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小兰就这样走了,如花所惧怕的事情终于来了。晚饭时,她端着饭放到十一的面前:“两天都没好好吃饭,快吃点吧!”一直在桌前发呆的十一听了,顿时像点燃的爆竹一般,立刻爆炸了,他一巴掌打碎了桌上的碗,站起来瞪着两颗布满血丝的双眼,恶狠狠地骂道:“我临走时让你好好照顾咱娘,你是咋照顾的?竟然让她老人家落了这样一个下场!拍拍你的良心,如何对得住她呀?吃饭?吃个屁吧!”孩子被吓得呜呜大哭起来,如花也委屈的泪流满面,她解释着:“十一,不是你想的那样,你没看见当时的情况就莫名其妙地骂我,我也不知道咱娘会去冒雨接我......”“我不知道当时的情况?我咋不知道?你牵个牛他王占军去干嘛呀?平时他咋就没这么热情?这倒好,你俩在山神庙共度一晚,这是不是事实,还我不知道,我心里清楚得跟明镜似的!他王占军算个什么东西?老子这辈子就看他不顺眼!”如花越听越觉得十一的火气并不全在照顾母亲身上,而是气在如花和王占军孤男寡女共度一夜的事,面对十一如此的侮辱,她的心彻底凉了,也不想再做任何解释了,摔下手中的筷子撒腿向夜幕中跑去。身后的十一还在骂着:“滚,滚的好,永远也别回来!贱人!”
这是一个潮湿闷热的夜晚,没有风,黑得有些恐怖,人们都说这天又要落大雨了。如花从村子里一路跑出来,身后的灯光渐渐消失在了雾气之中,快到河边时她才放慢了脚步,一只猫头鹰展示着它那哀怨的歌喉从如花的头顶飞过。她又来到当年和十一相遇的地方坐了下来,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她告诉自己应该学会坚强了。虽然十年前的那些美好回忆仍然历历在目,可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再也不是当初的那个黄毛小丫头了。她恨自己瞎了狗眼,为什么会嫁给这个喜欢无理取闹无中生有的武十一。这些年,她对这个家全心全意付出着,任劳任怨,从来没喊过苦叫过累,就是为了自己那些不光彩的事而努力渴求十一的谅解,可事到如今换来的竟然是一次又一次的侮辱和伤害。她想到了疼爱自己的父亲,她想到了曾经那个温暖的家,可父亲在哪?家又在哪?她早已经找不到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天空中闪过一条明晃晃的电火银蛇,紧接着就是滚滚雷鸣,将这里的一草一木照得清晰如同白昼。在那一瞬间,她望向滔滔的大河水面上,似乎看到了有母亲的身影在飘荡,心中不免一阵恐惧,出了一身的冷汗。可转念又一想,自己是问心无愧的,就算人的灵魂不死,那也不会来找自己进行报复,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大雨马上就要来临了,不回去势必淋个落汤鸡,受罪的还是自己,可回去又能如何?十一是不会放过自己的。左思右想,她觉得应该找个人做做十一的思想工作,让他那钻牛角尖的死脑筋开开窍,于是她想到了十二,只有十二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
还没走到十二的家,大雨便落下来了。敲开门时,十二看到了嫂子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样子,顿时感到难以理解:“嫂子,这大半夜的你是咋了?快快快,进屋里来!”建军也起来了,给如花倒了一杯热水,十二找了自己的衣服给嫂子换上。如花把事情的前前后后一五一十地讲给十二,十二听了也是觉得哥哥的确有些过分了,所以这次决定站在嫂子这边,明天就去找十一解释清楚,并把嫂子买房给母亲治病的事告诉他,让她好好对待嫂子。
安排如花睡下后,十二和建军也上了床,门外的大雨还在下个不停。“咱哥也真是的,下这么大的雨把嫂子赶出来,不管不问,他也能睡得着?真够呛!简直就是混蛋一个!”建军打抱不平地说道。十二把眼睛一瞪:“就你好?三棒子打不出个屁来,埋怨起别人来倒是头头是道,有本事明天你去找我哥理论理论。我告诉你吧,一个巴掌拍不响,我嫂子当初欺骗过我哥,我哥那是被阴影所困,早怕了,那个男人愿意整天带着绿帽子活着呀?你行吗?你要行我也给你带一顶试试。”“这咋就说到我了,他们之间的事我还懒得管呢!睡觉!”建军没好气地蒙上了被子,不再发言。这时外面又响起了敲门声,建军把被子一掀:“这又是谁呀?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了?讨厌!”“可能是我哥来了,快起床开门去!”“不去,你本事大,你去处理吧!”说着又把脑袋钻进了被子深处,十二一边穿衣服一边嘟囔着:“回头再跟你算账!”
只见十一身穿雨衣,手里还拿着一把油布伞,脸上写满了焦急。十二故作意外地说:“哥,大半夜的你咋来了?”“十二,你嫂子来过你家没?晚饭时出来就没回去,我把整个村子都找遍了。”“我嫂子?没来过呀!你俩是不是又吵架了?”“没来就算了,我再去找找,你睡吧!”话一落地,转身又跑进雨帘之中去了。“唉,哥,要不让建军和你一块去找找?”“不用了,我自己去!”
十二关上门,看到嫂子在里屋将脑袋探出来查看情况。“走了,我把他打发走了,这种人就该这样治治他!”如花听了脸上显现出一丝笑容,她并不是为十二打发走了十一而高兴,高兴的是十一还是在乎自己的,冒着雨出来寻找自己,这是一件多么令人感动的事呀!突然想到前几天母亲给自己送伞的情形,她不免又担心起来,觉得自己倒有些过分了。
“睡吧嫂子,别理他,让他着着急也好,别惯坏了他的臭脾气,你都没见他那张着急的脸,两边的眉头快皱成一条线了,看了我都忍不住想笑。”“我怕这样捉弄他,他知道后会更加不高兴,我还是回去吧。”说着如花就要往外走。“不是我说你嫂子,你这人就是太善良,这回明明是他无理取闹,他就应该得到相应的惩罚。明天我过去给他上上课,嫂子别怕,有事我给你担着!”
天快亮时,雨停了,十一带着一身的疲惫失望地回到家中,床上的女儿还在熟睡,他换下湿透的衣服也躺下了。这一夜,他冒着雨在河边转悠,生怕如花一时想不开步了母亲的后尘,为自己昨晚的混蛋想法深感内疚。事到如今他也不再恨如花了,只要她能平安归来,以前不管有过什么事,他都可以原谅,倒是自己,又该如何取得如花的谅解呢?想到这里他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巴掌。
【二十】
吃过早饭,十二过来了,看到哥哥在床上躺着便问:“哥,找到我嫂子了没?”十一不作回答,十二继续说:“着急了吧?活该!这么大的人了,说话一点也不算帐,你咋能说出那么难听的话,别说是我嫂子,就是换了任何一个女人,谁也受不了这样的侮辱!”十一一听,立刻觉得十二的话里有内幕:“看来你真的知道你嫂子去哪了是不是?”“就在我家,我故意没告诉你,让你着着急反省一下,现在想通了没?”“想通了没!你可把你哥害苦了!”十一翻了个身,似乎是生气了,但得知如花平安后,他开始暗暗窃喜了。“这两天就让我嫂子在我家住着,一会儿吃了饭你该干嘛就干嘛去,大妮我也带过去,等什么时候我嫂子原谅你了我通知你,你亲自去接她回来。”十二说。“那你多替哥说说好话,哥这臭脾气你也知道,直筒子炮,说放就放,过几天我还到市里去干活,让她尽量早点回来。”十二白了他一眼:“自作自受!”
十二为大妮和哥哥做好了早饭,看着俩人吃得津津有味,自己回到母亲住过的那间屋子,开始收拾母亲的遗物。母亲的柜子里堆满了破布旧衣服,有的是父亲穿过的,有的是奶奶穿过的,反正对于母亲来说都是宝贝似的,她一辈子都舍不得扔掉。现在母亲也走了,这些陈年烂货也该好好处理处理了,没用的就该扔掉,光保存着它也不会生出新的来。当十二提出柜底的一个包袱时,几个小老鼠顿时四处乱窜,她不由得大叫了一声,将包袱从窗口扔到了院子里。十一听到十二的叫喊立刻跑了过来询问情况,见一窝子老鼠在屋里乱窜,顺手提起一根木棍开始了捕鼠行动。
十二来到院子里捡起刚才扔掉的包袱打开来看,那是一堆信件,虽然被老鼠要得乱七八糟,但看得出都是母亲老家的弟弟写来的。十二觉得好奇,就一封封看了起来,在这些信件中,她得知母亲当年来到这里后,姥爷便独自返家了,可就从那以后,姥爷永远失去了信息。跟着姥娘的舅舅和姥爷走散后,姥娘也终因饥饿而死去,剩下年级尚小的舅舅在乡亲们的带领下回到了老家。孤苦伶仃的舅舅为了活下来不得已去别人家偷东西吃,不料却被打断了一条腿,落得终身残废,只能拄着拐杖勉强种着自家的几亩土地。最后的几封信是母亲写给舅舅的,却被退了回来,信封上写着“查无此人”的字样。后来家里糟了变故,母亲成了人们所说的“疯子”,信件也就没有了。但这一直是母亲的一个心病,所以尽管她疯了,仍然把这些宝贵的东西留了下来。十二一边看一边泪眼模糊地小声抽噎着,十一看了觉得好奇,于是也拿起来看着。
大妮捡起飘落在一旁的一张纸递给十二:“姑姑,这里还有一张,你看看。”十二接过来打开,这是一张更加破碎的纸,没有信封,被老鼠咬的几乎如同筛子,窟窿透天,但顶部的“出生证明”四个字还清晰可见。十二从为数不多的几行自当中看到了两个令她震惊的词语——“早产、七个月”!天呀!难道嫂子当年剩下的那名女婴并不是孽种,而是哥哥的亲生女儿?她不敢断定,她也不知道这张出生证明为什么会被神志不清的母亲收藏起来,到底是不是那个女婴的证明,她也不清楚。如果真是这样她又该如何?是告诉哥哥真相还是选择什么事都没发生呢?她心里做着激烈的斗争,暂且偷偷地收起了那张纸。
“哥,当年嫂子生孩子时,医生有没有给过一张《出生证明》呀?”十二试探地问。十一一惊:“你怎么会想到这个问题?”“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了,随便问问。”十一抬起头将回忆拉到了十年前的那个九月。想了一会后他说到:“给过,当时医生确实提过《出生证明》的事,可是我光顾着照顾你嫂子,回来后就再也没见过那张纸,反正母女平安,有什么证明不证明的。”“那你在卫生所时看过那张纸没?”“好像没看过吧,我也只是听那医生一说,没往心里去。你到底问这个干嘛呀?”“那你想过那个孩子没?其实她也挺可怜的,刚生下来就被送给了别人。”“既然你问到这里,哥也不瞒你,这些年我经常在梦里见到那个孩子,被一个老头抱着,吃不饱穿不暖,每当这个时候,我这心就跟刀子剜一样难受,真是悔不当初呀!”“都过去了,别再自责了。听说救灾物资一会就到村里了,你出去看看吧,帮助卸卸车,家里的事我来收拾吧。”十二故意岔开话题,把十一打发走了。
把大妮带回自己家交给嫂子后,十二声称要去镇上的饭馆开工,于是叫上建军走了。俩人来到卫生所询问当年为嫂子接生的那位医生,但那位医生早已退休回家了,现在据说在城里住着,开了一家小诊所,具体在什么位置,不知道!后来俩人赶上了往城里的客车,沿街串巷一路打听,几乎找遍了城里所有的药房诊所,在傍晚时分,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找到了当年那位接生大夫。把来意一五一十地告诉大夫后,十二拿出了那张曾经的《出生证明》。那是一位头发花白的医生,面色红润,带着一副眼镜,看起来给人一种慈祥的感觉。她看着那张破破烂烂的纸,坚决肯定地说:“这是我亲笔写下的字,并且对于那天的事我一直记忆犹新。因为那天我接生完孩子后,就得到了我爹病重的消息,于是慌慌张张地走了,我爹也就是在那天离去的,所以那天的事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孩子是不是早产呢?这个您还记得吗?”十二追问。“你等一下,凡是我接生过的孩子我都会为他们写一张证明,注明孩子的出生情况,并且我还会用复写纸留一张永久保存,就怕万一有个特殊情况,光凭一张嘴是说不清的。你们在这里等我一下,我这就回家找出那张证明来。”“太谢谢您了大夫,您真是个大好人!”建军夸赞着,大夫留下一脸欣慰的笑容离去了。
时间不长,大夫拿着一个信封回来了,上面注明的日期正是嫂子生孩子的那天。大夫掏出里面的纸让十二做了对比,没错,字迹正好相符。“这就是当时我写的证明,依照孩子的发育特征来看,确实是早产,并且不会超过八个月大!”大夫肯定地说道。
【二十一】
天色晚了,十二夫妇拿上大夫给的那张完整的证明,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次日赶了早车回到了村里。
大槐树下聚集了不少的村民,十一见十二两口子从村外走了过来,急忙迎上前去说:“哎呀,你俩昨晚到哪去了呀?早上二楞叔去咱家找你俩,我说可能是去镇上的饭店了,弄得二楞叔白白往镇上跑了一趟,刚回来。”“哥,有什么事呀?这么着急。”“昨天不是来了救灾物资吗,今天乡政府拍了专人前来发放,每人一代白面,二十斤大米,一件棉袄一床被褥,必须本人亲自到场签字人家才给发,既然回来了那就赶紧去领取吧,快点。”“好好好,这就去,给的还真不少呀!”建军边走边说。
在政府人员的监督下,王占军忙活了半天,终于把救灾物资分发入户,最后还特地多给了十一家一份,算是给在灾难中死去的小兰的一点照顾。按说十一应该心存一份感激之心,可是他看了王占军那副打着官腔洋洋得意的嘴脸,心里的火气就不打一处来。而如花则不停地和那些政府人员握手,嘴里连连说着:“感谢政府给予的特殊照顾,谢谢政府,谢谢领导!”这倒也罢,偏偏王占军又过来凑上了热闹,抓住如花的手说到:“有困难就找政府,政府不会忘记你们的!”这可更加气坏了十一,他上前就推开了王占军:“少在这里装腔作势,说得自己挺伟大似的,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做过什么亏心事你自己清楚!”“十一,你这是干嘛呀?村长哪里得罪你了?胡说八道什么呀?去,里间屋呆着去!”如花拉着十一把他推了进去,转头又牵强地笑着对那些政府人员解释道:“他就是这臭脾气,让大家见笑了,真是不好意思!”“没事,那是你们邻里乡亲的事,我们管不着,既然物资也送到了,那我们也该回乡里了。”说着就站起身往外走。王占军一脸的尴尬相,急忙陪着走了出来,边走边说着:“几位别着急走,眼看午饭时间到了,你嫂子在家专门炖了两只老母鸡,到我家去,咱们坐坐,顺便喝两盅!”其中的一个听了王占军的话连连夸赞:“村长就是村长,思想觉悟就是和那些土老帽不一样,走,反正下午没事干,就到你家去坐坐!”
如花知道十一对她自己心存成见,所以也没说什么,任由他在床上躺着发愣,时间长了总会没事的。
王占军家里不断传出“五呀,六呀”的猜拳声,一直持续到傍晚,那几个人才跌跌撞撞地推上自行车离去。临走时王占军悄悄地问了声:“剩下的那几袋白面怎么处理呀?”“这种小事不要烦我,找两户贫困户打发了算了,就凭咱哥们儿这感情,你完全可以全权做主!”一个带头的指划着手和王占军讲道,王占军一听,心里头早就乐了:“没问题,咱这村子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贫困户,放心,我一定落实到位!”
刘桂香扶着王占军来到床上,他嘴里咯咯地笑着,自言自语的说:“贫困户!咱就是贫困户,老贫农!哈哈哈!”“你想把这几袋白面中饱私囊?咱可不能做着贪赃枉法的事呀,小心引起民愤,扒了你这支书的位子!”刘桂香埋怨道。“娘娘们们你知道个屁!这叫有权不使,过期作废,过期作废,懂吗?”“赶紧睡吧你,喝成这样!”
晚饭后,十二和建军来到了王占军的家里:“姐,我姐夫呢?”十二的目光在屋里四处搜寻着。“又醉了,闹腾了半天刚睡着,里屋呢!找他有事吗?”“也没什么大事,随便问问。”“谁呀?是不是建军来了?你过来,姐夫有话跟你说!”床上的王占军喊着。“哎,姐夫有什么事你说,我听着呢!”“你去队部把剩下的那几袋白面给我扛回来,嘿嘿,顺便给你一袋算是跑腿费!”“好嘞,我这就去扛!”建军一听还有跑腿费,答应得那叫个干脆,可十二却听出了里面的意思,急忙拉住建军:“明天再扛,姐夫喝多了,别听他的!”建军一时为难了,不知听谁的好,这时刘桂香说到:“十二说的对,别听你姐夫那醉话,他是又想遭罪哩!”王占军还在喊着,见没人理他了,渐渐的声音也变小了。
屋子里只剩下姐弟三个人,十二拉着刘桂香坐下说:“姐,十年前我姐夫帮我哥卖过一个孩子,这事你知道吗?”刘桂香一愣:“咋了?这事我听你姐夫说过,那不是你嫂子带来的野种吗?现在咋又问起这事?都这么多年了。”“姐你听我说。我刚刚得知,那个孩子是我哥的亲骨肉,只是早产了两个月,你看,这是当时医生给开的证明信。”刘桂香接过来看了看:“呀!还真是这样呀?那你哥知道不?”“他还不知道,我俩今晚过来就是想问问我姐夫,看看这孩子还能不能找回来,真要能找到,再告诉我哥也不晚,找不到就算了,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我哥那臭脾气你是知道的。”十二说。“具体这里面的实情他也没和我细说过,你看他现在醉成这样......”“姐,不急,等他醒了你问他一下,我们明天再过来。”“好吧,也只能这样了。”
十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心想着王占军这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咋会对那几个政府人员频献殷勤,这其中定是有利可图。于是他拿着手电来到了队部,从窗户上往里照,果然还有几袋白面没有发放。
第二天一大早,王占军一家还没起床,门口便围满了一大圈的人,叽叽喳喳议论着什么。原来在王占军的家门口摆放着一把用白纸糊成的花圈,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贪赃枉法,遗臭万年”的字样,从笔体来看,像是一个刚上学的孩子写的,很难辨别出自谁的手笔。王占军听到门外的吵闹声,一开门便看到了眼前的花圈,顿时气得破口大骂。这种事叫谁谁也会气个半死,因为这代表着他要倒霉了,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一时间弄得村里上上下下无人不晓。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王占军还是装出一副大好人的姿态,将剩下的那些白面理所应当的派送到了几家贫困户,这场风波才算告一段落。可刘桂香却哭哭啼啼地骂他:“罪有应得,人在做,天在看,这回咱家这脸面算是丢光了!幸亏昨天晚上没把那面粉扛回来,吸取点教训吧你!”
上午,十二和建军再次来到王占军家询问孩子的下落。当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后,王占军皱起了眉头:“王八蛋!给老子放一把花圈,这倒霉事来的还真快!这事都这么多年了,那买主的样貌早想不起来了,何况那人也不是本地的,天大地大你让我到哪去找呀?”他掏出一根烟点上。“当初那个人是怎么找到你的呢?他没有告诉你地址什么的?”十二问。“当时那人只是说他年过半百,妻子一直不能生育,随便来到这里问问有没有合适的孩子,让我给他找一个,这事还就是凑巧了,正好你嫂子生了,人们都说那孩子是个野种,所以我就找你哥商量......”“那后来他来抱孩子时你是咋和他联系的?”“根本就没有什么联系,他只是隔三差五的来问我,我和你哥商量好的那天,他正好又来了,我让他到镇上等了半天,晚上就把孩子抱走了。我也问过他是哪里人,可他从来都没有透露过一丁点的信息,说是怕以后找他后帐,不能说。”“你这意思是说,想找到那孩子简直是大海捞针不可能了?”“什么大海捞针?那是宇宙里找牛毛,死了这条心吧!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该忘的就忘了吧,可千万不能让你哥知道这事昂,否则他指不定怎么收拾我!”“那你当初有没有收人家的好处费?”刘桂香质疑地问道。“收什么好处费呀?我也是一片好心想帮帮十一,哦,对了,好像是给过两瓶好酒,我和十一一人一瓶早喝了,别的没有,没有。”
从王占军的嘴里没有找到一丁点的线索,十二也只好将这件事深藏在了心底,藏得天衣无缝。
【二十二】
给母亲烧完满七纸,十一又到市里的建筑队打工去了,临走的前几天,他努力想让如花的肚子大起来,好为他家延续香火。上天终于开眼了,在他走后的两个月后,收到了如花的来信,信上如花告诉十一做好当爸爸的准备。十一看了这一喜讯后,高兴得几天都合不拢嘴,晚上还特意买了几个小菜,请工棚里的工友们喝了个醉生梦死。第二天他便给如花写了回信,说这个月的工资一发,就立刻回家看望她和肚子里的孩子。如花收到后,便每天期盼着十一的归来。能够为他生一个孩子,是她这些年最大的心愿,皇天不负有心人,他们的努力终于就要开花结果了。
左盼右盼,十一终于回来了,买了一大包的罐头饼干、麦乳精、橘子粉,如花看了打心底感到欣慰,嘴上却不停地埋怨着:“买这么多干嘛呀?你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可不能就这样糟蹋了,咱得攒着,为两个孩子攒着!”“钱是一张纸,花了咱还赚,放心吧,你老头子身体倍儿棒,就算你给生一窝子,照样养活的起!”“净想好事,我又不是老母猪,哪能给你生一窝子呀!”“你是我的小母猪,哈哈,快让我摸摸咱儿子。”“有什么好摸的,现在还看不出来呢,何况你咋知道是个儿子?女儿你不喜欢吗?”“喜欢喜欢,只要是老子的孩子,老子都喜欢!”如花听了,惭愧地笑笑。
十一走后,整天精神百倍,干起活来永远不知道累似的。有一天一个工友卷铺盖要走了,十一就问他为什么要走,那人说在这里挣得太少,要去山西下煤矿,那里干一天能顶这里干三天。十一顿时心生羡慕,在苦苦哀求下,那位工友答应了带他一块去。事实果然如同工友所说,虽然更加辛苦了,但的确能够挣到不少的钱。如花得知他去了煤矿干活,多少次写信要求他辞了这份工作,在地下干活毕竟存在着巨大的危险,可他为了孩子,怎能舍去这个几乎算发财的机会,所以干得乐此不疲。
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老天爷又一次将不幸降临到了这一家。由于如花上次有过早产的经历,这个孩子显得有些过于脆弱,然而如花哪里知道这些,挺着五个月大肚子还到玉米地里去拔草。一个不小心摔了一跤,顿时疼痛难忍,鲜血顺着大腿流了下来。路过的村民看到后才把她送到了卫生所,十二得知嫂子进了医院,立刻也赶了过去,可惜孩子就这样没了。没有一点征兆,上天又一次剥夺了她当母亲的权利。
如花在病床上哭得肝肠寸断,她想象不到十一知道后的结果会是怎样,所以她坚持不让十二通知十一。可纸是包不住火的,这么大的事岂是推脱就能了事的。
十二最终还是写信通知了十一,他并没有着急火燎地赶回来,只是在几天后如花收到了他的回信,信上只有四个字:“这就是命!”这几个字对如花来说,比刀子剜心还要疼痛,比千刀万剐还要残忍数百倍。
十一拿着一把刚刚发到手的工钱发呆,一个工友过来挑唆他:“咋了老兄?有钱没地方花是不是?咱们常年在外过着光棍般的日子,别光想着给家里的老婆,不实用,给了她说不准她还养小白脸哩,走,老弟带你去潇洒潇洒!”正处在选择两难之中的十一听了工友的话,立刻有了前行的方向,于是来到城里第一次包了一个小姐。有了第一次便有了无数次,加之小姐的蜜语甜言和那魅惑妖娆的引诱,他便甘心将所有的工资都填进了这个深不见底的黑窟窿,无法自拔,也不想自拔。家里的如花再也勾不起他一丁点的挂念,这个家对他来说,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
这种日子一晃就是十五年过去了。起初他一直沉醉于外面精彩的世界,发了工资就拼命地花,花完了就拼命地干,一次家也没回过,一封信也没写过。如花不知写了多少道歉,或者是哀求的信给他,起初是收不到回信,后来就成了“查无此人”,信件被原封未动地退了回来。如花不甘心,曾经按照地址只身前往山西去找他,可矿上说他早已不干了,究竟去了什么地方,是死是活,没有人知道。
如花含辛茹苦地养活着渐渐长大的大妮。村里有了扶贫物资,也都会给予相应的照顾,可是为了学费,为了家里的必要开支,她常常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在大街小巷捡破烂换取微薄的钱财。三里五乡只要一有丧事,她也会临时加入小戏班去重拾当年的“拿手好戏”。大妮高中毕业后执意不再上大学,非要出去打工挣钱来养活母亲,如花无论怎么坚持,大妮的注意都是不可动摇的。
一个女人的日子总是少不了流言蜚语,街头巷角总能听到关于她和谁谁谁的桃色新闻,但她自持清者自清,别人说什她都满不在乎,在乎又能怎样?人的嘴两片肉,想吐噜什么那是人家的自由,谁也管不住,只要他们觉得能够对得住自己的良心,那就随便。有些老光棍也是趁缝加楔,时常偷偷地去表露心声,然而都被如花拒绝了,破口大骂的时候也是常有的事。十二倒是相信嫂子不是那种行为随便的人,并且深深地佩服着她的做人原则,可是眼看着她终日操劳,也难免会心生怜悯,所以她也曾劝说如花:“嫂子,你就甘愿这样艰苦的过日子吗?这么多年了,我哥他不会回来了,你还是找个合适的人嫁了吧!”每当这时,她总会笑笑说:“我欺骗过你哥,人这一辈子不能欺骗太多,我不能再做对不住他的事了。我相信你哥还活着,他总会有回头的一天,我愿意等他一辈子。如今大妮也有了对相,明年春天就要出嫁了,我看那孩子还算实诚,对我和大妮都挺好,能过到今天,我知足了!”话虽这样说,其中的滋味也只有她自己一个人最清楚。
【二十三】
二零一二年春天,大妮如期出嫁了,当谈到礼金时,按本地的“行情”男方应拿出三万块钱交给女方,可如花说:“我不要礼金,我这是嫁女儿又不是卖女儿,你们不用给我钱,等我老了不能行动的时候还要靠你们伺候呢!”女婿的家就在沟外,只有十几里的路程,所以女儿和女婿常常回到这里,为母亲干干地里的活或者是洗洗衣服做做饭,如花看了打心底里高兴。
这一年,原本平静的清水沟村变得不再平静了。村长王占军从外地带来一个做矿山生意的矿业公司,经过勘察探测,那个公司确定了在清水沟的山上藏有大量的铁矿石,没过多长时间便运来了设备,开始了大规模的开采。在群众会上,王占军说道:“这是一家资金雄厚的大公司,在采矿期间,无论占到谁家的山坡或者土地,公司都会给予相应的补偿。当然由于人多嘴杂,避免不了一些人的不满,但是,公司一定会尽量去满足大家的要求,同时也希望大家能够保持一种‘和气生财’的态度。只要你们愿意,男的可以到矿上打工,守家在地钱也不少赚,我保证大家的生活从今天会逐渐好起来的!”人们听了开始交头接耳的议论了,显然任何反对都是无济于事的,所以他们只好抱着试试看的态度选择了妥协。
事实果然如王占军所说,人家的公司自持有政府批准的矿山开采证书,对每一户人家尽量做到心满意足,所用工人以本地人优先为原则,很快人们的生活水平便有了明显的提高,不少的村民看到这美好的前景,连小轿车都开上了。尽管昼夜轰鸣的机器声和街道上络绎不绝的大车来往,给村里带来了难免的纷扰,但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凡事有利必有弊。
夏日的一天晚上,如花手拿蒲扇坐在院子里纳凉,这时有一个衣着讲究的男人走了进来,到院门口停住了脚步。院子里的灯光比较幽暗,如花辨别不出那人的长相,随口问了句:“谁呀?”“如花,你不认识我了吗?”那人轻轻地说道,往前走了几步。这声音似乎很是熟悉,可到底是谁呢?如花拼命从脑海中搜索着。“如花,我是海空,陆海空呀!”对,是他,就是他的声音。“你怎么会来这里?你还想干什么?”如花有一丝恐惧。“这么多年了,我还能干什么?只是听说了你的遭遇,过来看看你,我可以坐下说吗?”如花拿了一把凳子给他坐下。“据我所知,武十一走了有十六年了吧?”如花不吭声,陆海空继续说着:“我是听王占军说的。你就这么苦苦等着他值得吗?”“这是我的事,我愿意等他,他只要一天不回来我就等他一天,直到死去方止,不过这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她冷冷地说。陆海空沉默了一会:“老家的房子我还为你留着,你什么时候想回去随时可以。”“你为我留着?难道当年的买主就是你?”如花半信半疑。“我倒不是什么买主,只是听说你把房子买了以后,我觉得不忍心,所以我又高价买了回来,我答应过为你看着这房子的,那永远是你的家。”“那是你的事,和我也没关系——难道村里的这个矿也是你开的?”“是的,是我的公司——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那件事我本来已经忘记了,可你为什么偏偏在我忘记的时候又出现?是你毁了我这一生,你又凭什么请求我能原谅你?”如花的情绪开始有了一点激动。“让我现在开始补偿你,行不行?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不让你受一点委屈......”“够了!我们各有各的家,别再痴心妄想了!”“家,你有完整的家吗?就你这空荡荡的旧房子破家具也叫家?”陆海空摊开两只胳膊说道。“你管不着,我如花生是这个家的人,死是这个家的鬼!你有完整的家,那你来这里干什么?可怜我?还是来看我的笑话?”如花提高了嗓音。“不瞒你说,其实这么多年,我也是......”“我不想听你的故事,对我没有任何意义,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打搅我!”如花扭头回了屋里,剩下陆海空一人在院子里沉默了许久才离去。
依旧没有十一的下落,陆海空的铁矿还在不断开采着,每一声机器的轰鸣在如花听来都是那么的刺耳,令她心生烦躁。她不敢确定什么时候陆海空还会再来找她,她怕他的出现。然而大半年又过去了,她始终没有见过他,虽然陆海空就住在村子上面的山坡上,甚至在白天可以遥遥相望。
春节过后,陆海空以矿业公司的名义给村里赞助了一台大戏,每天两场,足足唱了六天。这个剧团的名号就是如花父亲当年创建的,只是经过岁月的沉淀,早已物是人非。或许他们也听说过如花的故事,但如今真的来到了如花的身边,他们竟然是一无所知的。如花打心底想去看看,可是一想到陆海空她便失去了勇气。
其实事情并不是她所想的那样,这半年以来陆海空大多时间都不在村子里,包括这次唱戏,他也是只做了安排,自己根本就没有在场。至于他在忙活什么,谁也不知道,知道的只是大老板工作繁忙,不能把心栓死在清水沟这区区小矿上。
【二十四】
在戏曲落下帷幕的那天晚上,一辆小车缓缓进了村,在如花的家门前熄了火。如花正在院子里用心倾听着那乐器最后敲打出来的声音,听的如痴如醉,忽然被外面的车灯晃了一下眼,她才从陶醉之中回归现实。可恶的陆海空,你终于又来了,我不想看到你,你为什么总是像噩梦般缠绕着我不放开呢?如花心里想着,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场面。一个黑影打开车门,缓慢地从副驾驶上下来来到门前,如花站在院子里像一根木头桩,一动不动注视着他,两眼的泪水顷刻间泛滥成灾,模糊了她那布满皱纹的双眸。“给你出道题好吗?”那男人开口了:“我有两条腿,你猜我会先将左腿迈进去,还是先将右腿迈进去?”如花早已哭得说不出话来。那男人又开口了:“为了公平,我可以保证不会一下蹦进去,你猜吧。”如花哪里还顾得上猜这么无聊的题目,他慢慢地走上前去,伸出一只手去抚摸那人的脸颊:“十一,是你回来了吗?是你吗?”“我不是十一,我只个丧尽天良的小气鬼,胆小鬼,混蛋,王八蛋......”“我终于等到你了,你不要说话,万一惊醒了这场梦我会伤心一辈子的!让我好好摸摸你的脸。这是你的脸吗?怎么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呀?”“花,这不是梦,我真的回来了,你尽管摸吧,打我骂我都行,我是罪该万死呀!”说着十一便握住如花的手,从自己脸上抽打起来,如花急忙将手撤回来:“十一,你果然回来了,我摸到了你脸上的温度,还是当年的那样温暖!”说完便一下扑了上去,将十一抱得死死地,生怕他再次离去似的。可没想到这一扑不要紧,伴随着十一“啊”的一声大叫,俩人实实在在地摔在了地上。“十一,你咋了?哪里不舒服吗?”如花在他的身上四处寻找着他疼痛的地方。摸到他左腿的时候,突然觉得硬梆梆的,她的泪水再次流满了双颊,心疼的问道:“十一,这是咋回事呀?”“说来话长,先让我回家吧。”“对,回家,赶快回家!”
送十一回来的正是陆海空,自从他上次来找如花后,见如花还在痴痴的等待,所以他就前往山西,通过自己的关系,苦苦寻找了武十一半年的时间,前几天终于在一个小型煤矿找到了他。原来他早些年过得也并不如意,虽然经常出入于风月场所,但那都是用劳动换来的,那期间他被流氓打过,也被警察拘留过,受过教育罚过款。可是不幸总是在他的身边围绕,在一次井下作业的时候,他被一块煤炭砸断了小腿,矿上虽然给了一些医药费,却因此而丧失了劳动力,不能劳动便没有收入。这时他想到了家的温暖,可是自己又有何颜面回去呢?于是开始了沿街乞讨的生涯,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就在他对生命完全没有了憧憬时,一位以前相好过的小姐大发慈悲收养了他,她叫小瑶,并通过各种关系不惜花光所有积蓄,为他取得了这个小型煤矿的开采权,这才让他重新端正了思想。近年来他和小瑶相依相偎,生了一个女儿,在别人眼里,那就是真正的两口子。他也决定就这样过下去,不能辜负小瑶的一番苦心。陆海空找到他后,把所有的恩恩怨怨都说了个水落石出,几乎是哀求他回家去报答如花这十七年的等待之情。试问,有哪个女人能够死心塌地的为一个下落不明的男人苦守一辈子呢?小瑶虽是小姐出身,但她的这份重情重义之心又有谁可以相比?两边都是一份难以割舍的情,都是值得好好珍惜的好女人,该如何选择,还真是让十一头疼的事。听了如花的故事,小瑶感动得声泪俱下,最后在她的衷心劝说下,十一最终答应了跟陆海空回去,辛苦建设的煤矿他执意留给了小瑶和他们的女儿。
陆海空把十一送回来后便开车走了,这天夜里,几个人都失眠了。如花死死抱着十一的胳膊听他讲述这些年以来的遭遇,一边听一边小声地抽泣着。“陆海空是个好人,要不是他的坚持,恐怕我这一辈子都不敢再回来与你相聚了。这么多年了,我以为你早已改嫁走了,是他让我知道你还在等着我,是他告诉我你其实并不恨我,才让我有了回家的勇气。这么义重如山的一个好人却孤单一生,真是太可怜了。”“孤单一生?什么意思?”如花不解地问。“难道你不知道吗?当年出了那件事后,陆海空一直悔恨难当,深感愧对于你,在他出狱后也曾有人为他介绍女友,可是他对你的那份情早已是刻在了心中,任何人都不可取代,于是,于是他就再也没有谈过婚论过嫁。他一直等待着奇迹的发生,也就是我会抛弃你,然后他再来心甘情愿的接纳你。当年他不是也说过老家的房子他永远为你看着,那永远是你的家,可以随时回来。其实那些话就表明了他愿意永远等你。”“他真是个傻瓜,最大的傻瓜,就为了我他咋会放弃一生的幸福呢?”“感情的事很多都是没有答案的,什么值得,什么不值得,或许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杆称吧!”“那么小瑶又得到了什么呢?她对你的这份恩情你该如何回报呢?”“世间的傻瓜太多了,而我却偏偏欠了他们太多太多,包括你,你也是傻得透顶。有时候想想欠下的这么多债无法偿还,我都不想活下去了......”“不许你胡说!”如花用手堵上了十一的嘴巴。
【二十五】
快入二月的天了,气温还是异常的寒冷。几乎要把“武十一”这个名字忘记的差不多的村民们,突然得知他回来的消息后,纷纷赶过来看望。十一尴尬地招呼着大家,不知说什么好。“十一呀,什么都不用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村里人可都惦记着你呢!”“二楞叔,多年不见你的身体咋样?”十一问。“还能咋样?老了,自然是一天不如一天了,能在有生之年看到你回来,二叔高兴呀!”“十一,你腿不方便就别忙活了,赶紧坐下,都不是外人,不用客客气气的。”“哎,对了,占英叔,咋没见占军过来呀?”“嗨,现在不比当年了,村里的事更多了,早上乡里打来电话说让他上午去开会,估计也快开完了,一会儿就回来!”“来了来了,你小子一回来我还开什么会呀,不去了!”王占军带着刘桂香边喊边笑着走了进来:“看,这可是上好的二锅头,一会咱俩好好唠唠,哈哈哈,你小子,总算没让如花白等!”“这些年多亏了村里对我家如花的照顾,我得谢谢你呀!”“少给我讲那一套一套的洋词语,要不是当年你小子给我送的花圈提醒了我,说不定我早就蹲监狱去了,呵呵!”“你咋知道是我给你送的呀?”十一有些不好意思。“我咋知道的?除了你小子别人谁能做出那种事,啊?哈哈哈!”
这时,王占军的手机响了,他出去接了电话,接完后便慌慌张张地说要去趟镇上,一会儿就回来。“这大书记干了二十年了,业务就是忙!”十一说道。
这电话是十二打的。原本像往常一样,十二在饭店里擦着桌子蹲着地,突然接到父亲刘二楞的电话,说是十一昨晚回来了,让他俩赶紧回去。这一消息对十二来说那简直就是天大的喜讯,她扔下手里的活便叫上建军赶紧开车往家走。正要锁门时,院子里停下了一辆红色轿车,上面下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和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姑娘不停地搓着双手说道:“阿姨,您这饭店要关门吗?”十二那顾得上这些事情,头也不回的说道:“今天不营业!”“阿姨,我和爷爷早上就没吃饭,从外地一路跑到这里,我爷爷饿的不行了,麻烦您给随便做点饭吃,行吗?”十二听这姑娘的语气温柔客气,所以回头看了看,这一看不要紧,她的表情立刻呆滞了,细细地注视着眼前的姑娘。怎么会这么像呀?和嫂子年轻时简直就是如出一辙,这到底是巧合还是......“阿姨,求求您了,您就帮帮忙行不?”姑娘的话语惊醒了十二的思绪。“哦,好好,看姑娘说话如此客气,那我就你让你爷俩满意,走,屋里请!”“谢谢阿姨,您真是好人!”“建军,生火做饭!”十二喊道。刚把车开出车库的建军莫名其妙地被喊了回来,心里正在纳闷,可目光一放到姑娘脸上时,他也惊呆了。
十二偷偷地出来给王占军打了电话,说明了眼下遇到的情况,请王占军赶快下来辨认那位老者是不是当年抱走孩子的人。“姑娘是外地人吧?”十二试探性的开始了询问。“嗯,是的,阿姨好眼光,一眼就看出来了。”“今年多大了?长得真好看。”“阿姨真会夸奖我。我二十九了。”二十九!这不正好和嫂子生的那个孩子同岁吗,看来老天真是开眼了。“你爷俩这是要到哪去呀?一大早就赶过来。”“呵呵,阿姨您这是查户口呀?”“不好意思,职业病,职业病。你俩先坐着,我进去看看饭好了没。”
“姐夫咋这么慢呀,真是的,先上饭吧,让人家干等着也不是个事。”厨房里十二和建军悄悄地说着。
王占军自然是着急的,可越是着急就越有拦路虎的出现,刚出村便碰到了剧团的大车轮胎爆了。他一边帮忙一边催促着:“快点,快点!”好不容易来到了饭店,可那姑娘和老者已经吃饱喝足先走了,一次好机会就这样错过了。三个人坐在桌子前,十二埋怨着姐夫,可王占军倒也有理:“你咋不开车跟上去,看看他去了那个方向呀?”“人家开的可是一辆跑车,油门一踩瞬间就没影了,你咋不去追追试试?哎!或许这就是命吧,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处处留意着这件事,却始终没有结果,老是这样瞒着嫂子和我哥,我这心里难受死了,好几回我都忍不住想告诉嫂子实情,可又怕她接受不了。”“在没有把握之前你可千万不能说。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多加注意,一旦再次发现就尽量拖延住她,等有了十足的把握后,再告诉你哥也不晚。”王占军说道。
回到十一家中时,村民们都走了。十二看着哥哥略显憔悴的面容早已没有了当年的精气神,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在如花的安慰下,才渐渐的平静了些许。“大妮呢?咋没看见她呀?”十二问。“我给他打过电话了,她说不来,不想看到你哥。你哥要和她说话时,她把电话挂了。”如花擦了一把泪水说。十一低着头,一脸的惭愧。“没事的哥,你走的时候大妮毕竟是年纪还小,现在你突然回来了,她只是一时难以接受,一会儿我打电话劝劝她,过几天就好了。”
【二十六】
第二天上午,如花披了一件浅红色的羽绒服要去大妮家了。“要不,我和你一块去吧?”十一央求道。“不用了,大妮现在还接受不了你,就让我先去做做她的工作,午饭你就自己做点吃,等我回来,保证完成任务!”“那你咋去呀?”“十二家买了小车,那辆摩托车就扔咱家了,我骑摩托车去。”如花边说边往外走。“你行不行呀,我可没见过你骑。”“废话,你当然没见过,呵呵,我经常骑的,放心吧!”
简单的几句话,如花骑着摩托车消失在了冷风中,十一虽看她动作娴熟,但仍是有点不放心,也许是自己多虑了,毕竟十七年不见,社会进步了,人也进步了,每个人都不会在原地踏步。他心里想着。
十一一个人在家,午饭自然是凑活吃了,他泡了一袋方便面,这也能吃得津津有味。
“哥,哥!”十一的堂弟文革着急火燎地边跑边喊着来到院子里。“咋了文革?出什么事了?”十一问。“我嫂子是不是出去了?”“是呀,她去大妮家了,咋了?。”“那他是不是穿着一件浅红色的羽绒服?”“嗯,是的我刚给她买的那件。”十一感到莫名其妙,一丝恐惧悠然而生。“那你快跟我走,去趟沟外!”这时的十一已经感觉到出大事了,可究竟事有多大,他不敢询问,只顾一瘸一拐跟着文革上了车。
这是一起严重的交通事故,已经发生两个小时了,一辆装满沙子的大车停在马路中间,司机已经不见了踪影。在大车的后面,便是那惨不忍睹的画面:一辆摩托车被轧了粉碎,旁边有一具穿着浅红色羽绒服的女人爬在地上,面部扭曲,额头上被挤开一个一寸长的口子,脑浆就从那口子里一射而出,显然是被大车直接从头上轧过,导致了当场毙命。由于尸体不容易辨认,所以两个小时过去了,还是不知道死者的身份。县交警大队早已测量完毕,却迟迟不见家属的出现,不免有一些着急。一辆120在路边停靠着,司机在车上躺着睡着了。
十一赶到现场时,大远便认定了死者就是自己愧对多年得的结发妻子——如花!他没有哭,只是喊着:“文革,快去买一块布,先给你嫂子盖上!”随后他便蹲在了如花的尸体旁边轻轻的说着:“花呀,别怕,昂,我来了,我就在这里陪着你,别怕昂!我一定会替你报仇的,他害你一个,我炸了他全家!”他的样子似乎在瞬间内苍老了很多。警察见家属来了,于是上前去要求签字,文革签了字后问道:“司机呢?”“司机已经到交警队自首了,接下来我们会按照法定程序处理。事已至此还请节哀,你们商量一下,看看死者的尸体如何处置,是送回家还是拉到医院进行全面的整容,这里120正在等候,我们等着你们的回复。”“好的,给我们点时间。”
亲戚朋友们很快都赶到了,大妮挺着大肚子爬在母亲身上哭得肝肠寸断,她指着十一骂道:“都是你这个没良心的害了我妈,轧死的咋就不是你呀?老天呀,你咋就这么不开眼呢!”
经过一家人的商量,决定了在事故处理不清之前,暂时不往回拉尸体。打发走了警察和120后,天空飘飘洒洒下起了雪,几个人在马路边搭起了帐篷,租了一台水晶棺,将如花的尸体放了进去,前面摆了一张供桌,点燃了香烛。
十一静静地陪在如花身边,滔滔不绝地说着:“花儿,我要活过来,我要你安然无恙的活过来!我还没有好好报答你,你可不能就这样离我而去呀......”
尸体一直在马路上停放了五天,这期间经过交警部门的调解,十一最终接受了四十万元的赔赏。上午,陆海空从市里请了有名的法医前来给如花进行了整容,下午便拉回了家,准备三天后出葬。从来没有哭过的陆海空,那天他偷偷地哭了,哭得像个孩子,上气不接下气。
【二十七】
应十一的要求,建军联系了如花喜欢的那个剧团。人家毕竟是正式的大剧团,所以起初人家并不同意来演出,可是在得知死者就是他们传说中的老团长的女儿如花时,新团长便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大戏唱了三天,十一手捧着如花的遗像在台下看了三天。王占军几天前突发了脑溢血,,至今还不知是死是活,所以十一一直没有看到他的身影。陆海空开着车来送如花最后一程,从他的车上下来一位身穿孝衣的姑娘,长相像极了年轻时的如花,这令在场的所有人都疑惑了。“似玉,堂前的就是你的妈妈,快去给你妈磕头上香!”似玉缓缓地走了进去,在跪下的那一刻,她的眼泪犹如决了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嘴里不停地喊着:“妈呀,女儿终于找到您了,可是您为什么又要撇下女儿早早的走了呢!女儿还没有尽过孝道,您醒醒呀,睁开眼看看女儿好不好呀......”
十一听到似玉的哭喊声,他怔怔地从戏台下站了起来,眼睛注视着堂前似玉的背影。陆海空这时走了过来:“十一,那,那便是当年你卖掉的女儿。”“那你是他什么人,你们咋会在一起?”十一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弄得有些神志不清了。“我,我只是她的养父......”“养父?什么意思?”十一追问。“你听我说十一,过来,我们坐下来说。当年我被叛入狱九年,我的父亲怕我出来后名声太坏娶不上媳妇,所以在探监时,他和我商量着为我先领养一个孩子。我也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我让他来到清水沟打听如花的事,心中期盼着老天开眼,在那一夜能让如花怀上我的孩子。然而事情就是如此的奇巧,按月推算,如花所生之女正是我陆海空的孩子。于是我爹就找到王占军,让他来给促成这笔交易。”“那你现在又说‘养父’,到底是什么意思?”“似玉从小乖巧可爱,我出狱后看到她已经长了那么高了,而且越来越像如花小时候的样子,心中有说不出的兴奋。为了做到彻底放心,我曾经带她做了一次亲子鉴定,但结果却令我大失所望,她并不是我的孩子。”“那你的意思是说,我才是似玉的亲爹,是不是?”“没错,哥,似玉真是你的亲生女儿,千真万确!”“你又是咋知道的呢十二?”十一更加不解了。“哥,你看看这个,这就是当年孩子出生时医生给的证明,当时被咱娘给无意藏了起来,你没有看过所以你不知道,包括我嫂子也不清楚。这些年我一直在留意这件事,却始终找不到孩子的下落。”“似玉本来在你回来的第二天就被我叫到了山上,就是准备让你们一家团圆,可偏偏如花她,她又遭遇了不幸,所以这些天我一直在考虑着还要不要告诉似玉她的身世,思来想去觉得不能再霸占你们的孩子了,所以,我就和她说尽了一切的过往,今天才赶来送她妈妈最后一程!”十一听着陆海空的讲述,突然撕掉了手中的那张书生证明,仰头对着天空哈哈哈大笑起来:“苍天呀,你可真是太会捉弄人了啊!我武十一居然亲手卖掉了自己的亲骨肉,我真是死有余辜呀!”
下午出丧前,大妮的肚子开始不断地镇痛,十二说这是要生了,于是赶紧让婆家开车过来拉去了县医院,临走时她还哭喊着:“我不要离开我妈,我要送我妈最后一程!”
在大家的帮助下,如花的尸体被放进棺材里订上了铁钉,顿时鞭炮齐鸣,爆竹响彻天际。在唢呐的伴奏中,那个血红的棺材上填起了一堆的黄土,似玉爬在那坟堆上,双手像两只铁耙,不停地将土扒开,旁边的几个人拉都拉不起来。
所有的人都到坟上去送如花了,家里静悄悄的,只有十一,他静静地躺在了堂前的那张门板上,一动不动。
剧团的人员正在拆卸戏台,一张张幕布从高空的架子上瞬间滑落,没有人会在意它滑落的漂不漂亮,完不完美,但我们知道,它既然能在这里落幕,也必定会在另一个地方重新上演,正如戏台两边的那副对联:悲欢离合演绎人间无尽事;喜怒哀愁传唱世上不老情。横批:人生如戏!
2013年8月11日 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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