧接着他低下头,看定夏雪儿和小茂然后压低声音说道“千万可不敢跟外人说哩!有坏人会绑票哩!”小茂闻言吓的捂住自己的嘴巴,他的奶奶则紧张的干挫着两手。
3.
捂是捂不住的,老梁头中了大奖的消息就像一枚重磅炸弹,在小青石崖村炸开了花。
只是到了第二天黄昏,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老梁头走到街上,人们都表现出极大的热情。最难得的是就连村东头的小桃红尤寡妇,见了老梁头也一改往常目中无人的傲性,两眼含情脉脉,甜甜的喊他一声“梁哥”。
夏雪儿的母亲携同丈夫在第二天一大早回了娘家。小茂在县城医院当医生的叔叔梁蒙是在晚饭后赶了回来,因为夏雪儿一家住到家里,所以他只得去隔壁在小茂家睡。远在省里大学教书的老大哥梁仁在晚上九点来了电话,说是已经买了火车票,会在第二天上午十时到家。如此一来,一家人除了在京都读书的老五梁栋,就凑齐了。这是在春节也难得一见的家庭聚会。
在梁仁回家的当天中午,小青石崖村的村支书与青石崖小学的孙校长连袂过来老梁家里。他们无非是说了些恭喜之类的话,然后各自阐述了一下自己的愿望。村支书说的一番话很有道理,他说小青石崖村当年选书记是群众把俺硬生生推上去的,人家山外的村落为了争书记的座位都打破头哩!可咱这里,山里的交通不便利,没啥副业没有油水可捞。一穷二白的村子,谁都不愿操那闲心。但现在俺既然在位了,就想作出成绩来,给群众带来好的福利。然后,他就央求老梁头能捐出一些钱来给村里修修路,交通方便了对大家都有好处。
孙校长也是诉苦,说山里娃读书不宜啊!读书的环境不好,老师们的待遇也不高。他恳请老梁头能够给学校捐些钱修萁一下校舍,同时给师生们改善一下福利待遇。孙校长给老梁头说的时候,明显有些扭捏。他一边说一边摩挲着自己的灰茄克服。那件灰茄克洗的几近花白,右边的衣兜打了一个补丁。他一直在责怪自己这个校长做的不称职,愧对父老乡亲了。老梁头眼里盯着他,脑海里浮现出电视里山外那些开着小车上学校的教师来。一股热血直冲脑门,老梁头拍了下桌子,斩钉截铁的说“我给村上和学校各二百万,反正那钱本来就是属于福利事业的。我老梁自己揣着心也不安呐!”
“爸,你这是咋说呢!这钱你怎么能自己就说算呢!”梁仁冷着脸插言道。村支书跟孙校长一看梁仁的态度,不想自讨没趣,就起身告辞,说:“老梁哥,你们商量一下是对的。”
4.
梁仁这次回家,破天荒将同在大学当教师的夫人也带了回来。结婚十多年,他夫人还是第二次到婆家。这个城里女人,总是借口路途遥远,而实际上是嫌弃山区的生活条件。
晚饭后,一家人围坐在院里,先是将热情放在了稀罕人——家中大嫂的身上,寒暄了一番。然后言论便直奔主题,关于大奖的分配上。
夏雪儿的母亲主张平均分配。因为家里就她一个女生,大概她心里是怕父亲重男轻女,给予的会比男人少。梁仁和小茂的父亲则声明一切都听父亲作主。而梁蒙却以没有结婚为由,要求父亲先在县城给他买一套房子,然后再平均分配。
梁仁的夫人这时也插进话题,她先发了一顿牢骚,埋怨自己的丈夫无能,看人家都住上大坪的房子开着几十上百万的车子;接着感叹大城市的日子不好过,希望公爹能多分一份给他们。
大伙儿正在七嘴八舌,就听电话响了。是粱栋从京都学校打来的,他说听雪儿告诉他中大奖了。当父亲告知他诸位兄长都回家了,便给兄长们请了安好。最后他在电话里央求父亲能不能跟哥嫂们商量一下,将来把钱全部借给他开家公司,然后每年给大家分红。这样钱生钱,会越滚越多。
放下电话,老梁头沉思良久,吧嗒吧嗒的吸了锅旱烟。吸罢,将旱烟锅在鞋底猛一磕,下定决心的说道:“来之不明,去之无处啊!不明之财不可贪!我决定将一千万大奖这样分配:学校跟村上各二百万,用于福利;给镇上敬老院三百万;除去个税还有不少钱呢!咱们六家平摊......”
不待老梁头说完,一家人“轰”的一下炸了锅。梁蒙嘴里嘟囔着:“爸,你老糊涂了。”梁仁直呼:“使不得,这样做简直是傻子。”小茂爸与雪儿妈也极力反对,唾沫星子满天飞。在众声的间隙里,梁大嫂轻声的一句牢骚清晰准确的落在众人耳里,她说的是“老不死的”。
老梁头勃然大怒,先是指着梁蒙喝斥,说他为医不良,平白拿人红包,吃病人喝病人的,都听某某人在暗地里骂过了。如此为人,还生非分之想,简直是给梁家丢人现眼。老梁头余怒未消,回转身把矛头又指向梁仁媳妇。他说你平日不常过家来本是客座上的人,我本不该骂你。既然如此说道,也莫怪我说狠话。学高为师身正为范,这话连俺老汉也知哩!可听说你平时尽研究麻将去哩!就连家务活都是俺仁子做下的。你说你算哪门子玩意儿!
梁仁媳妇本来就是泼辣货,听闻公爹如此一席言论,登时便耍泼了。她把手里刚刚吃完的香蕉皮猛一下摔在了梁仁脸上,同时嘴里不三不四的高声骂着。老梁婆一看这阵势,急呼道:“大家都消停消停哈!别吵别吵......”嘴里嚷着一脚却踏在了香蕉皮上。老太太当场摔了个“仰面蹬”四脚朝天,不省人事。
老梁头三步两步跑到老伴身旁,大力摇晃着她,呼喊着“小翠儿,小翠儿......”眼里是老泪纵横。
5.
“老头子,快醒醒!马上就吃饭嘞!”
老梁婆轻轻拍打着熟睡中的老梁头。
老梁头缓缓睁开眼睛,有些茫茫然。
紧接着恍然大悟似的猛拽住老伴的衣袖口,哽哽咽咽的叫了声老婆子的乳名“小翠儿”,然后拿眼死盯住她不放手。
老梁婆一下子呆在那里,夕阳的金黄把她一张糙脸映的红彤彤的,隐隐透出一些羞涩的神色,嘟囔了句:“这死老头子,蒸了顿芸豆包子的功夫,你就睡了一觉。中啥邪了?睡醒了还眼泪汪汪的......”
其时空气中弥漫着芸豆包子的味道,喷香喷香的。
——2013-6-29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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