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已逝,风华耗尽,岁月的年轮在此又划上无奈的一圈。秋风萧瑟。我的花朵,枝叶,刺芒禁不住西风的扫荡,西风的手随意抛之于沟渠、角落、污泥塘,漫不经心地埋没于历史的一隅。茫茫旷野,我裸露着骨骼,在风中瑟瑟颤抖着,执着地交织纠缠着,给我的灵魂搭着架笼,我这株枯死的藤缠着你这棵老树,你这棵老树!岁月再怎么无限延伸,都不会让你的挺拔沉沦,你高昂着头颅,向远山近水高天厚土述说着你多年积淀的故事。你独特的魅力吸引着我,纵有秋日高照,风催霜打也不能使我魂飞魄散,哪管结局悲剧喜剧。悲剧?喜剧?天不知,地不知,神不知,鬼不知,你知,我知。在斜斜的日光里,一摸黑色挂于枝头,两只爪子用力勾着枝桠。它和树一并在风中摇晃。最终,它还是闭不上它的乌鸦嘴,对着天空聒噪:我知道。。。
那一年,我高中毕业。背着简陋的包裹徘徊在唐山的十字街头 。
在质朴的家乡存活着叫我耻辱的父亲,他游手好闲,嗜酒如命,常常混迹于酒肆摊档,醉醺醺回到家暴打我的母亲。忍了快一辈子的母亲终于知道了“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以离家出走的方式在她默默无闻的人生里奏出了最响亮最决绝的音符。失去了母亲,没有生活来源,父亲到处赊欠,小卖部的老板讨要无望,搬走了我家所有值钱的东西顶账。以后父亲无论到哪个小卖部都被人像狗一样往外哄。没有酒,父亲一天也活不了。为了一顿酒,父亲把我哄骗到村西一个老光棍家里,就在那个脏兮兮的屋子里我被脏兮兮的快七十岁的老光棍强*。在我惊恐的呼救声中父亲打着呼噜,我在他的呼噜声中彻底绝望。
当时正值钢厂招工,像我这样的高中生不用笔试,只要体检合格就可以入厂。呼啦啦大家都去了,我没有。我清醒得很,在那时那村,粗俗丑陋可以恣意蔓延生长,而我这样一个花骨朵一旦被玷染了就会被人无情的掐掉,扔到地上踩两脚,再踹入沟渠。我义无反顾地背起我曾背了十二年的书包,里面装着身份证、小镜子、廉价化妆品和卫生巾踏上了去离我最近的城市___唐山的路。
徘徊在唐山的十字街头,我一个一个记着电线杆子、公交站牌、地贴上的小广告,然后一家一家去找寻自己存在的价值。结果不是被人家否定,就是被自己否定。最后被一个高薪聘请保姆的电话吸引,按图索骥敲了门,开门的是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我扫卫生,做饭,洗衣服。他在写着毛笔字,整个屋子飘着墨香。他时不时地嘘寒问暖,一时间我竟有了家的错觉。一夜,我做完了一切事情,疲惫地躺在床上,传来敲门声。我说老先生有事吗,他嗯了一声。我开了门,他闯了进来,一把抱住我,把我压倒在床上。我拼命挣扎,这个满脸书卷气,满身坤德的老人一时间变的犹如那个老光棍般恶心。他停止了撕扯,铁着脸:
“你还想不想干了?”他撕掉了斯文的外衣冲我嘶吼。
“我不干了!”
“那你把这几天的饭费钱掏了!”
“我还干了这么多活呢,白干了吗?”
“是你先违约的!”
我掏出包里仅有的几枚硬币递给他,他嗤笑着扔在了我的脚下。硬币翻滚着,弹跳着,最后在我脚下的木地板上静止。在特定的环境,人的尊严仅仅如几枚硬币般卑微。我弯下腰,拣起硬币,夺门而出。
踯躅在午夜街头,我遥看万家灯火。数不尽的灯光从数不尽的窗户透射出来,和天上的星星融合成一片。灯火辉煌,星光灿烂。一时间,分不出哪个是灯,哪个是星。天边有流星落下来,落入灯海,化成一片艳丽的霓虹。起风了,缀满宝石的幕布开始摇动,抖落出一片流星雨,雨幕下是我熟悉的小山村,那街,那树,那藤,那屋。。。我站在小石桥上看着“千条线万条线,掉进河里看不见。”。“丫丫,快回屋吧,会淋感冒的。”是母亲撑着油纸伞把我呼唤。
“丫头,快醒醒,在这里睡会感冒的,天凉了。”我一骨碌爬起来,才发觉自己在公园的椅子上睡着了,叫醒我的是一位好心的环卫工大姐。她微笑着说,“在这里睡要加小心,遇到坏人怎么办?你一个姑娘家。出来找工作吗?”在这个冷漠的世界,没有人这样关心过我,除了母亲。就是母亲,在最后时刻,也把我置之度外,不管不顾地去走她想走的路。“女孩子找工作除了宾馆饭店就是娱乐场所。剩下的就是又脏又累的活,干得下去的有几个?”大姐自言自语。“我能做,我农村出来的,命贱得很,不怕苦。”大姐若有所思,然后给了我一张名片,“我在那里干过,又脏又冷,你试试吧。”
我按名片上的地址去找一个叫“碧水庄园”的单位,它在郊外,走到那儿要经过一条长长的古道。由于在它的东面是一条宽敞的高速路,所以这条路好像荒废很久,远古时碾压出的车辙叫人想起了诸侯争霸时的战马嘶鸣和矛盾的撞击声。 当年的马致远是否经过这里,睹物思情便有了千古绝唱之<<秋思>>?古道的坑坑洼洼里长满了草,已衰败枯黄,蒙上了厚厚的灰尘。我用我的脚印给这幅死气沉沉的画图平添了几分生气,几分灵动。半路上碰到了几个骆驼,一辆拉着道具的车子和几个穿着戏服的小丑。我只瞅了一眼便不再瞅第二眼。为了生计,他们不得不把自己变成小丑的模样,可阳光下的丑事太多了,人们已见丑不丑;阴暗地的丑事瞅不得,无意中瞅到了,就有可能瞎了眼。为了保全自己的眼睛,人们学会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学会了冷漠,学会了麻木。
“碧水庄园”在古道和高速路的交汇处。现代化的大楼和古朴的院子遥相呼应。栈道、小桥、荷塘、锦鳞,怪兽、家禽、采摘园;亭榭、游船、沙滩,游乐场、游泳池、休闲会所。。。应有尽有。可这一切不属于我,属于我的是一个小小的角落和一块南韩皮。我不停地猫着腰擦拭着各种名贵的车子,渐冷的天气把我的手冻得通红。很无聊很辛苦,但我无怨无悔,毕竟我凭自己的劳动挣到了自己应得的报酬。
在洗车房里,我认识了一个来自河南的叫苏海的小伙子,他负责提水枪冲洗车的工作。他大我五岁,高高的个子,很清瘦。我叫他哥,他叫我妹。其他工友窃笑,我们知道他们笑声里的含义,不辩解,不挑明。有一次,我擦完一辆宝马x6,刚想休息一会儿,车主尖叫说她的钻戒不见了,说放在车的挡风玻璃后。找了一通后,她把那双漂亮的杏核眼扭曲成三角形的利刃直直地刺向我。我百般辩解,她百般刁难,我百口莫辩。“你把它藏在哪里了?说!”她冷酷的声音让人联想到重庆的渣滓洞集中营。“看监控吧,它说明一切。”苏海提建议。看完监控,无果。车主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接着叫嚣 ,“肯定藏在你身上,我要搜身。”“不行!”苏海挡在我前面,“每个公民都有人权,你没有权力搜身。”“耶呵?和我来这一套。”女车主拿起电话,“有状况,叫几个小弟过来。”我怕事情闹大,再者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嚣。“叫她搜!”说着,我当着众人,一件一件地脱衣裳,一件一件交给她。好多男工友回避了,苏海目睹这一切上演,我看见他暗暗攥紧了拳头。最后我身上只有三角裤和文胸。我用手拽起抖了抖,让她瞅个透彻,然后一件件穿好衣服,用无言的愤怒和她的野蛮抗争。
不一会儿,来了几个光头墨镜纹身的人,围成一个圈,在我和苏海面前一站 。其他的工友躲在远处看。这熟悉的镜头让我想起了一部影片<<古惑仔>>。“咋回事儿?你们哪儿的?”其中一个貌似陈小春的人劈头盖脸地问。“这个女的拿了我的钻戒。”女车主用手指着我有点狗仗人势的霸道。“是不是这个?”“陈小春”晃了晃他右手的中指。女车主不再聒噪。一行人上了车,扬长而去。
“他妈的,这么冤枉人!连个歉都不道,人家可是黄花大闺女。”苏海还在忿忿不平中。“算了,咱们就是草芥,被践踏还不是家常便饭!”我看着他,欣慰已经埋没了愤恨。能在危难时刻守候在身边的人才是真朋友。
夕阳西下,西风微冷,草枯树瘦。我和苏海漫步在滦河边。远处的村庄,炊烟袅袅。秋水裹着树叶潺潺南流。我们站在石桥上,默默无言。良久,“我不是黄花大闺女。”,我鼓足了勇气,把准备了一万遍的这句话终于说出口,如释重负。“你是!”他抓住了我的手,紧紧地,有些痛。“我不是,我被人强*过。。。”“你是!你永远都是!”他捂住了我的嘴,然后拥我入怀。我伏在他的肩头眼泪落了下来,跌入滦河水,随波注入大海。渤海起浪花的时候,有我的眼泪在跳舞,那是我在高兴地庆祝:此生我这个苦命人遇到了一个珍惜我的人,幸运!
我们彼此累着,爱着,在细数一枚枚微薄的收入中匆匆数年已过。
“咱们攒多少了?”一天下班后,苏海问。
“着急啦?”我调皮地瞅着他。
“可不!没有房子咱们怎么结婚啊?再等都要奔四十了,差一茬人了。”
“非买房子不可吗?可以先结婚呀,我不在乎。”
“我在乎!在河南老家没有房子才说不上媳妇。如今有了你这么个好媳妇,连个房子都混不上,我没脸回家报喜。有个房子才叫真正有了家啊。”
“可咱们这么个攒法,等攒够了房子钱,我们都老了。”
“这回你着急啦?”苏海揶揄,“老板说庄园生意火爆,洗车不再免费,打算包出去。问咱们包不包。”
“有这么好的机会,包啊。”我竟有些小兴奋。
包了洗车房,我们才知道只有做生意才真正体现出付出与回报的等价值。苏海很勤俭也能吃苦,每天早起晚睡。收工的时候,我做饭,他扫除垃圾,检修洗车机,把蓄水池储满水,把麂皮、擦车布洗得干干净净,样样做得井然有序,生意上的事根本不用我操心。吃饭的时候,他总是把菜往我碗里夹,饭毕抢着洗碗。天凉的时候,他不让我摸水。我本贱命一条,怎消受起他这般呵护!受宠若惊!我本地狱里的婢女做了他的天堂里的公主。他是上天派来拯救我的天使。
日子在辛辛苦苦忙忙碌碌中有序叠加,银行卡上的数字也逐渐延长。
那个秋天的傍晚,被命运加了粗粗的着重号,它让我的记忆在这里打了一个结,每回忆一次,仿佛被拉紧一次,是愈接近窒息接近死亡的痛苦。
那天,老板告诉我们整个庄园和四周这一大片土地已被评估,要建一个大的开发区,庄园会被整体拆迁,叫我们有所准备。苏海说总要有个落脚的地儿,去市里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房子,先交首付。我说听你的。我们早早收了工,徒步穿过古道奔向市里。从古道穿过时,看到好多自卸车装着满满的砂石料来回穿梭,看来开发是真的。我们走访了好几个小区,最后相中了南湖边上的一处小户型。售楼小姐说定不定,我和苏海说回去考虑考虑,明天给准信。苏海告诉我就是喜欢也不要喜形于色,抻着点价格上占主动权。我说还是你聪明。我们说着说着走出了小区,发觉天已经黑了,西风很烈,吹在身上很冷。我穿的很少,冻得打哆嗦。苏海把外衣脱给我,说不行咱们打个车吧。我说好。我们打了个车,颠簸在古道上。车子挤在忙碌的自卸车中穿行像个蚂蚁。突然“嘭”的一生,走在我们左侧的八轮子车爆胎了,车身子一侧棱。“坏了!”司机和苏海同时惊呼。苏海一把把我搂在怀里然后用臂弯搭住前排座椅,身体呈拱形护住我。瞬间,天崩地裂的声音,接着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据后来人们转述,由于货车超载严重,当时一车石渣子几乎全部翻出,出租车被埋了个严严实实。幸亏报警及时,离市区又近,没耽误功夫,否则我也会窒息而死。扒出来的时候,司机和苏海被挤压的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人们唏嘘不止,因为苏海致死保持着拱形姿势,那么重的份量也没把他压垮,当时他心中装着多么顽强的精神力量!我知道那是爱我的力量。我一开始不接受这是真的,抱着他的尸体哭闹不止。我没有亲人,那个在血缘上勉强称做父亲的人把自己唯一的窝____那所老房子卖掉喝了酒,人不知流浪到何方。就苏海这么一个亲人还被上天夺走,这太不公平,以后的路,叫我孤单一个人如何行走? 生活如果如水般平淡就一直平淡如水,为何把美好拿到我眼前炫耀一下又匆匆拿走?就如让我闻到了美酒的芬芳,唤醒了味蕾,激起了痛饮的欲望,又盖上了瓶盖,教我如何割舍?故事如果悲剧,何苦给我美丽,演出这相聚和别离?真个是爱入骨髓,欲罢不能,难解空空如梦,梦断魂消!
苏海从未露过头的弟弟妹妹们此时都冒出来了。他们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索赔上。仿佛躺在那里的是一块木头,ta们的脸上看不到一点点悲伤,ta们的行为看不到一点点的亲情。我花高价在滦河边买了一块墓地,连同一棵缠着藤萝的老树。我把苏海葬在那里,坟茔旁立了一块碑,上面写着:亡夫苏海。树叶已落尽,藤萝已枯萎。有了藤与树,是他的魂与我的魂作伴,便不是一座孤坟。
我知道此生此世再也找不到像苏海这么好的男人。近十年的相依相伴,我们同吃同住同劳作,是别人眼中的恩爱夫妻,可是个中滋味又有谁知?我始终走不出被蹂躏时的恐惧自卑和深深的内疚。每当情到浓时,我会浑身颤栗,脸色腊黄。这时苏海便会抑制住男人本能的欲望,一点点宽慰我,在生活工作中对我百般呵护体贴有加,一点一点抚慰我受伤的心灵。能如是坚持十年如一日的有几人?
时值深秋,满目苍凉。西风打在脸上,犹如刀割般隐隐作痛。再见了,最亲爱的人!再见了,老树!再见了,枯藤!再见了,古道!再见了,美丽的疼痛!
我鬓发飞霜,又背起当年初出江湖时的那个书包,里面装着小镜子、身份证、廉价化妆品、卫生巾和苏海的相片,逆风而行,再一次踏上了去另一个城市的漂泊之路。
此时,天边如血残阳正一点一点被远山吞噬。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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