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事小记

趁着连日干旱，到老家转了趟。

满目苍凉是留给我的第一印象。

远近百十亩良田荒芜，杂草丛生，据说是在等待政府的规划，大家都在做一个同样的梦，期待变卖祖宗留下的唯一资产，巴望做一回城里人。附近已有大半田地被挖机整平，高楼尚未立起，地基已换做一沓沓现钞。虽然征收的价格稍显低廉，可毕竟比没日没夜辛劳混得几个油盐钱要划算。卖地，既响应了政府号召，又惠及万民，好一个皆大欢喜的局面！

田埂边“哞哞”牛鸣早杳无踪迹，泥土上缭绕着竭斯底里的叫卖声。可怜的农田补贴这剂膏药，就像挟裹在巨浪里一粒水花的呻吟，根本不足道。

父亲似乎没有以地易钞的宏图，固执的耕种自己的田地。空旷的荒场子只有他一块地，傲立着一片金色稻穗，显得极不合群又凛然不可侵犯。今年的旱情少见，在父亲苍黄的记忆里只有四十年前的天有这么狠过，那时他有使不完的力气，和几个壮汉各挑一担水桶日夜灌溉，硬是救活了这一亩二分地。他们也用实践完美的论证了“人定胜天”的最高指示精神。后来，他就要了这块地。这地没有水源，纯靠天赏饭，万幸的是上天从没亏待过傻傻的他。三十年来，我们都在风调雨顺中成人，并逐一成家。

地仍是那块地。而人却老了。

父亲一个月前购置机器抽水灌溉多次，反复折腾几遭，崖下的溪水已断流。“卖了吧！”每天总有几波说客，想来动摇父亲。“傻呀，3万元一亩，穷疯了！”父亲不屑这个价，其实他更想留给子孙最后一份有形资产。地，是父亲生命的全部，岂可轻易拱手让人。

父亲的拒绝合作足以让人嫉恨。父亲的一亩二分地尤其让人嫉恨。

几十里外的岳家地处山后，田地稍多。干旱让稻禾“早熟”，已经有人在象征性的收割。漫山的稻一点即燃。可总有人渴望从草里扒拉出几粒珍珠，频繁佝偻的腰肢是在向庄稼正式举行告别仪式。

明年，再也不干傻事了，种亩把，够吃即行！

这里弃置多年的“荒地”已有百把亩，前些年还为争夺荒地发生过无聊的械斗。

触目惊心的一幕幕，不由得让我记起古仁人“哀民生之多艰”的感慨。在浩瀚的文字堆里不难寻出诸如李绅白居易们的壮丽诗篇，他们对民生有过切肤的关照，但时隔千年，农民的生存状况并没有质的改观。靠天吃饭，凭力气活，是农民们始终不渝的信条。只怨天，绝不尤人，即为天下农民真实写照。一袋赈济米，一点捐助款，足可令他们感恩戴德一辈子。这正是他们的可爱之处。他们不爱奢谈虚空的主义、信仰、理想，现在只希望来一场实实在在的及时雨。

农民的上帝是老天。

可是上天历来慵懒，对喜欢保持沉默的他们疏于照料，任其自生自灭。如此，极富韧性的他们却意外得到一项莫大荣耀，被永远戴上顶勤劳、朴实、安分、守己的廉价桂冠。他们扛着这副精神枷锁在时光隧道里艰辛跋涉千年，依然含着苦笑挂着伤心泪。因为他们还责无旁贷的要承担另一种角色——认真扮演改朝换代或者粉饰太平的游戏中那些箪食壶浆夹道欢迎“民之主”的群众演员。

过去是这样，将来也是这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