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板壁屋,石板街,低房檐,窄巷道,一脉古色调,这就是川南随处可见的由居民构成的小镇或小乡场。
多元文化的参合,地方特征在阶段历程中凸显强烈,川南小镇差不多都是用同一套图纸叠印下来的。与江南水乡不同,川南小镇大多少了点小桥流水,有的是山丘和树林竹丛。没有去过江南,不知水乡小镇的风韵到底如何,故土上的小镇的确有令人留连的魅力,且不说生养润泽之恩德,只看那早晚袅袅的炊烟,雾蔼下若隐若现的青瓦,骑在牛背上踏着夕阳归来的放牛娃.....每一眼都是一幅绝佳的山水画。因为感受着美,川南牵出了一个又一个几乎同一的小镇。
历史是沉重的代名词,越是古老背负越重。川南小镇街头巷尾一块又一块的断砖残瓦无不在述说着兴衰演变,多少次在磕绊中毁灭又新生。即使是合江县城符关,二千多年不算长也不算短的历程,也经历了几度毁灭几度重建。我最早熟悉的小镇先市,除了遭遇兵匪的践踏,人们理性里更多的是自缚。这个离县城30多公里的乡场,走出过合江最早的神童县令先汪,被看着是风水宝地。至今,先汪墓还赫然矗立在场口的老榕树下。先市镇长长的一溜清石滩,斜斜地挂在赤水河边,街房连接着建在石滩上,笔陡的坡,狭窄的街,街口便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古榕树,先汪墓就在树下。走完竖街而建的一段窄街,快到河边突然打住,往两边一分,沿赤水河岸排开,同样窄窄的,长长的街道。川南小镇大多这样依地形而建,先市场只不过是其中一个缩影,一个范例。
毫不夸张地说,川南小镇形成了一种自己独特的文化,走进去,就如同走进了一段历史,一段地方人文史。虽然随着时代热风的吹来,大多的小镇已经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板壁墙,小青瓦,已经很具现代色彩,要找一座原貌完好风格古老的小镇着实不易,但人的热情还在。走进颇具代表性的尧坝和福宝,那种久远的小镇文化就一览无遗,走进它们,就会看到古老的川南小镇的复原。
二
对尧坝镇早就不陌生。很小的时侯,父亲便告诉说,山那边有一个古镇,热闹得很,要带我去诳诳。虽然因为贫穷和忙碌,直到他去逝也没能成行,但在我成年以后,还是独自一人去了那里。
记忆中一条细细弯弯的泥石公路,把数百间板墙瓦屋甩进半山不山的深沟,不到跟前,绝难发现其存在,给人平添几分神秘。镇子很小,一条长蛇形的独街,长约千米,宽不足四五米,铺在街上的一米多长的青石板中央已被踩踏出一个个小坑,从它们身上,可以读到小镇千年历史。那一间搭接一间的茶馆、酒肆、打铁铺、粑粑店,剃头铺,中药店更在诉说数百年沧桑,似乎每一块板壁,每一片瓦砾,都蕴含着小镇的兴衰史。不赶场的日子,街上空荡荡的,显得十分恬静。偶有三五人围坐门前,一根长长烟杆伸过肩头,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一边巴哒巴哒吸着烟,把悠闲传染给来到小镇的人。
进镇必须从一道高高的石牌坊下通过,这是尧坝的标志性建筑,是清代小镇出的一位武举人建的。山乡偏僻,出了一位举人当然是了不得的事,家族生光,小镇也陡增光辉,立牌坊以张扬。岁月流去,举人早已作古,人们去来,在牌坊下歇歇脚,乘乘凉。赶场的日子,小贩在牌坊下摆开摊子,小孩绕着石柱捉迷藏,散场时,几个喝醉酒的醉汉躺在石碑底座上,一直睡到天黑才爬起来,揉揉眼,踉跄着往家走去。牌坊的好让人记着,那从上到下精美的雕刻,也偶尔能听到几声赞叹,至于立牌坊的人,已经没有人去注意或是追根刨底了。
街中间转拐的地方原来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山丘,和尚们依山取势建了一座禹王庙。大庙一进门是修造精致的戏楼,然后是阶梯房舍,长长的青石一直砌到了山顶。看到那因万千脚踩屁股坐而磨损圆滑的石梯,就不难想象出人头攒动的景象。听老人们说,当年,每逢庙会或唱戏,庙里总是人山人海,提篮背背篼的,挑筐扛扁担的,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挤得大庙满满当当。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古庙被改作尧坝乡政府办公地,没有了人头满庙的景观,只有雕檐画阁上青青的苔藓和野草在自我荣枯。
最使尧坝镇风光的不是石牌坊和禹王庙,而是文化人凌子风。凌子风祖籍尧坝,自己没有在尧坝生活过,但中国人寻根,文化人对根尤为看重,凌子风也没有超脱,七十多岁时回到尧坝,并把《狂》片实境地选在尧坝拍摄,着实使古老的小镇风光了一回。之后,引来了黄建中和他的《米》,以及《泸州起义》等影视片在小镇拍摄。千年老街有了生气,小镇名声鹤起,一条街的板墙瓦屋被列为古民居加以保护,免遭毁坏。街上业业兴盛,小镇人高高兴兴赚外来人的钱。
我重新走进尧坝是相隔二十年以后。与千年不变的板墙瓦屋平行竖起了一条新街,小镇古老的气息和现代文明对立着又结合着,虽然板墙瓦屋里的炊烟与白瓷砖红房檐中透出的蒸气始终如一地给人以诱惑,但放射着强烈的现代光环的新街却自成一体,代表着新的梦想和希望。水泥街道平坦宽阔,街上车水马龙,热热闹闹,那份活力,那份朝气,使人陡长精神。这就是进步?!新兴的未来总把过去的岁月抛进历史,不管不顾是否在逝去的年轮上走过。
小时候对“热闹”认识甚浅,只以为人多喧闹便是了。走进今天的尧坝,方才体味出其中的含意。尧坝场因地理位置的缘故,合江,泸县,纳溪三县十里八方的人都来赶场,油盐酱醋日常用品都从这里买进卖出。前些年最有名气的是竹器木器,因山上产竹产木,这里的竹木器具既便宜又实用耐看。如今虽然不砍树,少了木材交易,但充盈的竹材货源仍给小镇添了几分旺气。
重新走进禹王庙时,政府办公地已在两年前搬了出去,古庙已经恢复了本来面目。不过,神话终究敌不过现实,现代人对神不再崇拜,当年如潮的香客已经不再,走进庙里的人大多为探寻古老文化底蕴。复苏的古镇,新与旧一同赛跑着,石板街与水泥道一样熙熙攘攘。去小镇的人,总忘不了新老街一齐走走。让古老与现代一同融进记忆里,刻在岁月的年轮上。
三
与尧坝相对为邻的福宝镇,就现代的名气上说,远远逊于尧坝。写这篇文章到不是因为为其扬名,而是多次去过那个小镇,早就想写点什么,更重要的是那里有中国共[chan*]党的早期革命者穆青,有古老的大森林。
第一次进合江烈士陵园,就在陈列馆里看到了穆青的遗像,就有了很深的印象。以后每一次去,脑子里总叠印出一位充满朝气的年轻人。
两条山脉之间形成的溪流,茂树下奔腾着哗哗的溪水,一位少年沿着溪边走来,兴奋中伴着忧郁,探寻中蕴藏渴望。走进古镇,深情注视一眼,便直往县城而去。少年走出去就再没有回来。数年后,在巴黎街头,在莫斯科大道,多了一位红色青年。几乎在同时,大地响彻雷声,轰隆隆震吼。青年急奔回来,广州、成都、重庆,他走过的地方都留下了一串湿漉漉的脚印,都响起了雷声。在一个漆黑的雨夜,从古镇走出的那位青年倒在了血泊里——穆青就这样走了,年仅32岁。时任中共四川临时省委书记。
穆青走了,古镇无言。穆青的倒下,给古镇留下了一缕伤痛,一份沉痛,让古镇变得深沉。
福宝镇背依大山,老街紧紧贴在山壁上,与其它老街一样,街窄而房檐低矮,所不同的是街随山的起伏而上下,如爬天梯,俯视漕河流水。
街尾渡口河岸两端,各有一棵盘根错节的古榕树,已不知存在了多少年月,伸长的枝丫遮荫了半边河道,差不多要越过空间,相互“手拉手”了。一条纤绳迁过河面,一条小船沿纤绳不分早晚去去来来,过河人上岸就走,不必付钱。“义渡”是我很晚才知道的一个词,那是合江县城河边石壁上的记载。从县城过赤水河到马街子早先是没有桥的,于是有人不收钱义务渡过河人。我了解这一壮举时已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差不多在同一时期,又知道了福宝的义渡。合江县城的义渡是有钱人搞的,山里人朴实,生活来源窄,不知不收钱的撑船人何以为生计。或许我的忧虑是多余的,千百年来,渡口不是一代一代在渡吗?如今古渡口差不多已经废弃,由于修了福宝大桥,从渡口去来的人已经很少,不过,当地人还是置了一条小船在河面上,方便捷径的人。
古镇大多有庙,庙与镇子如影随行,怎么也摆脱不掉。细究原因,还是人的精神寄托所致,有了庙方便朝拜。福宝古镇的庙也叫禹王庙,修建在街的最高处。庙里清朝嘉庆二十五年立的石碑上,记述着福宝场的变迁。就在立碑前九年,一场大火烧毁了神庙和大半个福宝场,使聚集几百户人家的福宝古镇一夕全毁。庙宇并没有给古镇带来好处,灾难要来时还是来了,连庙宇本身也没能逃过劫难,这恐怕是对“神灵护佑”的最大讽刺。
其实,福宝最吸引人的是文化与生态的结合。今天的人去福宝,主要是去大森林沐浴,呼吸清新空气。但古镇的人文景观作为一个重要的旅游景观的组成部分,人们到了古镇总要先停下来,到古镇看一看,看看山里的岁月,看看山乡风情。而到了古镇的人,又总要进大森林去洗漾烦尘。森林使古镇变得年轻,古镇又让人大森林充满活力。
坐车来到福宝,驻足在福宝桥头,或是漫步于漕河岸边,满眼总是鲜活的景致。古老的小街也“青春年少”,一派生机让人看不见衰老。这是古镇开发历史文化,开发大森林所获得的回报。走进古镇,既坐上了岁月的车轮,又享受了大自然美丽。真正吸引人的地方,恐怕就在于此。
本文已被编辑[紫色菊]于2005-3-24 12:55:33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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