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已是二月的天了,春天的脚步却显得过于蹒跚,迟迟不肯把温暖洒向人间。路上的积雪刚刚融化,下午三点便又被冻得结结实实,走在上面,不小心点都对不住自己的生命。
忙活了几天的武十一早已心力交瘁,终于在亲戚的陪同下回到了家。窗户还开着,在刺骨的寒风中不停地摆动着,发出吱吱呀呀地刺耳声;屋里的尘土覆盖了厚厚的一层,那天走得匆忙,所以桌上的一套碗筷还原封未动地摆放着,半碗方便面汤也冻得实实在在。这些天武十一可没少遭罪,看着这杂乱无章的家,他越发的疲惫不堪。
倒是不用他亲自指挥,亲戚们便自发地收拾了起来,搬走了堂前的一张破桌子,换了一张门板支架了起来,武十一的妻子便被四五个人抬到了上面,盖上了一块块的苫单。苫单上描龙画凤,黄的蓝的足足盖了好几层,下面那颗被整过形的脑袋上,眼睛是闭着的。十来平米的客厅里十来个人来回穿插,武十一不想看眼前的拥挤,所以身子一瘫,便软软地蜷缩在了那把快掉光油漆的沙发里,一只手用力顶着额头,有些吃力,似乎稍不留神脑袋便会掉在地上骨碌两圈。而另一只手则伸向那布满灰尘的上衣兜里,摸索出一根烟来点上,自顾吞云吐雾,两只爬满血丝丝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面,探寻不到一丝一毫的神韵。二十三岁的女儿挺着个大肚子靠着墙蹲在地上,看着刚摆放好的供桌发呆,不知不觉两行热泪便在双颊肆意流淌。
“唱戏!对,唱戏!”武十一如同受了电击一般,从沙发上一崛而起,像个神经病复发的患者,目光慌乱地在人群中搜索着,嘴里喊着:“建军,建军,快过来,咱要唱戏,唱三天大戏!”
在院子里挥舞扫帚的妹夫用袖子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子,听到大哥的喊叫声,一溜儿小跑进了屋,瞪着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武十一:“哥,你说啥?唱戏?”
“唱戏,你赶紧去给我联系戏班,就要正月在咱村里唱过的那一班,你嫂子待见,我要让他好好听上三天!”
“哥,那可是外地的剧团,一场下来就得好几千,三天六场戏,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少给我废话,你嫂子本是那个剧团出身,一辈子就待见听这哼哼呀呀的调子,临走又给换了这么多的钱,我得让她走得碰心,走得舒心。你快点去,快点去!”说完便用手推了推妹夫。“唉,建军,这几天家里的事就靠给你了,多上点心,别老是对十二言听计从的,自己也拿拿注意,我这心累了,去吧,去吧!”语气明显有了些许缓和。
“好好,放心吧哥,我这就找我姐夫要电话号码去。”建军连忙回应。
“等等,你去了顺便通知你姐夫一声,叫他明天过来给主持事务,出这么大的事,他咋连个头都不露,这可不像当村长的作风!”武十一说道。
建军走后,武十一一瘸一拐地来到灵前把苫单往上提了提,冲着门板上纹丝不动的妻子喃喃地说道:“花儿呀,我知道你待见看戏,以前都是我对不住你,没让你听好,这回就算补偿你了,你好好听,听完了就放心的走吧……”说着说着声音开始哽咽了,鼻涕一把泪一把,惹得人们纷纷过来搀扶相劝:“十一,这是干嘛呢?一个大男人家,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吧!”
“别扶他!让他继续哭,继续说,你们都听听他这最真实的话,听听他是如何负了我妈这一辈子!”女儿强忍着眼中的泪,坐在原地大声地喝斥着。“你哭什么?哭有个屁用?你倒是当着我姑和这些乡亲们说说,我妈出事的那天你干什么去了,你咋就不能和她一块去呢?说呀!”女儿的声音又明显提高了几个分贝。
“别说了大妮,出了这事你爸他愿意吗?这都是命,少说两句吧。走,十一,你到里屋面壁思过去,这里没你啥事!”武十一的堂弟发话了,推着武十一去了里屋。大妮拍打着灵桌,嚎啕大哭起来,嘴里不停地喊着:“我苦命的妈呀!您受了一辈子的最,没享过福呀,我爸他怎能对得住您呀……”
来到里屋,堂弟武文革把十一推倒在床上:“哥,大妮也是着急过度才会口不遮掩,你也别往心里去,昂?”说完扭头出去忙活了。武十一躺在床上,听着女儿在外面的呼喊声,开始了自己这一辈子的回顾,心里有说不出的疼痛。
【二】
一九六二年,那是一个男人当家做主的年代,而武十一的父亲武锁柱则有着不同与别人的看法,那年他三十岁。由于家里的条件差,娶媳妇简直就是一件够得上奢侈的事情,加之重男轻女的思想严重,整个清水沟村像他这样的小光棍比比皆是。然而上天有好生之德,就在这年,老天爷用一次史无前例的大旱灾,为这里的光棍们带来了一辈子都不敢想象的好运。几百里外的几个平原县统统被这场灾难笼罩,基于家里人口多,又没了口粮可以生活,导致饿的饿死,病的病死。后来听说太行山脚下这一代并不曾受到旱灾的影响,于是这些人便纷纷带着儿女们走上了乞讨要饭的不归路。锁住的妻子就是其中的一位,跟着父亲生生走了四五百里地,来到了这里,途中还和母亲弟弟走散了路线,弄得亲人都难以相见,不知所踪。遇到锁柱时,那位十六岁的姑娘小兰已经是饿得奄奄一息,小兰的父亲跪在地上乞求锁柱救救自己的女儿,并且答应他让女儿以身相许,伺候锁柱一家。锁柱看着小兰娇小清秀的外表顿生了爱慕之心,从那天起便处处展示着他温柔体贴老实本分的性格,对小兰呵护有加。而小兰深知知恩图报的道理,对锁柱和老母亲同样恭恭敬敬,一家人过得其乐融融。
第二年小兰就挺起了大肚子,她觉得能为锁柱生一个胖儿子是最幸福的事。然而那真是一个多灾多难的年代,就在小兰快要临产的八月,一场无情的大雨一直下了七天七夜。洪水不断地上涨,浅窄的河沟槽子早已不能容纳这些翻滚的“野兽”。眼看着街道上的水位越来越高,村长王抗日立刻冒雨在村中央的大槐树下开了临时群众会,要求村里的男子即刻上山,割草砍树搭建草棚,以保村民的生命安全。紧张的搭建工作一直冒雨持续了一个下午,傍晚时分,全村老少都被安全转移,可眼看着被洪水包围的村庄,一个个都有着难以言表的无奈,纷纷双膝跪地,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上天:“老天爷呀,别再下了,再下我们的家就真的全完了!”就在这时,只见武锁柱在雨中踉踉跄跄地跑到了王抗日所在的草棚外,撕心裂肺地喊着:“王叔,快叫我婶子出来,小兰疼的厉害,我娘说是要生了,快让我婶子去帮忙!”周围的几个妇女也听见了,披了草蓑相径跟着武锁柱的脚步跑了过去。在大家的帮助下,一声清脆响亮的婴儿哭声响彻山谷,突然之间,下了七天七夜的大雨骤然停止了。村民们个个喜出望外跑出草棚,将这个灾难中降生的孩子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深信这孩子是上天派来拯救世人的,有了他的到来,灾难也躲得远远地!
从山上挖了地瓜,村长用煤油引燃了柴火,烤得香气四溢。吃饱喝足,锁柱便找来村长要求给孩子取名字,村长略加思索后说道:“这孩子命好呀!六三年,正好属牛,偏偏又是圈牛的时候所生,所以他是出来享福来了,你们想想,这牛进了圈以后是不是就能安心的休息了?并且还有吃不完的食物,好命,孩子好命!”村长说的振振有词,人们在四周围着连连点头表示赞成。“至于孩子的名字我看也不用要求响亮,有福之人不落无福之地,今天是八月十一,雨停的好日子,这孩子就叫‘十一’!咋样?”人们开始了议论,各自探讨着自己的看法。刘二愣子一向直来直去,他起身便问:“好是好,不过加上他家的姓氏听起来怪怪的,这不就是个数字吗?”“你知道个屁,就你话多!”二愣的媳妇急忙拽了他一把,瞪着眼反对他的发言。村长眉头一皱,一时竟也无从对答,还是锁柱发了话:“我觉得叔取的名字挺好,你们看,‘武十一’加起来是多少笔划?不正是十一划吗?这个名字就是给他量身定做的,就叫‘武十一’了,我喜欢!”大伙看锁柱都痛快地同意了也不再多插一句嘴。唯有刘二愣子还带着一丝不服气,小声地嘟囔着:“你咋不说叫‘武十二武十三’?笔画加起来不也正好吗!”话一出口,又被媳妇拧了耳朵,他一脸的委屈说道:“败家娘们儿,一会儿再收拾你!”惹得大伙哄堂大笑。这时村长又说话了:“既然是这孩子救了咱们整个村子,那这孩子是不是应该吃百家饭,穿百家衣呢?”
“对,吃百家饭,穿百家衣!”大伙齐声呼喊。
【三】
刮了一夜的风,人们早早地睡醒了,呼吸着浓浓的草香味,站在山头上遥望着山下的村子,见街上的洪水已经退去,一个个高声呼喊着:“回家喽!回家喽!”便像猛虎一般冲下山去,精神抖擞,充满了无穷的力量。
回到家后,整个村子如同打扫战场一般收拾着洪水过后的庭院。待一切收拾妥当,便有人不断地给武家送来少许的玉米面,王抗日的老婆也在组织妇女们收集布料,一块一块地弥衬起来为小十一做衣服,从一岁一直做到七岁。小兰在炕上躺着,拍着怀里的孩子,感动得泪眼模糊。
家是保住了,而耕地的问题成了眼下的一大难题。又经过一次群众会的探讨,村里定下了“抢修农田、重建生产”这一声势浩大的工程。工程一直持续到腊月时节,大面积的土地已经基本完建,部分还种上了小麦,确保了来年不会有村民饿死或是到平原地带去乞讨。
武十一渐渐地成长,吃着百家饭,穿着百家衣,慢慢地变得目中无人了,学会了撒谎、骂人、偷东西,惹得村民个个心生烦躁却又不好意思说出口,生怕村长说他们忘恩负义。
七岁那年,小兰生下了十一的妹妹,这次锁柱没有找村长取名,而是顺水推舟给女儿取了“武十二”的名字,村长得知后倒是沾沾自喜,为武家的顺从表示非常赞扬。锁柱的母亲因腿病而无法行动,整天抱怨上天不开眼,不给她两条好腿。锁柱忙活着在生产队挣工分,踏踏实实,早出晚归养活着这一家老小,一贫如洗的生活虽然有些难挨,但这是他们最自豪不过的事,总比“投机倒把”去干些见不得人的事强多了。小兰尚在月子期间,小女儿似乎比十一小时候要难管的多,无论白天黑夜,经常能从他的家中传出哭哭啼啼的声音,弄得小兰也是身心疲惫,加之还要起炕为锁柱做饭,早已顾不上十一的死活了,任由他在外面整天鬼混不着家院。艰苦的日子就这样勉强进行着。
时是文革愈演愈烈的年代,人们说话处事都格外小心,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扣上“反动派”的高帽子。王抗日的小儿子王占军和十一同岁,那天下午俩人一块儿上树掏鸟窝,本来有四只幼鸟在窝里,可以一人分得两只,而十一坚决不同意,非得自己要三个。王占军也不是省油的灯,自小在村长的庇佑下成长,那里受得了这等窝囊气。于是俩人在树上开始了打闹,几个回合过来,王占军最终战败,从树上一跌而下,挺着腿,就像要断气一般,张着嘴,许久才哭出声来。十一自知出了大乱子,急忙下来拿着整个鸟窝去哄,但王占军疼得早已顾不了这些,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十一觉得情况不妙,撒腿跑去了地里,看到锁柱就说:“爹,爹,占军上树掏鸟窝掉下来了,把他甩哭了!”锁柱一惊:“你说啥?从树上掉下来了?是不是你小子出的坏?”“是他自己上去的,和我无关,不信你去问他。”说着又跑走了。锁柱找到王抗日后,俩人风风火火地进了村,等把孩子抱到公社卫生所时,医生说是小腿骨折,回家慢慢养吧!连药都没给开。王抗日的妻子觉得咽不下这口气,于是去锁柱的家里讨还公道。而锁柱一家深信占军是自己掉下摔伤的,所以拒不承担责任,一来二去两个人便吵了起来。这时王抗日也来了,拉着他媳妇就走,嘴里还骂着:“你个混娘们,咱儿子啥毛病你不知道呀?他的话能信呀,你给我回去!”小兰自豪地望着远去的王抗日两口子,撇出一抹胜利的微笑,锁柱突然说了句:“那咱十一的话能不能信?他的脾气……”“去去去,咱儿子是村里的大救星,是他们的恩人,不会害他们!”锁柱无语了。
王抗日嘴上埋怨着媳妇,本是因为没有证据,不敢妄加猜测,坏了他在村里的名声。而心里却一直愤愤不平,觉得受了天大的委屈,于是他暗暗地下定决心,迟早要抓住武家的小辫子,弄他个生不如死!
【四】
三年后的夏天,王抗日报仇的机会终于来了,而武锁柱一家早把三年前的过节忘记了。
为了灌溉的方便,队里正组织社员在村南挖涝池。武锁柱作为村里的十分劳力干得特别卖力,就在工程即将竣工的时候,意外发生了。涝池边缘的一块大石头因没有放置牢固,人不知鬼不觉地竟然掉落了,当听到一声震耳的“啊——”声时,人们才看到,那大石头早已压住了锁柱的小腿,于是赶忙围过来掀起石头看锁柱的伤势如何。“快带我去卫生室,这条腿好像——好像折了!”人们立刻把他抬到了带有滑轮的木斗儿中,上面几个人一块用力将他吊了上去。刘二楞拉过来一架双轮车,一路小跑去了公社卫生室,只见锁柱咬紧牙关,憋得青筋突兀,出了一身的汗。
从那以后,由于伤势比较严重,所以好几个月锁柱都不能参加生产队的活计了。为了一家老小要活下去,小兰便白天到队里干活,晚上加班到地里挖野菜,甚至剥下榆树的皮来压成面,和上少许麦糠粉蒸窝窝,这就是能够充饥保命的最佳方式。武十一已经被联办小学的老师征走了,现在正上着三年级。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虽说不太听话,经常打骂老师和同学,但也同时挑起了生活的重担。每天早上天还不亮便被小兰叫醒,背上榆条框子去山沟里耙树叶,耙回的树叶或者堆起来,或者直接倒在猪圈里造粪。造好的粪都要定时交到生产队,谁家交的多,在年底便能多分得一些相应的报酬,而那也是极其微薄的。四岁的小女儿常常看不到母亲的踪影,所以在院子里大声的哭喊成了家常便饭,脏得像一个泥娃娃。锁柱整天躺着不能动,着急的眼泪不知偷偷湿了多少回袖口。
都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而这武家却是“青黄不接连三月,船到桥头又有弯”。那日早晨,狂风暴雨来袭了,一声惊天动地的雷声过后,房后的那颗大梧桐树像一片乌云,重重地压在了锁柱家的房角上,摇摇欲坠的房角随后便被雨水冲刷得站不住了阵脚,塌陷了!好在雷阵雨是来得急走得快,时间不长太阳的笑脸又展现了,笑得那么灿烂。可是都说“雷阵雨,连三天”,万一真要又来了,恐怕这破旧的石头土坯房子就真的保不住命了。而小兰一个女人家,那会干着砌墙抹泥的营生呀?无奈之下他去找了刘二楞帮忙,这倒是他的强项,一天时间就把锁柱家的房角回复了原样,临走时小兰为了不亏欠他人情,发了狠心烙了五张面饼,给了刘二楞四张,留了一张全家人分着吃了。没想到就是这点乡里乡亲的帮助,却给武锁柱带来了致命的灾难。
刚刚入冬的时节,天气已经冷得如陷冰窖。武十一在学校偷了王占军的石笔,还来了个死不承认,被老师叫到了办公室罚站,无意中他看到了墙上的一张《学生家庭成分表》,在武十一的名字后面,清清楚楚的用毛笔写着“地主”二字。回到家后他把这件事告诉了锁柱,锁柱心里一惊,差点把手里的拐拄断,可转念细想后还是觉得是老师写错了,于是轻轻的说给十一:“十一呀,你明天去了学校偷偷地告诉老师,咱家的成分不是地主,咱是下中农,昂!”这回十一倒是乖乖地点点头,可能也是受政策的影响,知道其中必有利害关系的存在。
就在那一晚,夜已经很深了。十一懵懵懂懂中,似乎听见家里来了几个人,如同吵架般出言不逊,但是乏困的身体终究没能使他醒来。来人正是王抗日带的头儿,进门就高喊:“把这个反革命的地主阶级给我绳起来!”于是三四个村民便一起下手把锁柱从席子上拽了下来,不等锁柱反驳就被麻布塞住了嘴,五花大绑的押走了,浑然不顾他的腿还是一瘸一拐没有康复。小兰追出来质问,却也遭到了同样的待遇。
大槐树下,黑咕隆咚站了一群人,他们嘴里喊着:“打到反革命!打到老地主!”被绑在树上的锁柱夫妇发出反抗的嚷叫声,然而越是反抗,下面的呼喊声越高,犹如雨点般的石头狠狠地砸在两人的身上,每一下都能疼的把眼睛珠憋出来!这是锁柱第一次莫名其妙地挨斗,第二天对于这事却敢怒不敢言,愣是把伤痛往自己的肚子里咽。后来在刘二楞那里得知,原来就是因为锁柱用刘二楞修了一天的房子,成了名副其实的“雇主”。他深知反抗的后果必定是愈演愈烈,不反抗或许还能够息事宁人少一些不必要的批斗。
然而他错了,有了第一回就有第二回或者更多。这也是王抗日为报儿子小腿骨折之仇,对锁柱进行反复折磨的方式。批斗的次数多了,虽然都是在深夜开展,并且在白天谁都不曾提起,但还是让小小的武十一发现了这极其黑暗的“制度”。从那时起,他幼小的心灵便又多了一项可怕的念想,那就是为父亲报仇雪恨!
可他用的方式永远是错的。他觉得父亲深夜屡次挨斗,起因就是给村里挖池塘开始的,于是他偷偷地从王抗日家中鼓捣了一些雷管炸药,学着大人们开炮的程序,在一天早上,一声惊天巨响,整个池塘轰然塌陷。他自然是跑了,以为做得干净漂亮天衣无缝。但凭他的小心眼想和大人抗衡,无疑是自寻死路。
王抗日很快便查明了真相,据说是有人看到了武十一偷炸药时的情景。这回可真是害苦了武锁柱,由于他“教导无方,放纵孩子做出破坏公共设施”之事,接下来的批斗更是如同火上浇油雪上加霜了。皮鞭像锋利的刀刃般,带着风声,一下下地抽打在锁柱的身上,一道道的伤口流淌着热腾腾的鲜血,腐蚀了身上唯一的一件补丁压补丁的衣裳。
武十一自然也不会吃不了兜着走。本来就看他不顺眼的老师这下可算抓住了他的小辫子,除了每天都要念检查外便是残酷的体罚和上不完的劳动课。这样的惩罚一直持续了一个月之多,在此期间他不曾翻看过书本,唯一拿笔的时候就是深刻地写检讨,老师对他的要求是:“承认错误,痛改前非,态度明显,端正思想。”他被逼无奈,只好照办,可是回家还要受到锁柱的谩骂与毒打,加上王占军那张得意的鄙视的面孔常常浮现在眼前,武十一心中的仇恨更是愈积愈深!
【五】
终于,武十一可以报仇的机会来了。就在学校里,来了一批身穿军装,臂带红袖章的中学学生,其中有不少人还跟着这个老师上过学。他们组成了红卫兵队,看到那个老师后便一起下手,打得老师鼻青脸肿,头发也被一撮一撮的拔了下来。武十一在一旁看着,心情无比的舒畅,其实那些学生们为什么要批斗老师,他根本就不知道,知道的只是老师对他的所有鄙视与惩罚,这样的老师就应该遭到上天的报应!
同时,村里的活动也是让武家人兴奋不已的,作为“当权派”的王抗日这回总算是受到了重重的一击。大槐树上被绑的人再也不是那些村民社员,而换成了王抗日,人们可以肆意地用皮鞭抽他,用石头砸他,像褪猪毛一样剃光他的头发,把他的脑门敲的通红甚至血流满面!武锁柱有着被王抗日欺压摧残的阴影,打心眼里害怕他,所以每每批斗王抗日的大会召开时,他都躲得远远的,只是在心里不停地骂着:“活该,你也有今天,打得你永远不能翻身才好!”
通过这一时期的运动,武十一的心灵上多少有了一些平等的想法。此时的王占军也卸下了自己高傲蛮横的姿态,开始唯唯诺诺地靠近十一,生怕一个不小心惹怒了十一后,武锁柱也会像别人一样去敲他爹的脑门,抽他爹的脊背。当然这些并不能完全消除十一心中的怨恨,但他还是在表面上显现得无比大度,能够靠自己亲手去收拾这个王八蛋才是他最称得上得意的目的。
中学毕业的那一年,政府派人前来清水沟村征兵,武十一怀着对部队生活的无限憧憬报了名,没想到却遭到了父亲武锁柱坚决的不同意,他骂道:“你小子翅膀硬了,想远走高飞了,你咋就不能多替老子考虑点事,老子为了这一家老小到最后落了个腿残的下场,本来名副其实的十分劳力现在却只能充当六分,和娘们一个级别,丢光这武家的老脸了!你小子上了十几年的学,如今个儿也养成了,力气也大了,还不想着给咱家出个十分劳力,当什么兵呀?不许去!”那天晚上从不轻易掉泪的武十一偷偷地哭了一整夜。
而王占军则如愿以偿地当兵走了,看着他那身崭新的军装和胸前的大红花,武十一心中有说不出的难受。当拉满新兵的卡车从公社出发的时候,武十一偷偷地扒在了后面,六十里的崎岖颠簸到了县城后,终是被人发现了,一顿训骂把他丢在了路上。王占军探出脑袋喊着:“十一,快回去吧,知道回家的路怎么走吧?别再傻傻忽忽地充犟头驴了!”说完又撇出一抹得意的笑。武十一捡起一块石头就投了过去,可惜没能投准,口里骂着:“你个小王八蛋,有种你就别回来,回来了看老子咋收拾你!”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了县城,可眼前的一切并不如他想象中的完美,同样是破破旧旧的房子,只是房子比村里多一些而已。回家的路在哪?他还真是弄不清楚,着实费了一番力气边走边打听,第二天才回到家中,和谁也不说一句话,好像一天时间他便变作了哑巴。
两年后的一天,王占军请假回来了。入村时只见他背着一个大包,风风火火,脸上挂满了忧虑,村民看到他的回来后,纷纷上前搭话,问东问西,但他却明显不想回答,只是一味的向家的方向走去。推开院门见到老母亲在打扫落叶,一阵激动,两眼的泪水霎时间泛滥成灾,呜呜咽咽地喊道:“娘,我回来了,我爹在哪呢?”母亲一惊,立刻面带笑容迎上前来,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儿子的脸说:“占军,你咋现在回来了?来信不是说还有一年吗?快快快,叫娘好好看看!”王占军依旧眼含泪花追问:“我爹呢?”“你爹在屋里听收音机呢,走,快跟娘回屋去!”“啊?我爹在听——听收音机?他——他不是——”“不是什么?娘还能糊弄你不成!他爹呀,你快出来,你看谁回来了?”母亲喊着。王占军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止住了哭泣,因为他看到父亲王抗日正好端端的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晚上躺在床上,王占军左思右想不得其解。从口袋中掏出一张电报纸,没错呀,上面清清楚楚的写着:“占军,你爹昨日病故,请速回!”就是在部队上收到了这个电报,他才请了假急溜慌忙地赶了回来,到县城后还专门去买了一匹白布塞在了背包之中,好在父母并不曾看到。可这电报到底是谁发的呢?他最终还是怀疑到了武十一的头上,但由于欠缺证据,他还是选择了忍耐,毕竟这样的事能忍则忍,说出来也不见得是件好事。
几天后,王占军重返部队,刚到宿舍便有战友通知他说连长叫他过去一趟,似乎很生气,要他小心点。打了报告,连长批准他进去,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电报甩在了占军面前,气呼呼地喝道:“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占军拿起一看顿时傻了眼,上面写道:“你连王占军故意撒谎探家,应受处分!”“你小子撒谎倒是撒的挺狠,说你爹因病已故,你咋不说全家死光了!这到底是咋回事?你给我说!”连长瞪着眼珠子恶狠狠地训斥道。“连长别着急,事情是这样的,有人故意使诈陷害我,你先看看这份电报,是我请假前收到的。”他从兜里掏出来递到连长手中,连长半信半疑地看了看上面的内容,略有所思后,却依旧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语气还是不曾有所平缓:“这能说明什么?说明你小子思想不端正,有人看不惯你的为人处事,所以故意整你,这是群众的心声!你小子能不能给我保证以后积极学习,端正思想?能不能?”王占军自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无奈的回答:“是,连长,我一定积极学习,端正思想,做一个让群众信任的兵!”“不光是做一个信任的兵,你首先是一个人,应该把握好做人的原则,才能成为一个好兵。好了,出去吧,下不为例!”“是!”向后转,齐步走,王占军走出了连长的宿舍,一段啼笑皆非的故事告一段落。
自从武十一捉弄了王占军这一回,他的心里得意了好长一段时间,在生产队参加劳动也充满了力量,他常常一个人偷偷地笑出声来,别人问他笑什么,他却只字不提。
【六】
八十年代初期,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整个神州大地。在农业上国家大力推进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调动了人民群众参加社会主义建设的积极性,让农民在改革中获得了实惠,人民的收入增加了,生活水平也有了明显的提高。
有了属于自己的土地,村民们脸上个个洋溢着无比灿烂的笑容。
翻过一座大山,就是山西的地界了,那里正是“农业学大寨”的示范区域,听说那里荒山变耕田,有着吃不完的玉米面。所以每年收了小麦后,清水沟的壮劳力都会肩挑着小麦,翻山越岭赶往山西去兑换玉米,为的就是让全家都能吃得饱饱的,再也不用受挨饿之苦。所以他们去的时候大都会挑上百十来斤的小麦,等回来时便换作了要多出二三十斤的玉米,这趟行程虽然是十分艰苦,但其中的利益还是非常诱惑人的。一些身体稍差的,看着别人去兑换,自然是羡慕不已,然而也只能是羡慕,谁叫他们没有那好身板呢。
在王抗日的大儿子王占英的带领下,武十一也踏上了“挑粮”的路途。基于山高路远,十一是第一次前往,所以武锁柱只给了他八十斤的小麦,让他回来时挑一百斤的玉米便可。这一趟下来需要两天的时间,累得实在不行时,自然要在山野林间稍做休息,喝喝山泉,吃点干粮。看着王占英拿的干粮是油烙大饼,武十一馋得差点把舌头咽到肚里,他打心眼里骂着王抗日,当官的就是比社员强,难怪当年人们会批斗他“当权派”。正在心里愤愤不平时,王占英递了一张大饼过来说:“十一,第一次来挑粮,你得把肚子喂饱,这张饼给你,吃了给我可劲儿的走,深山老林野兽频出,可不能落在了后面!”这是武十一头一回感受到了王家的照顾,心里酸酸的。“你吃吧占英叔,我年轻,能顶得住,我就吃窝窝头,这个瓷实耐饥,还能上劲。”“少废话,既然给你就是诚心的,吃了它!”武十一不好意思的接过来,两手捧着,边吃边用嘴吸着掉在手心的烙渣,王占英在一旁看了咯咯地笑。
吃了王占英的大饼似乎就是有劲了,一路上武十一紧跟不舍,听着王占英给他讲述自己小时候的故事:“十一呀,你出生的时候可正是六三年洪灾泛滥的时候,连绵不断的大雨一直下了七天七夜,眼看村子就要淹没了,偏偏上天给派来了一个你,大雨那时立刻就停止了,咱村的老老小小可都记着你的恩德哩,所以你小时候可以吃百家饭,穿百家衣,哪像别的孩子,吃了上顿没下顿,一年四季三季光着屁股。”“那都是乡亲们愣给我戴的高帽,什么恩德不恩德,凑巧而已。”“你倒也别不信,有时候这事呀就是说不清,心诚则灵,信则有,不信则无。哎,对了,有一回晚上我看到你和刘二楞的闺女刘桂香在河边聊得挺投机,我也没好意思打扰,现在发展的咋样了?”“你没跟别人说吧叔?”十一吃了一惊问道。“没有,我可不是那拉闲话的人,从没和别人讲过。”这下才让十一放下了心,便说道:“别提了,人家刘二楞嫌弃我比她闺女小三岁,不好说!”“俗话说女大三,抱金山,这不是挺好的事吗。再说你这年岁也是谈婚论嫁的时候了,可不能学你爹年轻时的样子,等回去了我找刘二楞替你解释解释,呵呵!”“哎,叔,占军这一走都四年了,咋还不回来呀?”“他呀,去年就退伍了,一直在县城的民兵连凑人数,趁年轻多锻炼锻炼,我爹的岁数也大了,以后占军迟早是要回来主持大队工作的。”“哦,我说怎么经常不见他呢!”听到这一消息,武十一不免还是有些心虚,两年前捉弄王占军的那件事他现在开始后悔了,这不是诅咒人家的爹吗?太不厚道了,从思想上说这比扇他俩耳光子可遭罪多了。
到山西换粮是件极其顺利的事,只要挑粮的队伍往村里一走,立刻便有人上前来搭话,探讨兑换的条件。还真不愧是“大寨农业示范区”,不差这些玉米豆子,所以总是能够一拍即合。和武十一换粮的那户人家也不是扣扣搜搜的人,换了粮后执意让吃了晚饭,并腾出一间窑洞来让他过夜。他并不清楚山西人的款待到底是热情还是假意,因为他在小时候就听老人们讲山西的响马到处都是,于是他还是先去问了王占英。王占英哈哈一笑道:“你小子心眼倒是不少,还怕人家把你剁了肉酱包包子不成,没事,你尽管住下,每次来换粮,我们都是这样,和哪家换就住哪家,都成了王八屁股——规定了,哈哈哈!”听王占英这样一说,武十一总算放下了心,早早的便躺下睡了,将走了一天的疲惫换作了阵阵呼噜声,留在了这冬暖夏凉的窑洞中。
第二天天还没亮,主家就来呼唤武十一起床,说做好了饭。他起来洗了一把脸坐到桌前,主家便端来了香喷喷的大米饭,肚里的馋虫立刻精神了,不停地打滚儿,说了两句客套话便狼吞虎咽的往嘴里塞。“着什么急呀小伙子?等会儿,菜还没端过来呢,看把你饿的,呵呵!”“啊?吃大米饭还用菜吗?我们那里可没这样吃过!”武十一抬起头一脸的惊讶。主家听了十一的话,知道他肯定是没吃过,笑得越发声音大了,弄得他怪不好意思。看来老在村里呆着就是不行,把人都呆傻了,以后必须得多出门才能赶上社会的发展。他心里这样想着。
【七】
回到家中时,天色又暗了下来。大槐树下已经有不少的人在等着挑粮的队伍回来,远远的十一便听到母亲的喊声了,那声音带着一种喜悦与牵念。篦子上的窝窝头冒着腾腾的热气,下面的玉米粥咕嘟咕嘟翻滚着,十一拿起用葫芦做成的瓢喝了半瓢的凉水,小兰已经把饭端上了桌。武锁柱磕了磕手中的烟袋锅,也坐到了桌前:“十一,赶紧吃,队上今天买回来一台电视机,就在槐树下的队部放着,八点准时开演。”“啥?电视机?咱村也有电视机了?真是稀罕呀!”“呵呵,赶紧吃吧,你爹没糊弄你,吃了咱都去看那新鲜玩意去!”
槐树下已经站满了人,都在等着王抗日的到来,电视机就在队部的窗户里面,只有打开了窗户才能看到它是个什么模样,所以王抗日不来,谁也看不到。不少人等得有点着急了,纷纷议论着王抗日的名字,说他这个人也太有原则了,不到八点他就是不来。左等右等,这个新鲜玩意终于开演了,一段激昂高亢,抑扬顿挫的歌曲响遍了村庄,人们坐着小板凳,抬着脑袋,入神地欣赏着,虽然那首《霍元甲》的主题曲并没人能够听得懂,但这当中的奇妙还是足能吸引人心的。
十点,王抗日准时关了电视,人们个个意犹未尽,谁也没有睡意,依旧坐在那里议论着刚才的剧情和这奇特的电视机。武十一悄悄地蹭到了刘桂香的身后,用手捅了她一下,示意她老地方见,然后自己偷偷地先走了。
小河边,溪水咚咚作响,青蛙和野鸭唱着欢快的歌谣,这是武十一最熟悉的乐曲,一直听了二十多年,他依然喜欢在夜晚来到这里,静静地享受着夜晚的河水所带来的惬意。躺在一块大石头上,迎着阵阵清风,他回想着这两年和桂香留在这里的所有欢笑。从刚开始的扭扭捏捏不好意思到后来的牵手散步;从起初的害羞表白到后的海誓山盟,每一个片段都如同昨日般历历在目。蝌蚪知道他们的真情,鱼儿听过他们的倾诉,以及这永不干枯的河水和不曾停止的风儿都是他们最好的见证者,陪伴着他们度过了一个个美丽的夜晚。
十一嘴里含着一根狗尾草,尽情地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直到远处一个黑影越来越近,才使他站了起来,急忙前去迎接。然而桂香的双手是冰冷的,身体有些僵直。“咋了?不舒服吗”十一关切地问道。桂香犹豫了片刻蹦出一句令十一做梦都没想过的话:“我爹让我嫁给别人,彩礼都收了……咱俩还是拉倒吧!”这句话像一声惊天的炸雷,炸得十一一时六神无主失去了知觉,握着的手无力地松开了。“咋了?我不是做梦吧?你为什么要跟我拉倒?给我一个让我可以接受的理由!”回过神来的十一问道。“我爹不同意,嫌你太小,孩子气儿。”“你爹这是包办婚姻,这可是犯法的知不知道?我哪里小了?我哪里孩子气儿了?你倒是说呀?”他开始提高了嗓门,不停地质问着桂香。“你冷静点行不行?你现在的表现就是孩子气儿……”“我冷静不了,我热,热死了!”他急得差点蹦起来。那个王八蛋敢抄老子的后路,活得不耐烦了吧,老子现在就去炸了他这王八羔子,谁?到底是谁?”“你好好听我说行不行?就你这脾气不用炸药你自己就能炸了。事到如今,反正我也藏不住掖不住了,不妨直说吧,今天王占军回来送电视了,安装好后就在他爹的陪同下去了我家……”“王占军,又是王占军,老子弄不死他就算白转了武家的种,老子现在就去找他!”十一气得呲牙咧嘴,转身就准备走。“等等!”桂香喊道,十一站住了脚步。“我愿意嫁给他,他条件好,当过兵,现在混得又挺好,咱村的工作迟早得由他主持,今天还给了我家一辆崭新的‘飞鸽牌’,这是我做梦都想拥有的……”“闭嘴!看来我该炸死的不是他王占军,而是你这个不知羞耻的家伙,吃腻了窝窝头想换大白馒头是吧?好!老子成全你,尽管嫁给他好了,你这种不要脸的东西老子不稀罕!”说完跑进了夜幕之中。
半夜,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武锁柱被一声摔碎玻璃瓶的声音惊醒了,他起身披了件衣裳出来看个究竟。眼前的一幕使他一怔,紧接着手捂胸口瞪着眼睛慢慢地倒下了。而柴房门口,武十一也是在地上倒着,瞪着眼睛,嘴里吐着白沫,旁边是一个摔碎了的农药瓶子。小兰跑出来时,看见躺在地上的两个人,眼前一黑,顿时蒙蔽了大脑,但她的灵魂又一直在劝说提醒着自己:不能倒下,一定要清楚起来,清楚起来!稍后便是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那声音有说不出的难听。
四周的邻里乡亲听到了那撕破黑夜的惨叫声,纷纷赶了过来。用两辆双轮车把锁柱父子拉到了镇上,从镇上又找了拖拉机,马不停蹄去了县医院。经过医生努力的抢救,十一终于又睁开了那双疲惫的眼睛,而他的父亲由于心肌梗死含恨告别了这个世间。下葬的那天,王占军从城里买回了酒菜,带来了一群的人为王抗日庆祝六十大寿。武十一还在医院的病床上躺着,对家中的一切毫无所知,十八岁的堂弟武文革,在病床前端屎端尿伺候着。
酒足饭饱,王占英喊着弟弟:“占军呀,下午锁柱哥就该出葬了,咱村本来人就不多,咱都去帮帮忙,也为你在村里树立一下威信,对以后主持工作都有好处。”“对,占军呀,你哥说的句句在理,你俩一块去,邻里乡亲谁不用个谁哩。说起当年的事,我还真是有愧于他,那时实在是不该公报私仇,可把他批斗的不轻,现在想想,真是遭罪呀!”王抗日惭愧的说道。并不知事件起因的占军嘴上答应着,但心里些许还是有点得意的,他暗暗地想着:活该!当年你小子发电报诅咒我爹,现在报应终于来了吧,我爹过生日,你爹却出了丧,都是你小子害了你爹,自作自受!
【八】
好事不出户,坏事传千里,整个西山区很快便把武十一喝药急死爹的事传遍了。人们众说纷纭,每经过一个人的耳朵,势必会加点油添点醋,有的甚至说是他气死父亲在先,喝药自杀在后。也有的说他本是上天派来的使者,能搭救世人却无法保全亲人,所以先克死了父亲,并且还会继续克下去,直到全家死光为止!天呀,这说法也太可怕了吧?也不知道说这些话的人到底还有没有一点良知,或者说是人性。既然连武十一是上天派来的使者都知道,那你又是哪位神仙饲养的畜生,偷偷地下凡来了呢?
听说家中糟了如此变故,武十一没等医生同意便徒步跑回了家中。入村后有不少的人故意躲着他走,然后在背后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偶尔碰上一个了解内情的人过来搭话询问,十一总是推开来人便走,把脑袋低了又低,生怕别人认出他来似的。
天色渐暗,十五岁的妹妹武十二在院子里生火做饭,看到哥哥这时候回来有些吃惊,立刻停下了手中的活。“哥,你咋现在回来了?”“咱娘咋样?”他冷冷地道。十二指了指屋里,他便径直进去了,妹妹也随后跟着。屋里黑乎乎的,又停电了,十五瓦的灯泡发挥不出一丁点的作用,十二点上了煤油灯后才略微有了点光亮。只见小兰在炕里跟儿蜷缩着,眼睛呆呆地看着地面,对十一的回来视而不见。他喊了一声娘,却仍然没有任何反应,十二在旁边小声地抽噎着。他感到了情况的糟糕,“噗通”一声就跪在了炕前,眼里的泪水开始不停地打转。“十二,咱娘这是咋了呀?她咋不说话呀?”十一急切地追问。“自从咱爹下葬那天起,她就成了这样,不和任何人说话,也不出门,整天就是在炕跟儿坐着,有时候还自言自语的傻笑,村里的医生来看过了,说是受刺激太重了,需要慢慢地恢复,没有好办法。”十二边说边哭。“那咱奶奶呢?”他擦了一把泪。“奶奶的眼睛越来越不好了,现在几乎什么也看不到了,大部分的时间她都在睡觉,中午我把饭端到她跟前叫都叫不醒,怪吓人的。”“我过去看看。”十一说着就往出走。“哥,等一下,家里的事瞒着奶奶呢,她什么也不知道,昨天她问这几天咋没见咱爹,我说咱爹到三十里外的水库上修工去了,一时半会不回来,你说话注意点,别再让她承受这么大的压力了。”十一听了没吭声就去了东屋,喊了两声奶奶没有得到回应,于是也点了灯。暗淡的灯光下,奶奶静静地在炕上躺着,身体瘦小得像个孩子,而包裹她身体的竟是她早就准备好的寿衣,这是她一辈子都没穿过的好布料,在微弱得令人瞌睡的煤油灯下,发出闪闪光芒。十一彻底崩溃了,爬在奶奶的身上连哭都哭不出来,扭曲的面孔只有泪水在不停地流淌。
为了不让尸体变质,在刚刚上任的村长王占军的指挥下,几个人轮流拿着簸箕在奶奶的灵前不断地扇着,然而在三天后出殡时,那种令人作呕的气味还是无法遮挡的住,抬棺材的村民们个个嘴里含着白酒,时不时的还往棺木上喷洒一些。没能赶上送父亲最后一程的武十一这次哭得肝肠寸断,把憋了多日的伤痛挥洒得痛快淋漓,致使左右两个人都无法架住他那软弱的脚步。
短短数日,荒山野岭中竟无端地添了两座新坟,坟头上插着的白幡随风舞动,发出“嗖嗖”的声音,无比凄凉!
十一躺在炕上暗自流泪,想到喝药的那晚真是悔恨难当。他若不喝药,父亲便不会猝死,只要父亲活着,母亲自然也不会落得精神失常,奶奶也不会悄无声息的离去。造成这一系列变故的缘由究竟在哪?是该怨刘桂香的无情还是该恨王占军的横刀夺爱?还是该怨自己的拿不起放不下呢?这些问题反反复复在十一的心中飘荡,他想抓住一个真正的能够令自己满意的答案,然而却发现好难好难。他曾想着去找刘桂香和王占军进行报复,来个鱼死网破,可自己又能得到些什么呢?最终理智说服了他那可怕的念想。人家刘桂香一没和他订婚,二更没和她成亲,所以人家自然有她追求幸福的权利,那个女人不想嫁个好人家呢?再说他和刘桂香的感情虽然持续了两年,但那都是偷偷摸摸进行的,村里没几个人知道,别说是常年在外的王占军了,人家明媒正娶那一点错了?自己早些咋就不能光明正大呢?无非就是自己心虚,怕别人说三道四笑话他配不上刘桂香而已!想到这里,十一终于如释重负,决定拿出点男人的本色来,让这些不如意的往事随风远去。若有缘,再苦也是甜,若无缘,把爱放心田,既然喜欢她,就应该让她去选择自己的归宿,创造自己的幸福!
对于十一和刘桂香的事,王占军当然是不知道的。王占英挑粮回来的那天晚上,看罢电视后听父亲说起了占军去刘家提亲的事,当场占英就表示反对,并道出了十一和桂香的事。占军知道后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说明天去问问十一,可一切都已经太晚了,接下来一连串的变故令他根本就没有机会去说。武家经过了这些不幸遭遇,使得占军拿不出一丁点的胆量再去问十一了,他一想起此事就浑身发怵。他想着凭十一爱记仇的本性,一定会对他怀恨在心前来报复,无论如何解释都是对牛弹琴,那就破罐子破摔,看他小子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浑然不知一向嫉恶如仇的十一这次竟表现出了大无畏的男人气概,可怜的他还在提心吊胆准备着下个月初六的婚礼。
小兰依旧是神经呆滞,对婆婆的死无动于衷。突然有一天,趁十二不注意,她偷偷地跑了出去,逢人便问:“看见我家锁柱了没?他去哪了?”声音直直的,目光如死寂般暗淡。村民们看了她那疯疯癫癫的样子,没几个愿意去理会她。她一直跑,一直跑,在村外的大水坑边停下了脚步,自言自语的说了一段话后,倾身欲跳。紧急关头,出现了一双纤细的手,从她身后将她紧紧抱住。那不是别人,正是在附近干活的刘桂香。“兰婶儿,你这是干嘛呀!咋这么想不开呀?”桂香高声喊着。“我要去找我家锁柱,你放开我!”小兰反抗着。“好好好,找锁柱叔是吧,我知道他在哪,我带你去找!”小兰一听桂香知道锁柱的下落,立刻安静了下来,跟随着她的脚步回了村里。一路上如同哄孩子一般,桂香滔滔不绝地劝说叮嘱着。十一得知后专门去了趟刘家,提了一篮子鸡蛋表示感谢,一句“多亏你救了我娘,没什么好东西,这些鸡蛋你吃了吧!”说完撇出一丝微笑,放下篮子就走了,对桂香在身后的拒绝置之不理。
【九】
由于母亲的病必须得有专人看护,十一又忙于生计,无奈之下年纪轻轻的十二只好缀学了,在家伺候着母亲,打理着家务。
无论什么事,时间是疗伤的最佳良方,所以当初的那些流言蜚语在村口街角也渐渐消失了。有人说上天为你关上一扇门必定会开启另一扇窗,这话似乎真的很有道理。
新年到了,圈里的那头肥猪被喂得胖乎乎的,杀了以后十一特意找来大称,好家伙,两片肉足足有二百四十斤。腊月二十九是镇上的最后一个集,十一用双轮车拉到集上去把肉买了,回来时留了二十斤,总算能过一个“肥年”了。这是往年都没有过的待遇,就连平时吃一斤肉那也算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这回卖了猪肉,十一收获了一笔不小的款子,他悄悄地把钱压在了柜底,心里想着来年的花销不用发愁了!
六月六刚结婚的王占军小两口,正在家里忙忙活活的生火蒸馒头,第一次过年总得把双方所有的亲戚走个遍。他一边拉着风箱,突然觉得这个年咋过得这么平安呢?难道武十一真的不打算报复自己了不成?想到这里他长出了一口气。“咋了?长出什么气呀?”刘桂香在旁边问。“没事,突然想到了十一。”“晚上坐夜时,你去他家走走,十二毕竟还小,他一个大男人家也挺不容易的,你去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行,我吃了饭就去。”
年三十的晚上人们一般都睡得很晚,大槐树下正播放着春节晚会,不少的妇女们在看得津津有味,浑然不顾冬夜的寒冷。这样的晚会是她们想都没想过的,原来外面的世界真的很精彩!男人们则走街串巷,东家转西家的坐夜,手里不是端着一碟小菜便是半瓶白酒。十一坐在微弱的灯光下,手里用牛皮纸圈着最后一根“二起脚”,正准备让十二也炒个肉菜出去转转,这时王占军进了门,左手端着一盘猪头肉,右手提着一瓶酒,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又在圈炮呀?你小子从小就喜欢玩炸药,除了炸水坑那回弄响了,其余好像没成功过吧?还记得前几年别人送给你的对联不?我可是记忆犹新呀,‘一声炮响响连天,二声炮响等明年’,哈哈哈!”王占军调侃着。“去去去,君子不揭人之短,当年是当年,现在改革开放了,我这圈炮的技术可是也提高了,不信一会给你放两响试试。”“行行行,别弄了,咱爷俩整两口儿。”说着占军把手里的东西往十一面前摊了摊。“什么爷俩呀?咱俩同岁,我可不拿你当叔看待,都说酒场无父子,暂且算平辈。”“你爱咋咋地,我也没拿你当过侄子,哈哈哈!”
这天晚上,俩人一起坐着喝酒,回想着当年的一切,时而惭愧时而捧腹,不知不觉竟忘记了到别人家去走走。十二点时,俩人早已喝得晕头转向,提着一篮子十一圈的大炮,肩并肩地走出院外,愣是给放到了高空,那声音震耳欲聋,在这个辞旧迎新的夜里,敲响了新年的钟声。“行呀你小子,果然让你把炮弄响了,我宣布那副对联不属于你家的了,你小子有两下!”占军竖起大拇指夸赞着,夸得十一哈哈大笑。这应该是俩人第一次玩得如此投机。
过了正月十六,新年的味道渐渐消散。大地尚未完全消融,所以村民们除了上山割几捆柴火外,实在也没有其他什么可忙。在王占军的召集下,附近几个村的村长开了一次简单的小会。开会的目的是让每个村出一点钱,集合起来唱几天的大戏,同时丰富一下村民的精神生活。几个村长听了占军的建议后纷纷表示赞同,新社会新农村就应该跟着改革的脚步走。由于清水沟地处附近几个村子的中心位置,所以唱戏的地点理所当然地设在了大槐树底下。
第二天,王占军便到乡政府联系好了戏班,开始带领村民搭戏台。人们听说了村里要唱大戏,个个生龙活虎似的干得热火朝天。正月二十下午,一辆卡车徐徐进了村,所有演员道具把卡车装得满满的,经过村民的大力配合,很快便万事俱备,只等晚上开戏了。
那时的村子,凡是外来人员进村,都有派饭到户的习惯。剧团成员被分成了好几个小组,两人一组,分别到社员家里吃饭。武十一第一批接到了队部的通知,于是早早的便多准备了两个人的饭菜,这次他特意做了大米饭,还炒了两个肉菜,要不是为了管饭的事,这是平时不常有的。待饭好后,十二到戏台处领人,其中一个年岁大一点,正是剧团的团长。另一个是位身材娇瘦的姑娘,穿着一件碎花棉袄,看上去和十一年纪相仿。至于她长得漂不漂亮,十一并没敢去看,只是觉得她有着不为人知的心事,因为一顿饭吃下来,她一直没有开口说话,低着头细嚼慢咽,像一个哑巴,这倒让十一对她产生了一丝浓厚的兴趣,突然觉得她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可怜。偶尔将眼角的余光扫向她的身上时,立刻便又不好意思得转了回来。而团长不愧是走南闯北的过来人,举止言行都带着让人舒服的感觉。一番客套话之后,两人起身欲走,团长不断提醒着十一:“七点开场,收拾收拾赶紧去看!”十一满嘴答应着将他们送出院子,此时他万万不会想到,这次的唱戏竟然会给他的人生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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