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有一副跳棋，这跳棋是也是家庭内部角力的道具，这道具直接影响着我在家里的座次。

原来，没有小女儿，大女儿年龄小，我和老婆在这棋盘上时不时捉对厮杀，有时茶前，有时饭后，有时明窗之下，有时石桌之上，有时干脆扯一片凉席盘膝相对，斗智斗勇，直杀得柳影横斜暮光凌乱。那些个时候，真是求败而不得，唯剩一腔与日月齐光辉的豪迈之气孤独地徘徊在云天。嘿，老婆总是输得太勤快，我总是赢得太寂寞。

大女儿写完老师留的作业后，也来跟我斗棋。那时候她七八岁吧，总是输到急眼，有时候还哭，大多数时候是又急眼又哭。老婆责怪我为什么不肯让让孩子，我才不让呢。高调点儿说，是培养她的战斗意志；低调点儿说，我象棋不会，围棋不懂，好不容易在这盘小小的跳棋上扒拉出点儿自信，我容易吗？！

大女儿后来住校，我也换了离家远的单位，老婆开始专心的圈养小女儿，反正，有好些年，我们很少搭理那副棋了。

等到小女儿也长到六岁多时，那副棋又大摇大摆的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但多是老婆跟小女儿偶尔来一次不对称战斗而已。说不对称，因为我觉得，不管老婆棋艺已经进步或者败落到何等境地，但对付小女儿终究是倚强凌弱。有好几次，我在隔壁房间就听到小女儿的大吵大叫，可能在抗议什么吧。

暑假，大女儿、小女儿都从各自的学校回家，老婆也放假，我也有一些空闲，一场毫不含蓄的内战不意间开始了。

最先向我挑衅的竟然是在学校实验室被一只解剖了的兔子吓晕了的大女儿。她大约还对几年前的失败耿耿于怀吧，我想她是苦练了一身绝顶功夫找亲爹报仇来了——第一局我输，我把理由归之为谦让；第二局我输，我把理由归之为大意；第三局我输，我谆谆教导她“要想输，可以按老爸这样走法。”至于想赢怎么走法，我怕她学会后骄傲，下决心一百年之内不告诉她。第四局？我神情庄重地下发家庭令：今天就到这儿。准备吃饭！偏偏老婆在厨房听到了我的话，不识时务地喊：饭还没熟，你们再下几局罢！天哪，我赶紧装聋作哑地踱到窗前看风景区了。在我站在窗前的一瞬间，历史沧桑，怆然而至：我的座次下降了。

谁知道老婆与我产生了共鸣。她告诉我她怎样的被小女儿在棋盘上杀得灰飞烟灭城池狼藉，她无数次的抗议都被小女儿无情地蔑视和忽略。我惊讶，问起小女儿的大吵大叫怎么回事。老婆说：欢呼啊！胜利者的欢呼啊！“小女儿能杀得过你？”我不信。“你不知道啊，”老婆心有余悸地说，“小二妮有两手所向披靡的绝世神功。第一手叫‘突然起飞’，看你跳得快时，她就把跳棋当飞机，直飞到对面营盘；第二手叫‘乾坤重来’，看你将胜之时，伸手在棋盘上呼啦啦一抹，哪个还能赢！”听得我半天缓不过神来。我输了，不过一首《伤心太平洋》，老婆输的，竟是一部沉沉的《悲惨世界》了。

在我自定座次为家庭第三的时候，我和老婆发生了内讧。老婆并不认为她自己第四。她眼神里表现出的自信，几乎击碎了我内心里残存的一点儿“与日月齐光辉的豪迈之气”。两个女儿教唆着她们的妈妈跟我来场决斗，我张牙舞爪其实心怀恐惧地坐在了棋盘之前。

棋盘之上，老婆全不念半点夫妻情分，出手老到，招招凌厉。忽一子莫名斜出，忽一子长驱直入，忽一子如醉仙蹒跚堵路，忽一子如扁舟迂回游弋……而我，为保当年光辉形象，谨慎有余，斗志不足。忐忑忑投石问路，迟疑疑患得患失。更可怕，大女儿一旁高参，明察秋毫，老爸几次妙着，都被她指挥着她老妈化解。我把焦虑化作深沉思谋状，不甘心一代英雄就此老去。大女儿去一边拿苹果吃的宝贵时刻，趁老婆回头跟小女儿说话的空隙，我多走了一步棋，怕被看出，就极力弄出很严肃的样子凝视棋盘。老婆狐疑地看了我一会儿，看我没笑，就接着往下斗。随着大女儿的“回归”指挥，我的自我期待越来越低，最危急的时刻，我只是期待不要输得太惨就行。偏偏就在那个时候，看完了动画片的小女儿关了电脑也凑了过来。

小女儿跃跃欲试，大侠一般的口气问：“谁快输了？”大女儿故意说：“妈妈。”小女儿一听就不愿意了，以不容商量的口气说：“不行，不能让妈妈输！”说着就要下手抓棋子。我连忙纠正：“是爸爸快输了！”小女儿扭头看大女儿，问：“真的？”大女儿看着她的随时准备拔刀相助的妹妹，也赶紧纠正：“是，是。”小女儿就袖了手，霸气十足地观战。我真不清楚小女儿那两手绝世神功何时会突然亮相，心里阵脚大乱。又斗了几个回合，我明白大势已去，正思谋着脱身之计，老婆已经走掉最后一步棋，喊：“赢了！”

在对方一片热烈的欢呼声里，我脑子里一串一串的翻滚出的是“完了”两个字。这两个字在一片苍茫的背景中，又最终定格为另外两个字：第四。

这是我现在的座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