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悄无声息地溜进了大厅,防盗网的影子斜斜地印在斑驳的墙壁上,看上去像一幅线条简单而又充满想象的图画。茶几上的烟灰缸里横竖着烟蒂,一支没摁灭,正缭绕着缕缕青烟。高峰半个身子斜靠在沙发上,神情显得落寞。
苏芷从卧室出来,头发有些凌乱,白皙的脸上残留着泪痕。她手握一个玻璃杯,穿过大厅的玄关,走近了饮水机。几个“咕嘟咕嘟”的水泡声过后,她说,我明天就走,到死也不烦你了。
高峰一动不动,也没开口。
你听到我讲话没有?苏芷又说,我走了你心里肯定特高兴,是吧?
高峰还是沉默着。苏芷要离开是意料之中的事,可他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快。
点燃一支烟,高峰说,我有什么好高兴的?高兴的人应该是你,你摆脱了我这个穷鬼,攀上高枝了。其实你完全可以光明正大提出来,没必要三天两天就和我吵。我没有阻止你追求幸福的权利,更何况我们还没有结婚。
苏芷喝了一口水,又喝了一口。说,你胡说!
高峰低着头说,我没胡说,是你小姨牵的线,那人在杭州开了一家汽修厂,是个有钱的主,你过去就是老板娘了。苏芷,恭喜你!
这些你怎么晓得?
高峰说,你别问我怎么晓得的,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
高峰又说,你还记得我们吵得最凶的那次吗?那个时候我就晓得了。
苏芷说,哪次?是不是你摔破电饭锅的那次?
就是那次。高峰说,那天我喝了不少酒,回来后你骂我酒鬼,我骂你不要脸。你气得摔了几个碗,我也随手摔了电饭锅。苏芷,你讲真话,你从来就没有把我当做是你的男朋友,对吧?在别人面前你老是说你还没有男朋友,老是说你还单身一人。听到你这样说,我的心就像被人紧紧抓住用力揪着扯着一样痛。后来,我夜里会做噩梦,一个相同的噩梦。梦里的我陷进了一片沼泽地里,越陷越深,空旷的周围什么也没有,连棵可以抓的小草也看不见。当我整个人快要陷进泥沼的时候,你闪了出来。我叫着你快拉我一把,你却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不顾我死活走开了。梦醒后,有时你还责备我,说深更半夜是不是见鬼了。说到这里,高峰感觉自己的喉头有些发紧。
苏芷站在饮水机旁,低头一点一点喝着水,眼皮耷拉着,不说话。
高峰又说,苏芷,你和我一起生活是因为寂寞吧?是因为你的姐妹们都有了男朋友而你没有,所以胡乱抓到我的吧?
苏芷说,你胡说!我是那种随便的人吗?高峰,我跟你讲真话,开始我是爱你的,后来发现你变了,宁可一个人坐着发呆也不跟我讲话,要不就像个老太婆唠叨这个唠叨那个。你看不惯我买化妆品,听不得我提到房子车子。女人化化妆打扮一下自己有错吗?你买不起房子买不起车叫别人提都不要提起,有你这样小心眼的男人吗?和你在一起就是想生活得好一点,过得快乐一点,可是你最后又给了我什么呢?高峰,你还记得上个月我买衣服那件事吗?人家衣服都包好了,你却嫌贵,说没钱买那么高档的衣服,硬是磨磨蹭蹭不愿意付钱,一点面子也不给我。你晓得吗?你当时的脸就像两块挂在肉铺里一整天卖不出去的猪肝。那时我就对你彻底失望,知道你不再爱我了,彼此的新鲜感和激情没有了。你也给不了我想要的生活,所以我下定了决心要离开你。高峰,我们在一起快一年半了吧,现在我讲出这些话,就是希望你以后在女人面前注意一下,爱不爱听是你的事。
大厅里的光线暗淡了许多,阳台上留有一丝丝影影绰绰的阳光。远处传来的汽车喇叭声显得飘渺、单调。
苏芷在沙发的另一端坐下。
去年春天,苏芷辞去了原先乏味单调的工作,想再找一份轻松、自由一点的事来做,也就在那个时候认识了开出租车的高峰。苏芷去一家公司应聘时,下车后走了一段路,没想到高峰把她落在车上的手机送了回来。看着眼前阳光帅气的男人,苏芷的心顿时泛起了波澜。
两个人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苏芷的无理取闹和高消费令高峰难于应付和支撑。老家盖房需要钱,弟妹在校的生活费更是每个月不能少。为了多挣一点钱,高峰每天早出晚归,有时带病也出车。那天夜里,高峰回家后凌晨两点多钟了,睡醒了一觉的苏芷有些兴奋,爬到高峰身上要求亲热。高峰说累了改天行不。苏芷说都半个多月没做了,你是不是外面有了女人?草草收场后苏芷不高兴,两个指头捏住安全套,抖了抖说,就这么一点量,说外面没女人鬼才信呢!高峰沉默着,并且一夜未眠。
高峰给自己倒了一杯开水,又给苏芷倒了一杯。
隔壁在搬家,声音弄得很响,至少也有三个人以上在忙碌。男女主人还年轻,男人顶多三十三岁,女人不超过三十岁,老家还有一对儿女。男人在一家工厂上夜班,女人在一个小作坊里做临时工。十天前的一个深夜,隔壁传来女人的嚎哭声和男人的叫骂声,细听才知道是女人带回个野男人留宿,被早已觉察的男人逮了个正着。据知情人透露,男人和女人要离婚了。
苏芷站在阳台边,一盆芦荟和一盆仙人掌长得很旺盛。秋风拨弄着苏芷的紫色裙摆,夕阳的余晖发出淡淡的黄晕,慵懒地照在她光洁姣好的脸上。
苏芷说,高峰,你后悔遇上我了吗?
高峰听到了,没回话。
苏芷又说,其实你人很好,只是少了男人应有的野心和魄力。
高峰说,手头没钱再有野心和魄力也无计可施。
苏芷说,没野心没魄力就注定没钱,也注定碌碌无为,我不想和这种人过一辈子。我晓得我没什么本事,所以想找个有本事的男人。
高峰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在想着什么。没说话。
夕阳落山了,它的周围有一朵橘黄的云彩。苏芷看见楼下的芒果树旁有几个孩子在嬉戏。
苏芷说,高峰,我感动过你吗?要讲真话。
高峰说,让我想想。
苏芷说,这还用想吗?没有就没有。
高峰说,有,就是你每天上班还要给我做饭。你叫我外面的饭菜少吃,说没营养也不卫生。
苏芷说,能记得就好。接着又说,你感动过我好几次,印象最深的有两次,到老我都会记得。一次是我们去爬山时我的脚扭伤了走不得路了,你背着我走了一个多小时的山路,那段时间我胖,一百一十多斤把你累得够呛,你一句责备的话也没说,还吭哧吭哧给我讲笑话。伏在你背上,闻着你身上带着热气的汗味和淡淡的烟草味,我感动得哭了。泪水滴在你的脖子上,你还以为是我的汗水,你说背着的人还流汗啊,我就笑着把泪水和鼻涕一同擦在了你的衣领上。
苏芷侧伏在阳台的护栏上,面向远方。长长的睫毛忽闪了一下,又忽闪了一下。
高峰嘀咕说,都过去了,提它有什么用。
苏芷说,有用,你是第一个对我这么好的男人。
高峰猛喝了几口水。
苏芷接着说,还有一次,那时我们还没住在一起。那个傍晚你把我气坏了,我打算不再理你,你冒雨跑到我们公司宿舍的楼下喊着我的名字,一直喊着。你的头发和衣服慢慢被雨水淋湿了,我的姐妹下楼劝你回去,你不走,就是一直喊着我的名字。整栋宿舍楼的人都知道了,都探出头看你,一个女孩半开玩笑半认真对我说,要是有个男孩也这样对我,叫我现在跳楼死了也值得。夜黑透了,你喊了两个多小时,你的声音喊哑了,站在雨中一动不动。我又一次被你感动得哭了,下楼把你送回来。也就在那夜,我给了你。你当时说会爱我一辈子,会一心一意对我好。高峰,这些你都还记得么?
高峰柔软的心被触动了,小声说,还记得。
苏芷吸了吸鼻子,说,拿张纸巾给我。
城市的灯光亮了,或明或暗。
苏芷接过纸巾擦了擦双眼,说,高峰,我想晓得你为什么不提出要和我结婚。你都二十八了就不想要结婚吗?
高峰沉默了一会儿,说,开始是想要和你结婚,可条件还不允许,想条件好些再结婚。后来也不知为什么我就有点怕你了,觉得和你在一起压力大,感觉不到快乐,所以就一直没提结婚的事,认为顺其自然好了。
苏芷说,如果我们认识后不久就结婚了,你说现在会是什么样呢?
高峰说,不晓得。
苏芷自言自语说,是不晓得,谁又晓得呢?声音伴着风,在夜色里显得有些缥缈。
楼下路边有个男人招手叫停了一辆出租车。上去。出租车掉头疾驰而去。
高峰想到了老乡阿凯。阿凯结婚不久和妻子开了一家士多店,生意不好,两个人一起经营不划算,于是阿凯开着新买的轿车搞起了出租。谁知道一个月后,阿凯和车一同失踪。半年后,警方在一个山洞里找到了阿凯被焚烧过的尸骨。案子破了,是一个劫车杀人的犯罪团伙所为。高峰后悔的是,当初不该指点阿凯去搞什么出租。也从那个时候开始,高峰每回载客都多留了个心眼,并显得处处小心谨慎。
阳台上掠过一阵风,带着丝丝寒意。
苏芷在卧室里收拾着属于她自己的东西,她将一些女性护肤品和几件秋冬衣服一件一件装进了行李箱。高峰看见,一套新款的还未打开包装的内衣也在行李箱里。这套内衣是一周前买的,当时高峰开玩笑说,穿起来我看看性感不性感。苏芷说,不是穿给你看的。高峰以为苏芷也是一句玩笑话,现在看来她早就有了打算。
高峰在一旁提醒说,衣柜里还有好多衣服呢。
苏芷说,不要了,给你留给念想。
高峰低声说,我会统统扔掉的。
苏芷抬头向四处看了看,大概是看看还有没有要带走的东西。
打算什么时候走?
明天上午。
行李箱拖出大厅时,苏芷把一串钥匙放在茶几上。高峰看到了,想说什么,又缄口。
街上的霓虹灯闪烁着各种色彩。汽车的灯光和人流交织在一起,水一样缓缓流动。
高峰说,苏芷,你喜欢吃肯德基,最后请你去吃一回。
嗯。
在柜台点好需要的东西后,两人在二楼靠窗的一个位置坐下。邻座是一对年轻夫妇,女人旁边还有一个三到四岁的小男孩。他们小声说着话,小男孩双手轻拍着桌子,叫嚷着妈妈妈妈我要吃鸡翅!
这时,服务生上来了,托盘里摆放着蛋挞、九珍果汁、香辣鸡腿汉堡、薯条、芙蓉鲜蔬汤、鸡翅、可乐、雪顶咖啡。苏芷说,点多了吧,吃不完的。
时间还早,慢慢吃。高峰说着便把九珍果汁放在苏芷的面前。他知道她喜欢喝这种果汁。
苏芷低头不语,右手轻轻拨弄着眼前的薯条,挑了一根,蘸好番茄酱,送进嘴里慢慢嚼着。
高峰喝了口咖啡,感觉味道怪怪的,没以前的好。
两人心事重重的样子,各自在边吃边想着什么。
苏芷看着窗外来回走动的人群,说,高峰,你恨我吗?
高峰没吱声。
苏芷又说,我现在的选择不晓得对还是错,没有了我你可能过得会更好。
过了许久,高峰才说,以后的事谁会晓得?声音小得像自言自语。
邻座的一家三口还在吃,他们吃得津津有味,令人羡慕。
苏芷说,高峰,你说以后我们还有机会见面吗?
高峰说,不晓得。
其实见了又怎样呢,还是不见的好。我怕再次见到时我过得比现在还糟糕。苏芷低下头说。
食客来了一拨又走了一拨;离开一拨又来了一拨。
下楼时苏芷说,今晚去我表妹那边住,离车站近。
我送你过去。
不用。苏芷停了片刻,声音很小,有点颤抖,也不远,我想一个人静静走路过去。
肯德基门口人来人往,谁都看不出谁过得幸福还是不幸福。
高峰站在十字路口,目送着苏芷远处的背影。行李箱的滚轴声在冷冷的夜风中渐渐远去,直到消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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