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梦断拉萨

夜空下的唐古拉山顶峰，大有一览众山小的气势，但高处的景象并非风光无限，一望无际的，不是小山峰，就是小山谷。它已失去半山腰上那种令人充满山外有山的神秘和憧憬。想当年独孤求败，败尽天下高手，求一败不可得，遗憾而终。所以，身居高处的人是寂寞的，孤独的。放眼望去，不是仰视的笑脸，就是俯伏的腰杆。更何况，处于桑结嘉措与拉藏汗权力争夺旋涡中的仓央嘉措，高处对他而言，是有名无实的。谁能保证笑脸的背后，没有隐藏着刀光剑影？这时候的一片冰心玉壶，更显得弥足珍贵，梦寐以求了。美若天仙的桑洁卓玛，那一轮圆圆的明月，总是轻轻地走上东山顶，如女神般，牵引着仓央嘉措的整片心思。

有梦想的地方，就有风景；有她的地方，就有梦想。本是满目疮痍的拉萨，因她寄居八角街头的酒馆，突然变得天更蓝、水更青、草更绿，连过往的人们都俊秀起来，仿佛置身千里之外的紫禁城了。仓央嘉措迫不及待地命人在布达拉宫旁开小门，以便夜间潜入凡尘，拂晓归宿殿堂。白天，住在布达拉宫受世人顶礼膜拜的他，是雪域高原最大的王，折明仓央嘉措；晚上，浪在拉萨街头情欲澎湃的他，是西藏最美的情郎，宕桑汪波。仓央嘉措知道，守门的老黄狗心比人还灵，只要不说他夜里出去，清晨回宫，他的秘密就如月下清风，来去无声。世人也无从知晓，活佛和情郎两种判若云泥的身份，任这长袖善舞的少年，游戏人间。

八角街的酒馆，南门巴的密林，情人相会的地方，除了巧嘴的鹦鹉，谁也不知。鹦鹉难保有老黄狗的忠诚，会否不小心把这秘密请散布在街市路口？深深地坠入情网的仓央嘉措，已困如花蜂，顾不了这一切了。他象一头放纵不羁的骏马，浩瀚夜空般深隧的经法世界和固若金汤的黄教派清规玉律，已约束不了他驰骋的步伐。他思恋着她的玉肌翠袖，兰体肤香，思恋着那张圆圆的脸蛋，醉人的笑靥。情到浓时，仿佛她无处不在。纳木湖的水如她般清纯圣洁，唐古拉山的风如她般秀发飘逸，那曲草原的油绿如她般娴静动人，还有那晶莹剔透的星辰，可以媲美她的眼神。一次次闭目在经殿的香雾中诵经的真言，一次次摇动所有的经筒，一次次匍匐在崎岖的山路，一次次转山转水转彿塔，这一切，貌似虔诚的修禅问道，却只为了触摸她的指尖，贴着她的温暖。　杜鹃从门域飞来\带来了春天的气息\我和情人相见\身心轻松欢愉。在仓央嘉措笔下，每次相逢，仿佛走进了万紫千红的春天。

幸福的时光自然苦短，情话却绵长得总说不完。面容消痩的少年，自知相思之病不轻，再多的医生也徒劳无功。一次次临别叮咛，一次次相看泪眼，人道是相逢难，别更难。少年知道，野马跑进山里，可以用用网罟和绳索套住；但姑娘的心，一旦变却，别说绳子，连神通法术也于事无补。佛法是博大的，情爱却是狭小的。仓央嘉措也患得患失了，天上繁星点点，北斗太白总能了然于胸，但姑娘的情意却不可测量。如果鸟儿和树叶亲密无间，老鹰是没有机会插足的。但美若天仙的姑娘，面对众多牡鹿（喻追求者），以及大力长官讷桑嘉鲁，少年的爱情会否比桃花凋谢还快？虽说抱过轻玉似的娇躯，手痛时候牵过手，心痛的时候哄过心，但谁能保证，距离可以产生美，就不会产生淡忘？昨天的倾盘大雨难以掩饰离别的不舍，今天的一席佳肴却轻易抹去那段手痛心痛的回忆？

诚如徐志摩所说，一生至少该有一次　，为了某个人而忘了自己　，　不求有结果　，不求同行。仓央嘉措的伟大之处在于，他不但忘了自己，不求结果，甚至不顾了后果。但有一种后果，付出的代价，是生命难以承受之重。

老黄狗始终是忠诚的，鹦鹉也没有八卦少年的风流韵事；但银装皑皑的雪地，那串连着八角街酒馆和布达拉宫寢室的脚印，却成了通风报信的叛徒。布达拉宫护法的铁棒喇嘛，踏着纷纷扬扬的大雪，顺着脚印，寻到八角街，象凶神恶煞般，将桑洁卓玛乱棒打死。撕心裂肺的喊声，凄厉欲绝的泪水，剌破了万籁俱寂的苍穹。纳木湖的夜空，一颗光彩照人的巨星坠落了，顽固不化的唐古拉山峰，黯然失色。只剩那一片月光，冰冷如刀。而庄严华贵的布达拉宫，游刃于活佛和情郎之间的英俊少年，还在回味着＂玉软香温被裹身，动人怜处是天真＂的美妙人生。

殊不知，等待他的，是一个血迹斑斑的噩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