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父亲逝去十七年了,但记忆中的父亲依然令我难以忘怀,如飞剑眉,大而有神的双目,挺直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很有个性的唇,中等个子,海边人特有的粗犷。我的五官延续父亲的全部痕迹,从小就听大人们说:“这女孩真美,活脱脱像她爹。”
印象中父亲是个性情中人,不仅性格刚毅,为人正直,从不计较个人得失,而且工作出色,富有同情心。
听奶奶辈们说,小时候的父亲是一个聪明又顽皮的淘气鬼。只要是父亲想得到的东西,他总会想着法子,即使“变卖家产”,把铜水壶踩扁交给穿街吆喝的货郎也要换得,父亲为了这些“恶习”没少挨奶奶的训斥,但是爷爷却总是在边上为之说情。
父亲虽然调皮,但是干起活来毫不含糊,从他十二岁参加工作开始,人小力大,无数长辈都赞扬他的能干和精练,而我只听过当年父亲成年时,与人打赌挑着三百斤谷物走五里路只需中途停放一次的历史。在那个靠力气挣工分的年代里,父亲是属于凤毛麟角的人物,因为像父亲二十六岁拿十二分半公分(最高十三分),二十八岁当选船长的人几乎绝无仅有,父亲是个出色的人,那是个许多人认同的事实。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为了生存,为了养家,为了承担起男人的责任,渔村里的渔民们总是毫不犹豫地踏上岌岌可危的木帆船,敞开古铜色的胸膛与惊涛骇浪搏击,身为船长的父亲当然更不会例外。
对城里人来说海是美的,而对海边人来说,海的记忆是苦涩的。我对海没有多少好感,惟一让我难以割舍的情感,是因为海留住了我远航的祖辈们。
每当我求学归来,安静地站在船码头,看着温柔的海深情地吻着岩石的脚时,我会憎恨起它的多情来。我站在海边,只会像身怀六甲的外婆等待永远无法回来的外公一样;只会像奶奶怀疑爷爷是否坐错船只而迷失归航一样;只会像母亲一样向海控诉为何伤害我二十八岁的父亲一样,心情异常沉重。
在我七岁,大弟四岁,小弟一岁时,父亲在一个风高浪急的夜晚,为了让下属有充足的休息,一个人撑舵在海中航行时受伤,伤后又放不下船上工作而坚持出海多次,致使脑部淤血越来越严重,最终被迫上岸。
我开始看到父亲坐在阳光下叹息,像一只被困笼中的雄狮,难以相信事实,却又无可奈何。也许因为我是女孩,从小就易感的缘故,虽然没有了以往被人公主似的宠爱,没有了父亲归航时的糖果,没有了童年的快乐,但是我却更爱父亲了,一有空我总是坐上父亲的膝盖,把小手放入父亲拉过缆绳的大手。每当此时,父亲总是默不作声地用下巴磨蹭我的头发,用爱怜的目光看着我,我知道父亲又心痛了,我知道父亲又在愧疚了,愧疚一个堂堂的汉子却无法为孩子们做些什么。那时我惟一的心愿就是长大了一定要成为一名脑科医生,要亲自为父亲医治受重创的头部。
初中时,我背井离乡来到当时教育质量较好的一所山脚边的学校求学,每次周末回家,父亲总是倚着曾经引以为豪的大石头垒筑的家门口等我归来。每回见到父亲,我的心都是酸酸的,但我总是强忍住在眼眶打转的泪水,亲热的喊一声:“阿爹,我回来了。”然后着手整理家务,到大井挑满水,到河边洗好脏衣物,做完家务再为父亲捶背,由于父亲的左脑神经受挫后右手不灵活,所以我还帮父亲擦背,洗脚,晚上天凉时就给父亲焐被窝。由于我对父亲的理解,父亲更是疼爱我,他每星期从村里给的照顾费中拿出三元(当时一星期五元就够)给我作营养费,生怕我在外面读书受苦,我感受着父亲的深爱,尽管家里生活拮据,但是因为有爱我的父亲,所以我依然幸福。
父亲逝去的那一天,我正在上化学课,班主任把我从课堂内叫出来,告诉我家里有点事,让我先回家一趟。我分明从老师关切的目光里察觉了一种不祥,我还记得当时老师的话:“人生难免碰到令人伤心的事,要坚强地面对一切不幸,把悲痛化为力量。”我一脚高一脚低的向五里外的车站狂奔,我惟一牵挂的是父亲的病情,我想早一点见到父亲。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家的,反正大门口不再有父亲等候的影子,进入家门,也见不到父亲曾睡过的大床,只有简陋的躺椅上蒙着父亲僵硬的躯体。我像一个木偶,没有眼泪,跪在父亲的身边。过了几分钟,才意识到父亲真的永远离开了我们,我放声大哭,所有以往积聚的泪水都在顷刻间决堤,父亲等不到我成为医生就走了,那年我十六岁。
慢慢地我长大了,由于从小非人的磨难和艰辛,我的承受力异于常人,我更深地感悟生活的不易,我没有怨恨命运的不公,父亲的因公而逝,让我过早地明白了一切都要靠自己,逆境使我更坚强。
所以在我拥有别墅、轿车生活无忧的今天,我仍不会忘记八岁时寒冬洗被,烈日下趟海拾柴,用奖学金资助弟弟上中学的清贫日子,也不会忘记父亲“人穷志不穷”的教诲。我会像父亲一样,懂得宽宏大量地对待别人,懂得容忍别人的缺点,懂得以大局为重,不争名不夺利,活在自己的天空里,珍惜生活,堂堂正正地做人。
哪怕岁月的河流干涸了,父亲依然是我最最怀念的人。
名淡如水
本文已被编辑[紫色菊]于2005-3-24 12:10:26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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