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
“珍珍,珍珍妈”
雨中,珍珍和珍珍妈下车,大姑上车。三个人匆匆打了一个招呼,又被车门分开。
珍珍在雨中向大姑挥手,大姑在车内向雨中的珍珍挥手。
大巴车从雨帘中转瞬消逝。
“这么大的雨,说下就下。这年头,老天爷也没有个准头。”珍珍妈打开雨伞遮在珍珍头上。
“妈,这么大的雨,我大姑去哪里呀?”
“你二爷病重,去伺候你二爷。”
“那我爸这几天身体怎么样?”
“哎,看你爸现在的样子,挺过年底就不错了。”
“我大姐给弄的偏方,用没?”
“用了,没效果。现在你爸就在熬那点精气神呢。”说着,珍珍妈一边走,一边抹眼泪。
“妈,别说那样的话,爸爸会慢慢好起来的。”
她们娘俩边走边说,很快到了家门口。
刘家的大铁门半开着,银白色的油漆有些返锈掉色了,但在农村依然显示出这个家庭在当地的富有与殷实。门旁拴着的两条大狼狗,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前爪刨着水泥地面,低声叫着,晃动尾巴迎接娘俩雨中归来。
这个院落的前身是老生产队,当年包产到户的时候,珍珍的爷爷在乡里是乡长,就把生产队部买下来,重新翻盖成五间相当气派的大瓦房,把家从十多里外的小村庄迁过来。珍珍的父母也就名正言顺的和爷爷住到一起,一个大家庭其乐融融。
珍珍和妈妈一前一后来到屋里,屋里静悄悄的,珍珍的爸爸在西屋的炕上躺着。珍珍妈没有打扰他,扯了一下珍珍的衣袖,娘俩蹑手蹑脚从西屋退出来,妈妈对珍珍说:“我走的时候,让惜惜在家照看你爸,这会儿他人哪去了?”
“是不是有什么事出去了?”珍珍没有把妈妈说的话放在心上,打开厨房的门,去里面找吃的。
“不会出去,我去接你的时候,告诉他了,有事也得等我回来再走。再说,你爸在炕上病成这样,身边没有人照应哪行。”
“嗯嗯。”珍珍嘴里刚刚放进一个饺子,说不出来话,只能这样应着。
“正好你回来,咱们家的玻璃门窗也该擦擦了。自从你爸去省城住院,家里就没有人管……”妈妈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瞅着东屋房间的门,停住了往下要说的话。
这个房屋的内部格局是老式的,东屋二间,西屋二间,中间厨房。东屋是爷爷在世时住的二间屋子,如今爷爷去世有三年了,奶奶一年四季有三个季节是在三位姑姑家里,所以东屋一直空着,门也是在外面用锁头挂着的。可是那门上挂着的锁头呢?珍珍妈皱起了眉头。
珍珍妈天生就是巧蒙眼(视网膜色素变性,夜间看不到东西),这些年,视力一直不好,经检查,眼底有坏死的迹象。她以为自己看花眼了,揉揉眼睛一看,锁头还是没有。她上前用手一碰,门轻轻开了一条缝。
珍珍妈顺着这条缝往屋里一看,脸色瞬间大变。
在东屋的小角落里,惜惜正迫不及待地打开3个小包包,将“白粉”倒在一张锡纸上,然后,用刀片将白粉碾得更细小,再小心翼翼地将白粉倒进事先买来的一次性针管内。之后,他将矿泉水吸进针管溶化“白粉”。这些做完后,他将针管连续摇晃了好几下,以便让“白粉”和水充分溶化……
珍珍妈眼看着惜惜把毒品注射进体内之后的得意神情,那是一种舒展,一种快意地飘升从惜惜眉宇间流露出来。他非常舒服地睁开眼睛,看到妈妈横眉立目站在眼前。
“妈!你,回来了啊?”他说话的声音充满不肖和卑微。
珍珍妈咬牙切齿地说:“我不是你妈!”然后一甩手,一转身,怒气冲冲地跑向西屋。
西屋里,珍珍的爸爸正在自己努力的一点点起身,看到珍珍妈闯进来,神情一愣。
“你慢点走,着什么急呀?我自己能起来。”珍珍爸误以为珍珍妈是着急他自己。
“这不是才接珍珍回来嘛,看你自己想坐起来,我就快走了几步。”珍珍妈说这话的时候,心情还没有调整过来。
“惜惜呢,你走的时候,不是让他在家吗?他又去哪了?”珍珍爸无力的干咳着。
“他呀,我回来看他去厕所了,顺便出去买包烟。”珍珍妈勉强地一笑。
“珍儿她妈,我这病恐怕也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最不让我放心的就是咱们惜惜。当年为了生惜惜,咱爸自动从乡长的位置退下来,去了民政部门。咱们自己盖的房子,也是因为超生惜惜,被计生委给扒了。惜惜的三个姐姐那么通晓事理,哎,惜惜是让我们给惯坏了。小时候,他要5毛钱,我们就给他一元,我们还高兴地说,你看这孩子多聪明,这么大点,就会花钱了。”
“你别再说了,听着心里难受。”珍珍妈又抹起了眼泪,可能女人的眼泪是情感最好的发酵站,每每珍珍爸一提惜惜的事,珍珍妈就以眼泪来推搪。如今,她亲眼看到这么不争气的儿子又在吸毒,想想真是没得救了,不免老泪纵横。
“好,听你的,不说了。”珍珍爸睁了睁深陷在眼窝的眼睛,从他那枯萎的眼神里,看得出他对珍珍妈深情的留恋。
惜惜从东屋神情饱满地走出来。他几乎忘记了妈妈刚才怒目而视的眼神。
“惜惜,你去东屋干什么?我才和妈回来,还以为你没在家?”珍珍在厨房说话的声音很大。
“我,姐……”惜惜语无伦次。
“让你和爸一起回来,就是让你照顾咱爸的。你一天就知道和那些猫三狗四的人来往,不务正业。一会,你媳妇和大姐二姐就从省城回来了,看我不把你成天鬼混事告诉他们。”珍珍毫不留情面。
“珍珍姐,求你了,小点声行不,咱爸躺在炕上呢?你就不能让他老人家省省心吗?”惜惜假惺惺地求着珍珍。
“珍珍,惜惜,在外吵什么呢?你爸让你们进来。”珍珍妈冲门口大声喊。
惜惜第一个跑进屋里,笑眯眯地看着妈妈和爸爸,从身后拿出一支烟递给爸爸。
“爸,这是我一哥们去云南大理捎回来的,我没舍得抽,留着孝敬您呢!”惜惜把点着的烟送到爸爸嘴边。
“你爸不能吸烟,惜惜,你不知道吗?”妈妈瞪一眼惜惜。
“妈,爸爸现在身体都这样了,不在乎一根烟了,他喜欢什么就给他什么吧。”
“妈,爸想吸,就让爸吸一根吧。”珍珍在一旁附和。
“真是儿大不由娘啊,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妈妈失落纠结的神情占据了内心。
爸爸吸了一口烟,瘦的干巴巴的皮肤堆在一起,他咧嘴笑了。
下午,寂静了很久的刘家大院热闹起来,这是刘福从省城治病回来的第n天里,家中最热闹的一天。他的姑娘和儿媳还有他最疼爱的孙子都回来了。
面对一大家子温馨热闹的场面,刘福心里是酸楚的,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日来面对这份温暖和爱。
当每个人都要真正面对生老病死这种自然规律的时候,他为自己感到汗颜和无所适从以及内心深处的某些恐惧常常袭击他每根早已脆弱的神经。其实他被死亡的阴影一直笼罩着,只有在亲人面前,强颜欢笑。
第二早上,趁着屋没有别人,刘福见儿媳在屋收拾房间,就轻轻叫了一声儿媳妇的名字。
“楠楠,你过来,爸有事要问你。”
“爸,有什么事,你就说吧,我在这里听着呢。”楠楠说话从来都是柔声细语。
楠楠高挑的大个儿,修长的身材,长了一双会笑的眼睛。她是刘家百里挑一的好儿媳妇,只是刘福知道,自己的儿子配不上这么好的儿媳妇。
“你过来,我有话问你。”刘福勉强支撑着身体要坐起来。
“爸,你就躺在那儿说吧。”楠楠很听话地过来坐在刘福身边。
“楠楠,爸问你,你们两口子在省城做买卖,你主管财务,你手里到底还有多少钱。”刘福说话的神态非常认真。
“爸,您就好好养身体吧,这些事,您就别过问了。”楠楠轻描淡写地说。
“我也不想过问,自从我有病去你们那里,我发现你们俩个做买卖,只有你一个人忙里忙外的,惜惜根本就不怎么管事。”
“爸,惜惜他喜欢和朋友们在一起,买卖虽然忙些,但我一个人也行,能忙得过来。”
“你也知道,爸来日无多了,惜惜从小就娇生惯养,以后你可要多管着他。”刘福语重心长。
“嗯,爸,你养好自己的身体就行。”
“今天,你就给爸交个实底,你手里现在究竟还有多少钱?”刘福再一次提起钱的事。因为他不放心自己的儿子。
楠楠看公公一直追问这个事不放,只好交出实情:“爸,不瞒你说,现在财务的帐上连本带利,就只剩十万元钱了。”
“什么?十万?当初你爷爷在世的时候,为了便于长途货运,就给你们买了两台大型货车。而后,我又给你们拿出五十万作为资金运转,你们在省城跑运输有好几年了,怎么,怎么手里就只剩十万元了呢。”刘福要起来的身体颓废的向后一仰,双眼呆呆地望向天棚。
“那钱是不是让惜惜私下里拿去用了。”刘福知道,惯子如杀子,养这个儿子现在看来确实是一个败家子。这个几辈子经营起来的家,就要毁在这个孩子手上。看来老人们常说 ‘富不过三代’这话在刘福家应验了,刘福想到此长长叹了一口气。
“爸,只要财务上有账进来,惜惜他就向我要钱,开始还可以,后来他变本加厉地要钱,不给他就往死里打我,我只好由着他,他要多少就给多少。有一天,你孙子小乐乐看我从银行提钱回来,就跑到我耳边悄悄说,妈妈,快把钱藏起来,要是让爸爸见到了,他要钱,你不给,他又该打你了。”楠楠眼圈泛红,让公公看胳膊内侧被惜惜拧的青紫的痕迹还在。
“我怎么养了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刘福除了捶胸顿足之外,再无别的良策可以挽救儿子。
整整一天,刘福不言不语。
傍晚的时候,天空乌云密布,强悍的风掠过屋顶,一场大雨就要来临。
“把孩子们都叫来吧,我想开个家庭会议。”刘福有气无力地喘着气,眼睛无力地眨了两下,额头青筋暴露。
“孩子们都在,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刘福强抬起眼皮向上望了望,三个女儿,美美,好好,珍珍,儿媳妇楠楠都在,唯独没有看到儿子惜惜。“惜惜呢?”
“楠楠,去把惜惜叫来。”妈妈对儿媳妇说。
“不用,你们把我扶起来,我自己去找他。”刘福抬起瘦骨嶙峋的胳膊,示意他要起来。
“他爸,你不要起来,我去找他。”珍珍妈说着,就下了地。
“孩子他 妈,一辈子了,你怎么就不懂我的意思呢?惜惜这孩子再不管就彻底把咱这个家给毁了”刘福痛苦的表情,让一家人揪着心的难受。
无奈,几个女儿一起搀扶着刘福下地,又递给他一个龙头拐杖。这个龙头拐杖还是爷爷在世时,去香港旅游买来作纪念的。
就在这时,美美的手机接连响个不断。“楠楠,你过来替我扶一下咱爸,我接个电话。”
“喂,您好。”
“啊,是公安局老马呀。”
“你说什么?”
“惜惜他怎么了?”
“你快点叫救护车,我随后就到。”
美美收起电话,脸色惨白。
“美美,惜惜怎么了?”刘福直盯盯地看着美美,大气不敢出。
“爸,您先上炕休息,我出去看看,然后给您回信。”美美说完,拉起好好就往外跑。
等美美和好好打车来到急救中心,救护车已经停在那了,车里没有人。她们就向急诊室飞奔,这段路就象千里万里一样,跑起来是这样漫长。她们拨开人流,飞跑的声音在走廊里回响,刚跑了几步,美美穿高跟鞋差点摔倒,她索性甩掉鞋子,光着脚向前跑。
几个拐弯之后,她们姐俩看到老马和几个陌生人,正在急诊室外焦急地踱来踱去。
等她们跑到近前,急诊室的门开了。
护士推着手术车,车上用白色的布盖着一个人。
美美和好好一看,疯了似的挤到几个人的最前面,大喊:“惜惜呀,你这是怎么了!”
“让开,让开。谁是死者的家属,过来签字。”护士面无表情地说。
美美泪水涟涟的拿过死亡通知单,看也没看就要签字。
“这不是美美姐吗?不仔细看,都认不出来了。”小护士碰碰美美的胳膊。
美美抹了一把泪水,睁开眼睛辨认眼前的女孩。“你是?”
我是你原来那个村的,小时候,我们还在一起玩过呢,在你家吃过饭的雪瑶。
“雪瑶啊,你都工作了。你看我们分开这些年,你还记得我。”
“美美姐是我们这的名人,谁不认识啊!还有,姐,这个死者王晓峰是你什么人哪?看你哭成这样。”
“你说是谁?躺在手术车上的死者是王晓峰?不是刘惜惜吗?”美美由惊讶到惊喜。
“死者叫王晓峰,出车祸死亡的。刘惜惜是吸毒,还在急诊室里抢救,应该和死神能够擦肩而过。”雪瑶一字一顿,吐字清晰。
急诊室外的天空被那巨大的雷声与闪电撕裂,豆大的雨点,穿透浓密的云层落下来,敲在美美心上。令她心跳加速,令她狂喜。
美美喜出望外地拉着老马的手问:“老马,你快说,你怎么知道惜惜吸毒了。”
“惜惜在公安局旁边的歌厅里和几个朋友玩推牌九,玩到兴处,他们几个就吸了点那个。可能是惜惜因为长期吸食毒品,导致他的免疫力下降,再加上毒品在他体内起的作用,让他过度兴奋。美美,你都不知道,你家惜惜当时全身都脱光了,光着脚踹公安局的玻璃,脚上划了好多口子。今晚正好我值班,出来发现是你家惜惜,所以我才给你打电话,又叫救护车。”老马一脸犯难的样。
“不管怎么说,先谢谢老马。救命之恩当永生难忘。”美美从包里拿出一沓钱,塞进老马的裤兜里。又贴近老马的耳根说:“惜惜吸毒的事,还得你私下关照,别给捅出去。”
“美美,你看你这是干什么?我和你爷爷都是老交情了,我们之间用不着这个。哈哈,好,有美美在,多大的事也不是事。”
美美就是美美,不愧被称为大姐大。想当年,她十六岁的时候,就不想上学了,看长途大巴车招乘务员,她也不管人家用不用她,包里放把刀,天天跟车走。
年龄再大一点到20岁的时候,她就只身独闯南方,邂逅一个年过四旬开煤场的老大,因为老婆不给他生儿子,遇到美美之后,和老婆离了婚,娶美美为妻。第二年,美美真就给他生了一个大胖小子。美美母凭子贵,回娘家串门的时候,十个手指全戴上不同的钻戒炫富。
后来,那个所谓的煤老大,和美美过了两年后,终于耐不住寂寞,换了一个女人,给美美扔下一部分财产,跑了。美美收拾好一切家当,领着儿子回到北方,重新开始创业。
“二妹,你电话。”美美递给好好手提包。
“姐,是妈打过来的。怎么和她说。”好好为难地看着美美。
“二妹,让妈出来接电话,别让爸听见。”美美叮嘱好好。
“姐,还是你和妈说吧。”
美美接过电话。
“美美,你怎么这么长时间不接电话,没办法我又给好好打。”
“妈,你别着急,你去外面我再和你说。是这么回事,惜惜今天和他的朋友们在外面娱乐,然后一高兴就吃了点那东西,现在在医院抢救呢。......”
“惜惜,他……”珍珍妈的电话从手里掉下来,被从屋里出来的楠楠一把接住。
“妈,惜惜他怎么样了。”
“他,他……美美说让你领孩子过去。”
珍珍妈傻了,她只感觉天旋地转,一个跟头摔下去,就不醒人事了。
一家人慌作一团。
刘福躺在炕上,听到孩子们对在外面大呼小叫,立刻感觉到惜惜肯定出了大问题。他一着急,血往上涌,一口气没上来,也撒手西去了。
孩子们手忙脚乱地把她们的妈妈抬到屋里,按住人中穴,等她苏醒过来的时候,大家才注意到炕头的爸爸,已经咽气了。
珍珍妈一看,喊了一声:“老头子,你带我一起走吧。”起身就向南墙撞去。
“妈……”等珍珍反应过来,只拽住妈妈的一只手,由于用力过猛,娘俩一同摔倒在地上。珍珍抱住妈妈,两人嚎啕大哭……
惜惜从戒毒所出来已经是两个月以后的事情了。
这天,他一个人拎着点心,水果和香,来到他爸坟前。
坟的周围已经长满了绿融融的小草,树枝上还残留着两个月前送葬时的白花,在山风中飘摇。
惜惜长跪不起,泣不成声,给爸爸磕了九个响头,“爸,您在天有灵,看到了吗?我已经从毒品的沼泽地中走出来了……”
说着,手起刀落,他的小拇指象蚂蚱一样,隐没在草丛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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