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人心中都会有一些秘密，这些秘密构成他人生的记忆。这些记忆有快乐，有痛苦，有满足，也有遗憾。快乐与满足会稍纵即逝，痛苦会因为客观的无奈和时间的磨砺而麻木，唯有遗憾会历久弥新，常会因触踫类似的情景动感伤怀。因为遗憾乃完全为自身主观所致，它引发的不仅仅是伤痛，更多的是悔恨，是悔不当初该如何如何的无尽自责与内疚。

我也有一个遗憾，每每听到有人唱起李春波的《小芳》，心中便会涌起诸多感怀，被翻动的情思久久不能平复。因为它总是勾起我心中的那个小芳。我总觉得歌中的小芳与我心中的小芳是那么的相似，仿佛作者的歌词正是为我心中的小芳所写，歌手的歌曲正是为我心中的小芳所唱。只是歌中只表达了对小芳姑娘的感谢和不能忘怀的思念，而我却有更多的悔恨和愧疚难以释怀。

我第一次见到我心中的小芳，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因文革中农场的知青与老职工成了势不两立的两派，知青被遣散，我与几个知青被从农场第二次下放，来到都庞岭南麓脚下淹水河畔的一个小村庄。正值秋收时节，进村的第二天，上午收工时，队长分配我下午去晒谷坪晒谷。中午我打了个小盹，醒来一看，村里空落落的，人们都出工去了。而我却不知道晒谷坪在哪？我在村里那像八卦图似的小巷中瞎转了好一阵。当我转到村西头，看到一个小姑娘依在一堵断垣旁，在断垣的阴影中低着头扎袜底。我故意踩着很重的脚步声走到她跟前，期待她抬头看我时好问路一声。然而她并不抬头看我，仍低头专注地扎她的袜底，仿佛走到她跟前的我不存在似的。我只得弯腰低声喊她：“小妹妹，请问晒谷坪怎么走？”这时她才缓缓地抬起头，看我一眼，并不搭理我，却莫名一笑，转身顺着身后的小巷小跑般迅速消失在村里的巷道中。我愣在那里，好一会都没回过神来。这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乡下小姑娘，一个十三、四岁，身材单薄，面黄肌瘦，明显营养不良的地地道道的小黄毛丫头。她为什么要笑？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话？为什么见了我要跑？我一头雾水，不知所以。忽然，我发现小姑娘所站位置的身后小巷的那面，是一堵矮矮的围墙，围墙的那边，传出嘈嘈的人声，还有风车转动的吱吱声，那一定是晒谷坪了！我不及细想，沿着围墙，很快便找到晒谷坪的入口。由于是新来的，已经在晒谷坪劳作了好一阵的贫下中农们并不介意我的迟到。我赶忙加入到劳作的人群中去，再也没有去想那莫名一笑的小姑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等到我再次注意我心中的小芳时，那已是三年后的事了。三年的劳作，不仅让我学会了耕作犁耙，也熟悉了村里的一些人事。这是一个约七、八十户人家的小村庄，是一个典型的江南那种同祖同宗的单姓村庄。村里人的名字都是严格按照族谱的辈份序列取的，男孩的辈份在第二字，女孩的辈份在第三字，只要一喊名字，是爷是孙，是姑是侄一听了然。整个村子被定为一个生产大队，下分五个生产小队，凑巧，我跟小芳家同在一个生产小队。小芳家有七口人，一个老奶奶，专事看家煮饭；父亲是木匠，长年在外做工；母亲是大队妇女主任，是那种典型的精明能干，热心豪爽，快人快语的农村中年妇女；她有四姊妹，她排第二，有个姐姐是家中的主劳力；她和一个小妹，一个小弟都在学校念书。那三年，她有两年在四里外的公社中学读初中，第三年在十里外的区中学读高中。她一般只是在寒暑假和星期天才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并且女孩分的都是非重体力活，因而接触的机会不多，加上年龄的差距，也就一个小黄毛丫头，自然不会引起我的注意。然而就在这年的冬天，放寒假了，我，不，准确地说应该是整个村庄的人，都不得不注意她了。因为一只丑小鸭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只美丽的白天鹅了。

常言说：“女大十八，变！”这一变，一个小黄毛丫头一下子变成了一个绝色美少女。腊黄的肌肤变白晢了，清瘦的面庞变红润了，单薄的身材变丰满了，黯然的眼神变水灵了，淡黄的头发也变得乌黑发亮了。正是歌中所唱:“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而所有这一切似乎都是在不知不觉中，一夜之间发生的，让你不得不佩服造物主的神奇。从此，非迫不得已，她不敢上墟场赶集，百分百的回头率让她神情紧张，手足无措。在队上出工，她总是依附在强干的母亲左右，像一只刚出窝的雏鸡，全仰赖母鸡的呵护。正是一次这种呵护的缺失，促成了我与她的第一次正面接触。

那是一个阴冷的冬日，田地里早已没有农活可做。然而在人民公社体制下，农闲也不能闲，因为要赚工分。于是在每年冬闲的日子，没活干的人们都被安排去挖油茶山，也就是给油茶树松土，据说能增加来年的油茶产量。这里是盛产油茶的地区，每个队都有上百亩的油茶林，以人民公社的劳动效率，五年也挖不了一遍，子子孙孙都有得挖。这天，队里的年轻人全被安排到离村最远的猪婆峒挖油茶山，小芳的妈妈这天恰巧被通知到公社开会，姐姐头天就去了未婚夫家还没回，小芳便随着几个女伴参加到挖油茶山的队伍中来了。阴冷的冬日时不时会飘落几点雨滴，因而在野外劳作的人们总要带一顶斗笠备用。也就备用而已，下雨就戴，停雨就摘，因为戴着斗笠做事是很不方便的。小芳却与众不同，那天并未下雨，她不仅戴着斗笠挖山，在中间休息时也不摘下头上的斗笠，尽管她戴的是那种较为轻便的晴雨两用的棕丝斗笠，但戴在头上还是很费事的。一个叫中民的大龄男青年注意到了小芳的怪异之处，这时小芳正与几个女伴围坐在一株油茶树旁嘀咕着什么，他随手揑了一个小泥团扔了过去，正击中了小芳头上戴的斗笠。女伴们惊呼着四散逃开去，小芳却连头也不抬一下，仍旧一动也不动地默然坐在那里，似乎她早就准备好要遭受小伙子们的恶搞似的，所以才始终不摘下头上戴的斗笠的。然而她的沉默忍受却变成对恶作剧的鼓励，旁观的小伙们群起效法，小泥团像雨点般朝斗笠飞去。单调而沉闷的劳作会麻木人的神经，任何微小的刺激都会引发人们极大的兴致，而不顾及其他。恶作剧变成了欺侮人的俱作恶，不少小泥团落到了小芳身上。小芳一定哭了，能看见因抽泣引起的肩头颤动。一位大婶看不过意，一声断喝，才终止了这场闹剧。我自始至终目睹了这场闹剧，但我却说不清当时的感受。恶作剧的小伙们并不可恶，三年的相处，我看到了他们的善良纯朴，这次只能说是寻开心寻得过了头。再说，有一个当大队妇女主任的强干妈妈，小芳也不是一个任谁敢随便欺侮的弱势人物。我以为，正是小芳对母亲的过度依赖而不能自立自强，才是引发这场闹剧的真正原因。当然，也许还有她出众的美貌。对于不能亲近的出众的美貌，撩一撩，也常常是人们表达仰慕的一种方式。这也许是这场闹剧的另一个不那么正当的原因。也正是因了这个原因，我对她生出一丝同情。收工了，小芳因情绪不好，一个人落在后面。我便借清除鞋上的粘泥蹲在路边，等她走过时我就跟在她后面。我想安慰她，帮帮她，可说出口的话却硬梆梆：“不要伤心，如果伙伴们的嬉戏让你觉着委屈，不要用眼泪，大声地抗争效果会更好。”

她停住脚，转身抬头看了我一眼，棕丝斗笠下她那鹅蛋形的脸庞被山风吹得红扑扑的，像盛开的鲜花般娇艳，只是水灵灵的大眼睛还残留有一丝泪痕。我被她的美镇住了。一瞬间，我真切地感知到了什么叫梨花带雨，什么叫人面桃花。我的眼睛仿佛被施了魔法般定定地盯住她皎美的面庞。她迅速低下头，转身默默走去，对我的话没作任何表示。我站在那里，望着棕丝斗笠下渐行渐远的婀娜身影，有点茫然。要不是她确曾转身抬头看了我一眼，我真怀疑我是否说过什么话。

第二天一早，我听说昨天吃晚饭时分，小芳曾手持一把菜刀，拦住从她家门前路过的为首作弄她的那个叫中民的青年，声言非要剁掉他那爱抽风的爪子。吓得中民狼狈而逃，看的村民津津乐道。而我却怎么也想象不出一位娇美少女手持菜刀拦路当道是怎样一幅情景？是飒爽英姿还是不伦不类？是褒颂有加还是啼笑皆非？形象肯定不是很雅，但效果却是特好。从此是再也没有人敢对小芳搞恶作剧了，无论是否有母鸡的呵护。从此，也开始了我们日益频繁的亲密交往。

说频繁，也就是多争取了一些在一起劳作的机会；说亲密，也就是劳作时多了些在一起说话的时间。在那比任何时代都要讲究“男女授受不亲”的年代，男女间的亲密是绝不能越雷池半步的。比起现今男女同居如同小孩“过家家”般随意，那可是天壤之别。再加上知青绝对赤贫的有上顿没下顿的生存状况，结婚成家对于我是想也别想。更何况头上还顶着一大堆“狗崽子”之类的帽子，在那唯成份论的年代注定是永无出头之日的。活着已是不易，哪还能有其他奢望。正因了这些原由，使我与小芳的交往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一直是非常纯洁的友情交往，而相互的好感和信任便是维系这友情的桥梁。从表面看，小芳是一个文静、矜持的姑娘，很少参与队上劳作间歇时姑娘小伙们的嬉戏打闹，总是微笑着在一旁观望。偶而也会忘情地助威呐喊，但她的呐喊总会招来众多目光，让她嘎然而止。也从未见她与人斗嘴争吵，操刀拦路那是唯一的例外。然而不知怎的，在与我交往时，她却像变了个人似的。在我们相处的绝大多数时间里，总是她滔滔不绝地向我述说着，村里的，乡里的，以及她就读的学校的所有她认为的轶闻趣事，有时还有她的感受、评论和褒贬。我总是静静地倾听。我静静地倾听一个美丽姑娘喋喋不休的家长里短，我静静地倾听一位妙龄少女真挚清纯的拳拳心声。这绝对是一种美好享受，单调枯燥的劳作，沉重艰难的生活，就在这静静地倾听中悄悄地流淌。直到一年多后，她高中毕业了，一个特殊身份人的提亲将我们的交往逼到了非得作出抉择的叉路口。

那是县里派来驻我们村的“斗批改”工作组的一名队员，年龄与我相仿，除了相貌不比我强之外，其他各方面条件都比我强百倍。政治条件自不必说，“斗批改”工作组队员的身份就是最好的明证，不然其有何德何能来“斗批改”别人？！其他姑且勿论，仅吃国家粮，拿国家工资这两点，就比知青要高好几个等级。他对小芳的美貌已是心仪很久了的，只是小芳在读书不便提。所以一俟小芳毕业，　他就立即向小芳她妈提出求亲。小芳妈对这门亲事很满意，但她毕竟是大队妇女主任，明事理，她还是让小芳自己作决定。小芳在一次劳作中立即向我通报了这事，并征求我的意见。我问她喜欢这人不？回答是否定的。我说，既然不喜欢，那就回绝吧。从此，我们的交往起了微妙的变化，不再那么纯洁，开始有了爱的意愿。然而知青的生存状况以及同宗村的女儿不能嫁本村的祖例尤如两座大山横亘在我们之间，使我们一直不敢进行实质性的谈婚论嫁，只能是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而已。

当邓大人上台大力挥舞整顿的大棒时，激进的政治氛围有所缓和，我有幸被招工回城了。正像歌中唱的一样，在回城之前的那个晚上，我和小芳来到淹水河边，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两座大山没有了，我信誓旦旦，许诺回城安定好后，即来提亲。与歌中所唱的不一样的是，小芳没有流着泪水顺着小河淌。在皎洁的月光下，她姣美的面庞却是一直满溢着欣喜的笑容，仿佛幸福就在眼前，伸手可及。望着她那甜美的笑容，我对我们婚姻的幸福也深信不疑。

然而，回城后的现实却并非如我们所想。要成家首先得有个能棲身的窝---房子。我家在城里原本有座房屋，文革中我家被作为黑五类扫地出门全家下放回老家，而我家的房屋恰恰又属城区改造拆迁房，于是一拆便给拆没了。父亲因还有历史问题未搞清需继续留单位审查，因祸得福未随家一起下放。我是文革前便已下放，因而回湘中老家那贫穷山区的便只有母亲和几个弟妹，我和父亲就留在了这座湘南的小县城。父亲在单位是批斗对象，只能住在一个简陋的约十一二平米的小杂房里，我是刚招工的，住的是集体宿舍，何以安家？其次，农村户口也不能长期滞留城镇，不仅当时的政策不允许，而且当时的现实也不可能。因为粮食是凭城镇户口定量供应的，农村户口则需参加生产队劳动，凭工分和基本口粮获得。因此，农村人与城里人通婚，农村人必须还得呆在农村，因而也只有在农村有家的城里人才能娶农村人。其三，以当时中国普通职工的工资收入，没有人能维持一个没有户口的城镇“黑人”的生存。真没想到，恰恰是因为我招工了，横亘在我们婚姻道路上的两座大山竟然变成了三座大山。而其中最为关键的竟然是一纸城乡户口的差别，却使得我们婚姻的幸福变得更为渺茫。也因了这不争的现实，父亲也坚决反对这门婚事。在无奈中我们挣扎了三年，而现实并未有丝毫改变，美丽的白天鹅却成了村里唯一没嫁出的老姑娘，这让小芳妈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终于有一天，小芳到城里来跟我说，她妈已经答允了那个追了她两年，家在本公社的当老师的男青年。三年的挣扎让我们的爱已变得麻木，这种结果对双方也许都是一种解脱。我们很平静地分手了，没有生离死别的悲呛，也没有呼天抢地的愤懑，有的只是一种淡淡的苦涩，还有那茫茫的无奈。

两年后，我也与本单位的一位姑娘结婚了，很快便拥有了一个温馨美满的家。而我也婉转得知，她婚后的生活也很美满。两个美满的家像两颗在不同轨道上平稳运行的行星，不再有磨擦和踫撞。一晃，过去了三分之一世纪，行星仍在运行，就这样一直运行，直到行星解体，殒落，再生成新的行星。但人毕竟不是行星，人有生命、有感情、有憧憬、有追求、还有记忆。尤其是记忆，即便是被岁月的尘土厚厚地覆盖住的记忆，只要出现了相同的磁场或类似的电波，尘土便会被穿透，记忆便会被激活。

于是，每当有人唱起李春波的《小芳》，我那被翻动的情思便久久不能平复。虽然对已经的人生我并无不满，但对未经而又可能的人生教人禁不住会暇想。以改革后的现实来看，我们当时婚姻道路上的障碍，只要坚定地坚持，并非是不可逾越的障碍。比起现今充斥螢屏的那些至死不逾的至上爱情来，我实在只能算是一个情场上的懦夫。即使与小芳比，以我当时的那般处境，我也愧对小芳敢于爱我的那份情。如果有那么一天，我要面对小芳表达我的心声，我也只能如歌中所唱，说一声：“谢谢你给我的爱，我今生今世不忘怀，谢谢你给我的温柔，伴我度过那个年代。”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也许什么都不说更好。

泰山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