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大多数人只有一个母亲，而我幸运地有两个母亲：一个是生我养我的母亲，另一个是我敬爱的干娘，一个苦了一辈子的善良的农民老人。

十一月二十日中午，我在成都出差途中接到其田大哥的电话。大哥说：“兄弟，你的娘褓道谢你了。”对于一个七十五岁高龄重病缠身的老人，照我们当地的习惯说法，“道谢”就意味着过世。

干娘走了。呆立在游人如织的武侯祠，我觉得眼前什么都消失了，大脑里一切都停滞了。

第二天赶回县城长江对面的白米乡罗湾，干娘在堂屋墙上和蔼地微笑着迎接她风尘仆仆的干儿子。我噙着眼泪在干娘灵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心中为没有给老人送终而负疚。大哥拿出一方白布，一绺麻绳，说道：“老母亲临终时交代，你不是一般人，戴不戴跟你商量，如果不方便戴就算了。”戴！为什么不戴呢？我也是她的儿子啊！我静静地站在屋中央，让大哥大嫂照乡下的风俗，给我包上孝布，拴上麻绳。

干娘吴素珍和我母亲是表姐妹，排行第三，依亲戚辈分，我应该喊她三娘。由于我从小拜她做干娘，干娘在我们当地叫褓褓，所以合二为一，我便一直称她“娘褓”。

干娘是个苦命的女人。除了年轻时极其短暂的风光外，苦难几乎伴随她整整一生。干娘的哥哥解放前在盐务局做盐税官，给干娘介绍了他的同事，一个高大英俊，为人厚道的湖北男人。干娘年轻时长得端庄，爱说爱笑，又有文化，干爹很喜欢她。他们结婚后，先住在县城盐务局，后因为工作关系，搬到泸州市居住，几年后，又迁到自贡市。辗转中，迎来了新中国建立。干娘为干爹生育了两儿一女，小女儿幼年夭折。

“三反五反”时，地主出身的表舅舅迫于政治形势，走投无路之下，把盐务局一船盐私自卖掉后，携款潜逃。在盐务局当调度的干爹自然脱不了干系，遭到组织上的严格惩处。重压之下，一天，在押运盐车经过一个山崖时，干爹两眼一闭，从车上纵身而下，结果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那时干娘才二十四岁，小儿子才两岁。突如其来的变故，干娘哭肿了眼睛。　丈夫自杀后，干娘拖着两个幼子，靠干爹的朋友、同事们接济度日。三年后，实在撑不下去了，干娘携子回到家乡，栖于兄嫂家旁的两间破房，务农终生。由于生活困难，不久，干娘把小儿子过继给已经回到家乡当农民、没有生育的兄嫂。两兄妹，两家人相依为命，苦度艰难岁月。

干娘少小爱学习，喜读书，善言谈。我拜干娘后，小时候常去干娘家玩。干娘非常喜欢我这个城里的幺儿，下地头背在背上，晚上搂着我睡。为了哄我入睡，干娘每天晚上给我讲神话故事，干娘的神话故事真多，好象从来讲不完，从她嘴里绘声绘色讲出来，引起我无限遐想。正是童年时那些云里雾里上天入地的神话，充满我的脑袋，激活了我的文学细胞，使我从小酷爱文学，走上了文学道路。

农民干娘是我人生路上第一个文学启蒙老师。

干娘去世前十多天，我专程下乡看望久病不起的干娘。三十多年来我第一次紧贴她耳边，大声告诉干娘，我今天的文学成就是小时候受她的影响，我深深感谢她，我永远也忘不了。干娘用微弱的听力听清后很高兴，笑容浮现在枯黄、瘦削的脸上。

干娘守了一辈子寡。早些年不是没有机会，给她提亲的不下十拨。可是干娘命薄心高，思想又传统，加之顾及儿子，始终没松口。十多年下来，她也渐渐熄灭了心中的火焰。

大哥成家后，干娘一直跟着大哥过，自己的一份田土却未闲着，也没少在儿孙身上操心。干娘穿的是布衣，吃粗茶淡饭，在恬静中过着勤劳俭朴的日子。病重以后她拒绝治疗，实在熬不住了，才叫乡村医生开点药打打针，因为她不愿意给后辈任何拖累。所以到死，儿孙们也只能估计她患的是食道癌胃癌什么的，真正的病因，永远无从知晓了。

干娘做一辈子农民的地方距县城不到十公里。长大以后，我很少去了，成家立业后，更是和干娘几乎断了音信，最长一段，竟然有十余年没有跨进干娘的门。只是在她偶尔进城，才能见她一面，跟她说几句话，又匆匆忙自己的事去了。

几十年来，我都淡于是农民干娘的儿子，虽然叫她娘褓，但是并未更多领会这个称谓的含义，更多的时候，是把她当作娘娘，而不是在这世上我的另一个母亲。直到干娘病重垂亡，我的儿子意识才被唤醒。我突然明白为什么干娘进城，母亲总要吩咐我给她点钱，而她接过那为数不多的钱时，脸上总要泛出神采飞扬的神情。为什么母亲告诉我，干娘很关心我的工作、生活，我遇到烦恼时，干娘也很焦愁。为什么干娘老是向母亲和我问起我女儿的成长、学习情况……

我也许是世界上最粗心的一个儿子。这些年来，我没有关心干娘，孝敬干娘，没有为干娘做点什么。而做为一个普通农民的干娘，命运多舛的干娘，艰辛的干娘，在贫困的农村苦熬着人生的干娘，却时刻牵挂着她在城里春风得意的另一个儿子。

人生如梦，人死如灰。在车水马龙的城市，我过着虽不富裕但安稳舒适的生活。虽然，干娘从未向我索取过什么，甚至一点儿亲情，但我内疚地觉得欠她很多很多。我一生对干娘的唯一一点尽孝，只是为她的故去而披麻戴孝，长跪于她的亡灵前，无济于事地呼喊她，为她而哭泣。

虽然我只是她的干儿子，干娘却把我当成她苦楚人生中的骄傲。干娘去世以后，我和她的两个儿子，我的两个哥哥的关系比过去更密切了，因为，我也为有一个农民干娘而骄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