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丫头问我,为什么会突然从遥远繁华的大城市来到这个穷乡僻壤,找她的郑老师?
看着她认真中夹杂着忧伤的眼神,我无从回答。
突然吗?也许吧。毕竟,我与晓东已经七年没联系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想要来找他的呢?大概是因为有次出门没带伞,突遇了一场大雨,回家后发烧病倒,却没有一个人在身边照顾的缘故吧。
那是一场很大的雨,雨滴打在身上生生的疼。世界很安静,只有哗啦啦的声响。
冷风刮过,我在雨中颤抖。一道闪电劈开天空,续而是震耳的惊雷——咵嚓!像谁粗野的撕烂了一块布。
回到家,拧开门,黑漆漆的一片。愣了一会儿后按下开关,被突然的强光晃得满眼泪水。
紧贴脸颊的凌乱发丝,通红的眼眶,还有眼角浅得难以发现的鱼尾纹,镜子里的狼狈女子深深刺痛了我的神经。
那刻恍然明白,我不幸福。我过得一点也不好。而这种不好,是从离开郑晓东后开始的。
大雨彻头彻尾的淋醒了我,我终于正视了这个七年来心里最大的疙瘩。第二天一大早醒来,顾不得发烫的额头,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写辞职信。
显示发送成功后,我才强撑着独自到了医院。
“我昏倒在了医院门口,输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液。病好后,收拾收拾行李,就来到了这儿。”
二丫头盯着我的眼睛,似乎想从我平静的叙述中看出玩笑的成分来。不过她最终放弃了。玩着手指说,“这么说来,你和郑老师曾经是恋人咯。”
二丫头始终是镇上的孩子,情绪比这山里的人多。读过的书应也是不少,和她聊天很舒服。
“是,我们在大学认识的,开学不久就在一起了。”
那时候我在音乐方面极有天赋,迎新会上一曲原创歌曲艳惊四座。加上人长得好看,追我的人不少。
“为什么你要说‘那时候’?现在呢,天赋是会消失的吗?”
二丫头打断我。
“现在……呵呵,如果不坚持,也许是会的吧……丫头,其实有时候天赋的消失,跟坚不坚持也没关系,嗯……你以后会明白的。”
“好吧,你继续。”
“晓东就是我的众多追求者之一。”
我刻意咬重‘我的’俩字。说完后在心里鄙视自己,三十出头的人了,在个孩子面前还这么要面子,虚伪至极。
晓东和别的男生不一样。他老远看到我就低头,说话也是吞吞吐吐的,特别不自然。不像其他男生对着我把情诗背得溜熟,脸不红心不跳的。还死缠着我弯都不拐的问我愿不愿意做男女朋友。
我觉得晓东属于靠得住感情经验少不花心的那种。也就开始注意他。
他可以陪我去图书馆坐一下午,坐到闭馆。可以陪我在雨后散步,听我抱怨。可以在我生日的时候用不知哪弄来的木板,加工组装成一个小巧的摩天轮送给我。
情人节,别人送给我大捧的玫瑰,他也是。不过却是粘着泥土的那种。手上还被扎了许多小洞。
其实早有耳闻,他的家庭并不富裕。我知道,他没钱给我买。可是,他有心呐。一个女子,对伴侣这方面还求什么呢?我理所当然的答应了他。
“那些玫瑰哪儿摘的?”
二丫头很关心这个。
“是在学校的花坛里偷的。我依稀记得,为了这件事校长还把我们集中教训了一顿。”
二丫头一副诧异的神情,“用偷的?天啊,他这样做你不会怀疑他的人品吗?”
我揉揉二丫头的头发,“不会。丫头哩,你到十七八岁就明白了,这叫做浪漫。况且那时候我们并不是真正的大人……反正是可以原谅的。后来,学校扩大绿化的时候,他义务做功帮忙到底的。”
“这还差不多。你继续。”
我们一起度过了一段非常快乐的时光。为了不让他介意我们的家庭悬殊,我骗他说我家只是空有大房子,其实欠了很多债。
后来还跟他一起去打工。在一家小餐馆洗碗。我大概是电视剧看多了吧,想着好多大人物在成功以前都干过这些,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嘛。再加上晓东成绩一直拔尖,我相信他会出人头地的。
我甚至在心里打算,无论他以后创业有多艰难,我都不离不弃,陪他一起吃苦,温柔体贴。
可我没想到的是……
“你没想到的是他根本就没想过要创业是吧?”
的确。
晓东在我眼里一直是个有思想有抱负有能力的人,他在和我谈论社会现状和市场走向时的那种独到见解,常常让我钦佩不已。我以为,他会想要创业的。
临近毕业的时候,分手大潮席卷了整个校园。我们俩手牵手的走在大街小巷,还和从前一样的甜蜜。
然后我就问他,以后想干什么。我多希望他说,留在这个城市,拼出属于我们的一片天地。然后风风光光的娶我。
可是你知道他说的什么吗?他说,回到他的家乡贵州,支教。
我是不能接受的,他那么有才华,何必回到那种地方埋没了?
二丫头干咳两声,提醒我我现在就踏在这片土地。
“其实我们这地方也真不好,最近干旱这么严重不是也没有谁过问一声吗?电视上,有报道过吗?如果是大城市,也许就会被关心了吧……”
二丫头形容她的故乡,是说不被关心的地方。有时候觉得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晓东支教的这个地方,比我想像的要落后很多。
“你继续呀!”二丫头催我。
“不说了,明天说吧,夜都深了。把油灯灭了。”
“可是明天郑老师就要从镇上回来了,到时候你顾得上理我么?”
想想也是,可我希望今晚好好休息。总不能憔悴着一张脸见晓东吧……
“唉呀,你就再跟我说说呗,我当看小说一样。我还收留你住在这哩,叫你说说故事还不愿意啦呀!”
我无奈的皱眉,“好,真是怕了你了。把灯灭了说吧,亮着引虫。”
我的手臂已经被咬得红星点点。一抓就流血。睡在这种草席子上,浑身也硌得难受。注定今晚是睡不着的了。也罢,讲讲就讲讲。
二丫头吹灭了灯,在黑暗中望着我。
我先前有说过吧,我音乐方面有天赋。那时候刚好有好的机会,让我可以学习,朝那方面发展。
我就跟晓东说,让他留下来,不要去支什么教了。贵州会有大城市好?
晓东就和我说,正是因为它不好,所以才更需要好的教育资源流进去。
我和他大吵了一架。我说,郑晓东你以为你有多伟大?!你好了不起啊你,啧啧,为了别人牺牲自己。辛苦读了这么多年书好不容易考上了北京的大学,你竟然又要选择回去……没出息的东西!你一辈子就局限在那儿了!你一辈子就这样了!你就回去吧你,不求上进!回去回去!找个爱打麻将爱拉家常的女人娶了吧,几年后生个孩子就这样了!多好啊,再把走出大山的梦交给你的下一代吧……目光短浅!
“我敢说,你肯定伤了郑老师的自尊心。”
“可不是,他还打了我一耳光。”
“打得好。”二丫头淡淡的说。
“我也这么觉得。后来才知道,原来,就是有一个大学生来到你们这个地方支教,才打开了晓东的梦想,让他努力的学习,去了北京。”
二丫头似乎是点了点头,“可不是,郑老师经常跟我们提起他的老师。好像是在他考上大学后不久就得病死了。郑老师时常说啊,外面的世界是我们无法想象的精彩,要我们努力走出去。可你知道这儿的人局限是什么吗?”
“什么?”
“每次郑老师这么说完,就有人说,外面的世界真的那么好,老师你还回来干什么?”
“呵呵,他们还小,不懂。”
“宋阿姨,那你懂了吗?”
“我现在很能感受到那种给人希望的快乐。”
“来娣家很感激你,如果不是你的资助,来娣早就辍学嫁人了。现在她在镇上的高中,成绩很好哦……呵呵,你继续吧!”
晓东打了我一耳光,可是我们并没有因此分手。我也觉得自己过分了。
毕业的日子越来越近,一家唱片公司在这个时候联系了我。我从小学钢琴,歌又唱得好,形相气质也不错,他们说,可以给我一个出国深造的机会。
我会放弃吗?当然不会。我把晓东约在了一家咖啡馆,平静的告诉了他我的决定。
他很久没有说话,只是低头搅着咖啡。我只好又重复了一遍我的决定。
他抬头,“可儿,我只能等你三年。你知道,我的父母……”
“不必等我。”我打断他,“等我回国的时候,你以为还看得上你这个未来的小支教老师吗?”
“可儿,你为什么不理解我?”
“够了,郑晓东!我宋可不是你们那地方一抓一把的没见过世面的姑娘,这辈子就想着到了年龄嫁个男人生个孩子就完了!我有我的梦想和追求!不是那种打完麻将就往减价商场钻的生活!”
“可儿,我们在一起四年,难道说分手就分手吗?”
想起四年的快乐时光,我的心软了,“晓东,如果你还念着我们四年的感情,就不要回去支教好不好?”
“……不可以。”
“好!那就分手吧!”我气愤的拎包起身。扭头就走。
晓东站起来拉住我的手,我能感觉到哀求。我回头看着他微红的眼睛,心痛得厉害。我还爱他的吧。
“晓东,我们好聚好散。你如果爱我,就该放开,我宋可,是不会跟一个没上进心的人在一起的!在这个世界上,于我,梦想才是最重要的!”
他的手慢慢松开。我离开。转身的那瞬间,泪掉得很厉害。我安慰自己,我可以找到更好的。
二丫头叹口气,“我有些讨厌你了。那你最后,到底出国了没?”
我被那家假公司骗了。骗了很多钱。整个人都蔫了下去,还不断被家里的人骂,说什么女孩败家。你不懂我那个时候的心情,想死了一了百了。
可想想还这么年轻,以后也还有机会的。就振作起来出去找工作。凭着毕业证上不错的学校招牌,我很轻松的找到了一份编辑的工作。
仍唱歌,作曲词,却始终没多大起色。工作上的压力和人与人之间虚伪的交际逐渐让我做音乐的时间变少,更少。
我有段时间唯一的感觉就是累。这个时候,已经五年过去了。这五年里,我很关注贵州的动态。但一直没有晓东的消息。
后来,我在查找好友输入条件时选了贵州地区,也就认识了你,二丫头。
“我们之间的事我都知道,不用说了,那我问你,这几年你有没有遇到过别的男人?”
“有啊……追我的人很多的。”
对生活越来越失望,直至越来越麻木。一次和朋友去卡拉ok唱歌,我喝醉了,到处撒酒疯,把酒弄到了一个穿西装的男人身上。
那个男人叫江哲,是个大老板。他和我眼里的大老板形象不同,文质彬彬的。
后来,他买了一大束花送给我。表明了心迹,我就答应了。他对我也真是好,珠宝名包什么都不少,三天两头还给我一大笔钱花销。后来,我就跟他同居了。
“那后来呢?他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不嫁给他?”
“他有家庭。”
“啊?”
“我不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
“什么不知道!这种关系叫包养……你可以称之为小三或者二奶。”
“呵呵。”
我被二丫头的用词准确弄得有些尴尬,只好一笑了之。
“继续……”
江哲对我一直很好,后来,我有了他的孩子。我没想过叫他离婚,我也不图他的钱。我只是麻木了,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要和他维持关系。
我自己去医院流了产,然后选择了结束这段感情。也不能称之为感情吧,它什么都不算,就是我自己犯贱。
江哲诧异我的“懂事”。给了我一笔很大的钱,那笔钱,和我当初被骗走的钱一样多。狠狠哭了一场,过后就用那笔钱资助贫苦山区的孩子。
“没猜错的话,贵州的孩子受你的资助最多吧?”
“是。后来我又谈了一场不温不火的恋爱,最后自己提出分手了。我想,人就这么短短的一辈子,为什么就不能不管其它就和自己最爱的人在一起呢?”
“嗨,提醒你,你曾说过梦想最重要的。”二丫头较劲了。
“丫头,那是多年前的我说的话。人是会变的。经过了这么多事,我想来想去,只有晓东对我是真的。在这个虚伪的世界,真又何尝不是一种梦想呢?”
“你说得没错。”
蒙窗的塑料布烂了几个窟窿,透过它,我可以看到天色渐渐变浅。鸡鸣,狗低吠。有马蹄声嘚嘚的响。
天是要亮了吗?晓东,是你来了吗?七年了,整整七年。
“听!”二丫头翻起身。
“郑老师,你回来了?连夜赶的?”
“是呀,给孩子们带些笔和纸回来。呵呵,老乡起的早啊!”
远远的,那个我熟悉的声音传来。少了青涩,带着让人信服的沉稳。心突然很暖,很暖。
我下床,提起行李。二丫头以为我等不及了。我摸摸她的头,泪水很平静的流淌,“ 二丫头,求你件事。”
“你说。”
“带我从后山走吧,千万别告诉你们郑老师,我来过,好吗?”
郑晓东,我不该来打扰你的生活。答应我,一定要幸福。和你的孩子们。
其实,我从和你说分手的那时起,就是个得病活不久长的人了。这么多年一直用药控制着。我不想你有累赘。
上次住院,医生说我病情恶化,最多只有几个月的时间了。我想来见见你。可是,算了吧。你,一定一定,要很幸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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