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是九斗叔的媳妇。九斗叔出生的时候正是中国农民翻身做主人的年代。九斗叔他娘生他那天，家里分回了九亩田地，一家人喜得合不拢嘴，又喜添贵子，于是取名九斗。

九斗叔曾是我们这个村子里为数不多的去山外念过书人之一。文革时候，和其它红卫兵串连时还去过北京。在火车上九斗叔认识了丁香，那一年丁香才十六岁，出落得如清晨池中的出水芙蓉一般水灵，小巧的瓜子脸，大眼睛，弯弯的眉毛疏中有密，如早熟的樱桃般的小嘴，不抹唇膏就已流光溢彩，凝脂般的肌肤，光洁的脸蛋，不搽胭脂自带几分红晕。总随身带着一瓶雪花膏，一小紫色瓶装的香水，洒上一点在身上，香气十天半个月还久久萦绕不散。

漂亮的丁香第一眼看见英俊，勇敢的九斗叔，就喜欢上了他。串连结束后，红卫兵都要回各自的家，丁香毅然决然地跟着九斗叔来到了这个小山村。当时在我们这小地方，可是轰动一时的新鲜事，不亚于后来的四人帮跨台。

三个月后，丁香的娘家来人了，是她的哥和她的娘。她家远在湖南，从他们的穿着打扮，知道他们家的经济条件不错，她爸爸和哥哥都是水泥厂的工人，家里也只有丁香这么一个女孩子。丁香的娘一见着丁香就搂着女儿哭了，"孩子啊，你好糊涂。"

丁香也哭，可是一会就不哭了，她孩子气地对娘说"妈，九斗很帅是吧？比我哥帅多了，他和他家的人对我都很好。。。。。。"

丁香的哥和娘在这里住了三天，也苦苦地劝了丁香三天，好话坏话都说尽了，丁香的娘甚至以死相威胁。九斗和家人也不好多说什么，由着丁香自个儿作主了。

可是第四天的早上，村子里的人看见丁香的娘和哥离开的时候，是九斗叔和他父母陪着，丁香送都没有送。丁香娘临出门前丢了两句话给她"从今往后，你就在这里吃九斗的长相吧，我就当没生你这个女儿。"

丁香和九斗叔生有一儿一女，那么多年过去了，丁家一直没有人来这里看过她。连丁香生大孩子时，九斗叔找过去了，她父母也就给了些钱，打发他回家买补品给丁香和孩子吃。

丁香一直也没有回娘家，她发誓有一天要风风光光地回去。可是怎么样才算够风光？丁香自己心里也没个准。随着两个孩子出世，一天天长大，公婆的身体也一年不如一年了。从小享受惯了的九斗叔又染上好赌的恶习。丁香的光采在田间地头，早出晚归中慢慢失落。但是她还是收拾得洁净自然，哪怕是去山上砍柴，也象是走亲戚一样，穿得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的。三十岁以前的丁香，总是梳着长长的黑油油的麻花辫。过了三十岁，丁香喜欢把头发高高地盘上去，很利索，精干的样子。

几十年过去了，没回过娘家的丁香依然保持着每月给父母一封信，都是自己亲笔写。直到两个孩子都上大学了，那年秋天，丁香接到家里来电"母亲病危"。匆匆收拾行李，赶回了娘家。这一去就呆了近两个月，母亲是她一手服侍送走的。

从娘家回来后的丁香，沉默了许多。常常会望着对面山的出口发愣。偶尔会说上一句糊话"妈，女儿不孝"。丁香的心里感觉欠母亲太多了。

第二年的春汛，九斗叔被淹死在湖里，从此丁香更少言语了。但是那爱美的性格还在，有时候会一天梳上几遍头发，换几次衣服。常常把自己打扮成要出远门的样子，冬天才过，第一个穿上春装的一定是丁香。

如果别人问他"丁香，你看什么啊？"

"我看我妈到了没有啊，九斗去接去了。"听话的人默然。

丁香清醒的时候也会说"看我这脑袋，我妈和九斗早就不在了。"

两个孩子大学毕业后都留在了城里。儿子要接她去，丁香不愿意。"我喜欢这里，哪都不去，一辈子住这里，这里有你爸在哩，"

丁香的头发越来越少了，大家都说是被她梳掉的，可是丁香的头发也越来越白了。大家就说是想她娘和九斗叔想白的。

丁香还是那么爱美，托女儿带回来"一梳黑"染发剂，把头发染得乌黑乌黑的。高高地盘在头顶上，显得年青不少。她还穿孩子带回家的各式各样的时装，都是城里人穿的。五十多岁的丁香，身段还是那么苗条，一点驼背发福的迹象也没有。从背后看上去就如一个少女一样。

儿子在门前请人挖了水井，丁香用水不用跑山沟沟了。就连洗衣服也做了一个水池，还贴好了磁砖。水池的侧面贴着墙，丁香喜欢照镜子，连洗衣服的时间里也想照。于是她找了一块镜片，竖挂在水池左边靠洗衣板的墙上。

一天丁香洗衣服时，一棒槌砸碎了那镜片，碎玻璃杀伤了她的左眼，血浪满面。邻里七手八脚把她送到乡医院，医生看伤得太重，迅速转县医院，后来又从县医院转到省医院。丁香惨了，左眼眼球没了，右眼也因为失血过多失明，丁香再也看不见任何的东西了，更不要说美丽了。

儿子把她留在了城里，请了一个保姆照顾她的生活起居。可是三个月后，丁香的儿子捧回来一骨灰盒。丁香死了，儿子在乡亲们的帮助下厚葬了母亲。又在母亲的坟四周种上了一排一排的丁香树。

这么些年，大家一直在揣度丁香的死因，有人说丁香受不了失明的痛苦，是割腕自杀，流干了身体里的最后一滴血死的。也有的人说是吃安眠药平静地死去的，死前还特意让保姆给她化了装。。。。。。说法不一，但是大家都一致认为：丁香去了才三个月就死了，一定不是正常病死的。

没有人知道丁香真实的死因，只有丁香的儿子知道，但是他不说，也没有人敢问。每年的清明，丁香的儿子会带着媳妇和孩子回来给丁香上坟，给那些早成活的丁香树添些新土。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丁香树在群山的怀抱里，花开又花落，花落又花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