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天真是出其地鬼热，白天太阳毒辣毒辣的，随时能辣掉人身上一层皮。吕芳芳就差点在这一连鬼热的天气里送了命，因此梁军当机立断，带着她逃离火炉般的大城市，回到这四面环山伴有两河相交汇的故乡来避暑。在梁军的脑海里，全世界也只有他的故乡更适合避暑，因为这里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他常用“好山好水好地方”在吕芳芳面前描绘这里，吕芳芳早就心动神往了。

凡是这里的人，都认识梁军，他可是这小地方为数不多的能考到大城市上大学，毕业后不久就能在大城市安家落户的人。有谁不知道他，又有谁不仰头羡慕？

在大学时，梁军就与窈窕淑女，如花似玉，从小在大城市长大的吕芳芳发生了恋情，恋情进展顺利，大学一毕业，两人便修成了正果，在大城市里买房买车结了婚，还都有份收入不错的工作，一切始终向着幸福美满的方向发展。要不是因为这个夏天见了鬼的热天气，他们还迷恋在大城市密一样的生活里，哪会跑回这远离繁华的小地方。

回到这山林茂密，绿树成荫，空气新鲜，并有两河相互交汇滋润的地方，夫妻俩才如脱离火海，心情舒畅了开来。

吕芳芳的妹妹吕菲菲也跟着前来避暑。这两个从小在大城市长大的公主，那里见过这么多的山，这么多的树，以及清澈秀丽的河水。果真是梁军说的好山好水好地方！这里虽然处于山区其实并不落后，有都市化的生活小区，别墅式的楼房，花园假山下一条条金鱼快活地来回游着，还有干净的街道以及沿河而上的河堤路……这里的一切对于她们，都是一处处一道道新鲜美丽的风景。梁军的家就住在小区的别墅里。

刚到的几天里，姐妹俩乐此不疲的缠着梁军带她们到处走了走，看了看，拍了不少照片。梁军带着她们到河上游的一座凉亭去玩的那个上午，感触良多。他的感触不是因为玩得有多尽兴，而是因为别了六七年，他又重新看到曾经再熟悉不过的河流，沿河的山以及山上绿葱葱的树木……似乎什么都没有变，还有那熟悉的问道，但又似乎什么都变了。梁军边走边不时向姐妹俩述说着昔日的趣事，正说到兴头时，突然听到不远的前方传来“咔咔咔”的声响。梁军抬眼望去，声音是从藏在几棵倾向河面绿叶旺盛的老榕树后那艘锈迹斑斑的铁船上发出的。船上输送机械正在缓慢运转着，不知在往河里挖着什么？

“该死的挖沙佬！”梁军不由的骂出了声。

“怎么？”吕芳芳很是不解。

“本来这是条蛮有旅游价值的河，硬是被他们破坏了。”

“难道就没人管？”

“谁管？”梁军说：“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能管得着那些目光短浅的领导吗？”

随后，梁军诉说起了他记忆里这条犹如天堂般的河流。

梁军说，小时候他最喜欢的就是夏天，最盼望的也是夏天，因为夏天可以到这河里洗大凉，那河水流过身上的感觉真是凉爽极了——山里的河水应该是这世上夏天最凉爽的液体，比冰棍咀嚼在嘴里还要凉爽。那时，河边有宽敞美丽的沙滩，河水很浅，甚至有的地方河水只淹过脚面，所以才五六岁大点的孩子，父母都很放心他们跟着略大一些的孩子到河里洗大凉。夏天在河里嬉戏大闹是童年最幸福灿烂的好时光。这河里不但是孩子们夏天最眷恋的地方，也是大人们喜爱的地方。炎热的夏天里，谁不喜欢这能让身心得以凉快的地方呢？劳碌了一天的大人们，只要下到这河里，让凉快的河水泡上一会，身上的疲乏就会在瞬间顺水流逝。每个下午，尤其是到了傍晚，这河里都会热闹成一片欢乐的海洋，连城里人每天都要从几十公里外跑进来洗大凉呢。最热闹的是每年的七月七，整条河里人多得成了个集市，十里八乡的人如来逛庙会似的，纷纷往这河里涌——七月七是七仙女下河洗大凉的日子，自然河里会有仙气，只要人洗了这河水，就能驱邪治病。即使不能驱邪治病，能与七仙女一起洗大凉，也是一件挺美的好事。然而到后来，这条河就如一个效益逐渐衰退的企业，开始一年比一冷清了，到最后几乎没有再到这河里去洗大凉。究其原因，是随着时代的发展，到处渐渐盖起了楼房，盖楼房最需要的就是沙子，便使那些目光短浅，看不到这条河长远的生态价值，只看到眼前有经济效益的领导，打起了这条河的注意，于是开始不计后果大肆的往这河里挖沙。河里没了沙，河水变深了，水质被破坏了，已经失去了美貌的河流，连七仙女都嫌弃了河流，还能有人光顾吗？

当然不会。

“沙子，沙子，还真就会让一些人成了傻子。”

“嘻嘻……”吕菲菲突然笑出声来，“姐夫，你这比喻还真够经典的。”

“那是，也不看看你姐夫是什么人？”

“什么人？”

“什么也不是的人”

梁军立即说道。

夏天，其实哪都热，只是姐妹俩刚来这有山有树有水的地方，看到哪都觉得新鲜，便忘了热罢了。等到姐妹俩终于玩累了，兴头也过去了，终于感到了热，热得她们白嫩的皮肤都快嗮成了黑炭，心疼起皮肤来的吕菲菲开始梁军好声抱怨：

“姐夫，我们真被你骗了。”

“什么？”梁军一头雾水，“我哪骗你们了？”

“还说这不热，你看，皮肤都嗮黑了。”

“这能怪我？”

“不怪你怪谁？”

“谁让你们老往外跑？我的皮肤也黑了呢，我又能怪谁？”

“我不管，谁叫这个地方把我们迷住了？”

“好啦。”吕芳芳说，“还就没完了你。”

随着各地气温赶热闹的在不断地飙升记录，这里就算有茂密的山林，成荫的绿地，也挡不住太阳的强光，更挡不住这时髦的升温趋势。

梁军的房间在三楼，窗偏偏就朝东敞开，早上不到七点，太阳光线如入室的强盗，窗帘也挡不住强光的恶意入侵，随即强迫着习惯睡懒觉的吕菲菲在这个时候睁开眼睛，醒来。

“我快疯了，这哪还是来避暑啊，简直是来受罪。”

“你就将就将就吧，这怎么都比城里好多了，你不看新闻，现在都突破四十三度了，要是还呆在那，你小命都没了。”梁军以此安慰抱怨的吕菲菲。

白天，外面始终被太阳暴晒着，热得知了瞎叫个不停。梁军家对面楼房顶上的蓝色琉璃瓦反射出的强光，足可以把人的眼睛刺黑。到了午后，知了都快要叫破嗓子了。这时，坐在三楼厅里看着电视的梁军，无意看出窗外，眼睛瞬时产生一种严重的错觉：他看到外面正往上冒着透明的白烟，不远的山上更是冒起了一层又一层的烟雾。他吓得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以为外面起火了，他慌忙到窗前去证实。待他定眼看去，才知道是虚惊一场，是天气太热产生的气浪。

天气真的很热，即使远没有大城市那般鬼热，但也是热。热得人如同被翻滚在火炭炉上的烤肉串，实在受不了了，下午开始陆陆续续有人往河里跑。被人们遗忘而逐年死寂的河重又复活了，热闹了起来，人们似乎想起了昔日这河里的凉快和乐趣来，不再顾及这河的深水的浊，只要能避暑，消除身上的炎热，既是大家的避风港。

“姐夫，要不我们下河里去游泳吧。”

吕菲菲见有人去洗大凉，便动起了这门心思。吕芳芳和吕菲菲中学时就学过游泳，但那是在封闭的游泳馆里游的，从没下过河里游泳，更想要去体会下河游泳是什么感觉，这河水到底有多凉快。然而梁军却因此犹豫了半天。

梁军犹豫，是因为他不知道被挖了沙的河里究竟有多深，怕出危险；二还是因为挖沙，河水远没有以前清净，在大城市里长大皮肤从没受过任何污染的吕芳芳和吕菲菲，怕经不起这河水的半点折腾，要是碰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怎么办？梁军尤唯害怕的是吕菲菲，要出了什么问题，吕菲菲还真不知道会怎么跟他算账呢。还是不去的好，再说，自己也有好些年不游泳了，水性也远不如从前。

“我看，还是不要去了吧，现在的河水不干净。”

“有什么不干净的，不还是有人下河去游泳？”

“有人是有人，你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都是人嘛。”吕芳芳说道。

“再说，现在河水很深。”

“深？”吕菲菲冷笑一声，“深有什么好怕的？只要我们小心，注意安全就得了。我说姐夫，你要是怕去游泳就直接说，别拐弯抹角的，我跟我姐初中时就去学游泳，水性好这呢。”

“我……”

梁军正想说什么，这时从房里出来的吕芳芳说道：

“去吧去吧，有什么好顾虑的，我们没你想的那样娇气。”

“是啊，才没那样娇气。”

“那，就去吧。”

既然吕芳芳都这么说了，梁军也就没什么好顾虑的了，便带着她们往河边走去。

小时候，梁军和伙伴们经常洗大凉的地方早就被破坏个干净了。如今，整条河流都找不到一处浅水的地方。沙都被挖光了，而且现在还在挖，似乎这河有生育功能，沙怎么挖也挖不完。现在挖沙船正在那几棵老榕树上一点的地方挖着沙，下游的河水不但浑浊，而且河面上还飘一些垃圾。以前，沙还没有被挖走被破坏以前，梁军和伙伴们都喜欢在下游这地方洗大凉——这地方简直就是个天造地设的游泳池，沙滩宽敞干净，河里深浅分明，是最适合洗大凉的好地方，如今就只能成为他脑海里再也无法复原的画面了。梁军带着她们沿河堤路前往上游经过这地方时，忍不住又叹惜一声，“该死的挖沙佬”也差点脱口而出。不过，骂挖沙佬有什么用呢？梁军突然转念一想，要是没有那些目光短浅爱动歪脑筋的领导的引导，他们哪会肆无忌惮的在这河里继续作孽？

一路上，络绎不绝已经有不少跟他们一样往上游走着。天气这样热，西沉的太阳都快要从眼前的山脉沉下去了，仍没有消弱它的火辣气。要是在以前，大家早跑进凉凉的河水里了，哪还要继续受罪的往上游走去？

“呦，梁军，什么时候回来的？”

正走着，这时一个男的突然朝梁军打了个招呼，梁军扭头看去，是阿威，笑容一下就跑到了他的脸上。

“回来几天了。老伙计，好久不见。”

“真的是好久不见。”阿也一脸笑容，“你也去洗大凉？”

“这还用问？”

“是啊！今年夏天可真够热的，不得不去洗大凉啊！”

“可不是，热死人啦。”

“你身边这个是……？”

“哦，忘介绍了，这是我老婆，吕芳芳，那是她妹妹，吕菲菲。”梁军相互介绍着，“这是我从小一快长大的伙伴，阿威。”

由此，大家互问了声好。

“你还真有福气，娶个大美人做老婆。”

梁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心里却是美滋滋的。

待他们走上一段小坡后，渐渐听到不远的河面上有人声传来——那是现在洗大凉的地方，但水依旧是深的，只是比较干净而已。他们心情一振，加快了脚步。不一会，他们就沿着路边一个小土坡往下到了河边。

沙被挖了一次又一次的河床到底有多深，梁军心里没个底。阿威提醒说，这河水很深，要注意安全，但水究竟有多深，梁军只能自己先下水试试才知道。于是他先往河面探了探，连个底都看不到，免不了紧张和害怕起来，差点就不敢下了，但还是咬紧牙关下了水。梁军心“咕咚”一声，还是在岸边，水就到了胸膛，往下没走一两步，就连底也踩不到了。他努力游了游才让自己浮起来。

“水好深啊！”梁军转身对岸上的人说：“你们下水一定要小心，注意安全，不能游得太出去。”

梁军回到岸边，紧拉住吕芳芳的手，认真地保护着她下到水里来。吕芳芳跟梁军差不多高，在梁军的保护下，她谨慎着先迈下右脚，左脚随之跟了下来，紧张的梁军连忙把抱她，等确信她在水里站稳了，才松下一口气。放开吕芳芳后，梁军才转回身去保护吕菲菲。

姐妹俩毕竟是第一次下河洗大凉，而且水又这么深，因而都克制着激动的心情，紧跟着梁军，始终在靠岸的一大区域内小心地游着。这河水真的是凉爽极了，不一会就将炎热从他们体内消除殆尽，并且在河水的滋润下，感觉全身上下所有的细胞都在渐渐地舒展，放松，放松，再放松……

“这才是真正的避暑，早就应该带我们来了。”上岸后，吕芳芳对梁军说。

晚上，吕菲菲特意去看了看日历，忽然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大声叫道：

“呀，再有两天就是七月七，我们也去消消暑，沾沾仙气呗。”

“是吗？那可一定要去了。”

吕芳芳跟着雀跃起来，回想起清凉的河水滋润在身上时的感觉，真是舒服极了，仿佛还滋润在身上，并一直滋润到她入睡后的梦里。梦里她仍感觉到清凉凉的河水在她身上流淌，她游啊游啊，清凉凉的河水便哗啦啦地发出动听的笑声，笑声富有旋律，美妙极了。然而这美妙并没让她享受太久，就有一道强光照射了进来，她不得不争开眼睛……炎热的一天又开始了。

七月七这天，高温依旧，感觉比前一两天还要热，因此下河去洗大凉的人也比前一两天多得多。本来七月七就是下河洗大凉的节日，人哪能不多？下午，当梁军他们来到上游洗大凉的河边，先不说吕芳芳姐妹俩有多惊叹，连从小就见过河里的大场面的梁军都难以置信。现在河水几乎深到深不可测了，还会有这么多人愿意往河里挤。天实在是热啊！水深的河面上已是人海一片，一个个大小人头飘浮在河面上。为了安全，很多人都穿着泳圈或浮身衣下水，使得河面倍加拥挤，没有泳圈和浮身衣的人，下了水就只能挤在泳圈和浮身衣之间。

“哇！”吕菲菲惊讶着“场面也太夸张了吧，这叫人还这么游啊，简直就是在泡澡。”

“七月七，本就是来泡澡的。”梁军笑了笑。

“我倒觉得这样蛮有意思的。”

“人挤人，有什么意思？”

“应该很好玩。”

“不一定。”

“热死了，不过好玩不好玩，还先下水吧。”

吕菲菲热得受不了了，没等吕芳芳和梁军，就先挤进了水里。

“瞧这丫头，动作还真快，连我也不等了。”

“你家菲菲就是这性子。”

“菲菲，注意安全。”

吕芳芳朝河里喊了一声后，才跟着梁军一起挤下水里去的。下到河里，倒是很凉快，但挤在泳圈和浮身衣之中，才知道远没有想象中的好玩，失去了自由不说，反倒把人挤得连喘气都成了件奢侈的事似的。但不管怎么挤，就算没有想象中好玩，吕芳芳都始终觉得这样是件很意思也很有趣味的事。说来实在矛盾，人挤在这泳圈和浮身衣之中，仿佛置身于凉快而又柔软且富有弹性的床上，感觉是不太好受，但又让人很舒服，可以说也是种享受了。吕芳芳由此闭上眼睛，面朝夕阳，沉静在了这别有趣味的享受中。梁军则感觉似乎真的又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七月七，纵然现在跟以前有着千差万别：在这河里的沙还没有被开挖以前，下游那天造地设的沙滩和游泳池还没有被破坏以前，每年七月七，河里也是挤满了人，但那是在较浅的水里，每个人都能双脚踩进河沙中，那时根本就不需要泳圈和浮身衣的保护，更不需要考虑安全的问题，只要在河里有个落脚的地方就心满意足了，就算是跟七仙女同河洗澡了，就能沾到好远的仙气了。现在，这河水是深的，没有能双脚踩进河沙里，人需要泳圈和浮身衣的保护，浮在河面上，他没有泳圈和浮身衣，就只能被挤在泳圈好浮身衣之中，以此浮着。要说现在和以前，还真就是一个完全反过来的方式，实在让人确实地感受到时代的发展，坏境的改变带来不一样的节日体会……

这时，人挤人的河面不知怎么发生一阵波动。也许是风起，也许是人多水满，从河的上冲下一个巨浪，把原本挤得没有缝隙可钻的人潮冲开了一道道缝来，使没有泳圈和浮身衣的人惊慌起来，没有及时抓住他人泳圈或浮身衣的人，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沉了下去……正深有体会的梁军，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呢，水就盖住了他的头。吕芳芳也被这一阵波动吓得惊慌失措，好在她一手抓住了一人身上的浮身衣，那人也好心，也一手把她拉住，让她重新浮上水面。等她从惊慌中镇定下来，四处张望，都找不到梁军的身影，也没看到吕菲菲的身影：

“军，菲菲……军，菲菲……”

她不停地寻找，不停地喊着，却怎么也找不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听不到一个回音，她想，肯定是沉入河里了，便一头钻进了水里……

一些沉入河里的人，好不容易从悬浮在水中的一双双脚下游过，找到并爬上了岸，更多的人只能在水下，在一双双脚下挣扎，被一双双无情的脚死死地踩在水下，找不到岸。河面上本就挤满了人，哪腾得出空间救助溺在水下的人，最终也只能溺在水里停止徒劳的挣扎。

吕菲菲算是其中万幸的一个，通过她不懈的努力，最终她游上了岸。她在岸上找啊找，急得快疯掉了，就是不见吕芳芳和梁军。一时间，她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只知道河面上挤满了人，河里的水很深很深——有几丈深。如今，她只知道找，就是找不到，谁也找不到，最终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啕：

“姐！姐夫！”

一声凄凉的叫喊过后，她昏了过去……

2013-8-9初稿于黄洞

2013-8-16改于黄洞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