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搏杀的场景我也经历得最多。
腊月十八那天早晨,部队所在的那个县的副县长乃旺匆匆赶到营部向我们营长报信,说在县西北方向发现一群土匪,那个叫拉扎的村子昨晚遭到血洗,几天前刚刚被我们部队平定的村里的新生政权组织几乎全部瘫痪,村委会的几个成员:村长、委员、调解员一大早全部出现在村头的树上,他们都是被土匪杀害吊在大树上的,被害人牺牲时的惨状令人触目惊心,用绳子吊在树上的他们不是被割了耳鼻就是抽去了脚筋。
这种事情我们在剿匪平叛中时有发生,每平定一个村子马上就建立起新生的政权,由我们部队中的党员再加上一些拥护民族政策的当地藏族同胞,组成一个临时政权,部队又向前推进,去解放一个又一个村子,这便是那些年我们部队在茫茫荒原的西藏阿里地区所必须做的事。
午饭过后,我们三连整装待发,营长讲完话以后,连队就在向导乃旺的带引下向着白雪皑皑的大地推进,驮着干粮,马料的一匹匹战马踩着一尺多厚的积雪,队伍在雪地里像一条缓缓爬行的蚯蚓一样慢慢朝那个事发村庄移动。
其实眼前根本就没有路,只有一片银白色的世界。西藏的阿里,那时候是人们称之为`拉屎不生蛆'的荒原,再往东北一些可以看到一座齐天的高耸入云、延绵不断的大山,它叫昆仑山。翻过去就是新疆的和田地区,相比阿里,和田地区物产更加丰富,部队的供给大部分来自那里,那时候,有一支徒步牵着牲口从和田地区翻越昆仑山 到西藏阿里的运输部队,为我们剿匪安民 提供后勤保障。随着岁月流逝,那些历经千辛万苦运送粮草的战士早已经被历史掩埋,以至于如今许多人都闻所未闻。这个也很正常,如同那些一直默默奉献的人一样,他们不需要被大肆宣扬,只做他们认为应该做的事情,历史的变迁,世界进步的丰碑上同样注入了他们的鲜血和永远不朽的灵魂。
连长是一个东北人,以前为东北野战军的一名战士,高个子,一脸黝黑的皮肤,言谈举止像农夫一样大大咧咧,看不到那种盛气凌人的架子,不过,他不说话的时候看上去就是一尊石雕,让人感到敬畏。他一直认为我们四川人头脑灵活,打起仗来也从不怯阵,加上我有点文化,于是刚刚入伍他就注意上我了,在他的调教下现在我成了侦察排的排长,虽然我身上多处被子弹击中,但还是不断地从土匪窝里一次次逃生,并且端掉那些自以为是的土匪据点。
我们到了拉扎村时,几名遇害的村干部已经被人从树上弄下来,呈一字形排在一处平坦的雪地上,连长叫人验完他们的身份,纪录过后就开始了一场简短的葬礼,大家脱帽、朝天鸣枪!
根据幸存村干部的描述,当天晚上至少有超过三十名头戴毡帽、身裹皮大衣的土匪参加了这场疯狂的扫荡,他们不但杀了人,还抢走粮食和几名年轻的藏族女人,最后骑着马朝西北方向一路嚎叫着奔跑而去。
看着那些被害的战友,连长说不抓住或者击毙这些土匪,他都有些不想回驻地了!
拉扎村外有一条干枯的河道,再向西北就是连绵起伏的群山,山上不长树,夏天才有一些浅草出现,在这个隆冬时期,呈现我们眼前的只有一片皑皑白雪,阳光透过无云的天空在银色大地反射出来的光芒让人头晕目眩,我们不得不戴上有帆布边的防风沙眼镜,以辨别前方的道路。
熟悉地形的 副县长乃旺骑着一匹像骡子一样的浅灰色的马走在我们队伍的前面,抄一口生硬的汉语正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
下午三点左右,连队入进山地。
一眼望去,山上同样是银装素裹,茫茫一派白色,从高处眺望,一条条山坳狭沟纵横交错,极其复杂的地形,照向导的说法,在那任何一条狭沟之中,都可能藏匿着土匪,他们的装备虽然与我们相差很多,但对地形的熟悉弥补了他们的不足,土匪才得以如此猖獗、如此狂妄。
走在队伍前面的乃旺忽然让马停止前进的步伐,只见他十分神秘地举起手,把手掌靠近耳朵,歪着脖子像是在聆听什么。
他飞身下马,跑到连长面前,告诉他前面不远的山沟里有情况。
就在连长吩咐大家注意警惕的时候,距我们大约几百米的地方出现了一个黑点,它在冰雪覆盖的大地上显得分外耀眼,我们看见那黑点慢慢在移动,连长正拿着一架望远镜仔细观察,
“那是一个穿着皮袄没有骑马的人!”连长吼道,“我猜一定是土匪,而且不止一个,我们的目标太大,马上分成三路,一排二排左右包抄,三排跟我来!”
战士们立刻照连长的安排向前面推进,我们走近黑影时,它并没有动,离它不到三十米的时候,我们才看清那的确是一个土匪,他手里还握有一只步枪!
大家还没有举枪瞄准,土匪的枪就响了,虽然没有击中谁,却惊了我们的马群,战马抬起两只前蹄腾空而起,伴着嘶嘶长鸣使我们不得不用力抓住缰绳来保持平衡。
等到战马镇定下来,连长叫了声“追!”。
我们就朝着峡沟有土匪的地方快马奔去!
这是一条有好几公里长的峡沟,队伍一直跟着土匪的身后猛追不停,让我们惊奇的是,那徒步飞奔的家伙奔跑的速度简直像是超过了我们的战马,在快到峡沟尽头的时候,土匪纵身跃进旁边另一个峡沟,瞬间失去了踪影!
追出峡沟,我们看到另外一种景象,在我们脚下和对面遥远的山峦之间有一片开阔的平原,面积超过好几千亩,地上依然冰雪覆盖,阳光把对面山的背阴处染成深红,把向阳的这一片广袤的大地铺上一层金黄,完全有步入天上人间的感觉,如此壮观的景色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目睹。
就在大家张着大嘴欣赏这旷世奇景时,从队伍左边传过来一阵喧嚣,同时伴着隐隐约约马蹄的声音越来越大!
连长又举起望远镜观察,这一次他的吼叫更大,“不好!立刻进入临战!前面有一大群马在狂奔乱舞,估计不下百余名土匪!”
“我们不用怕他们!”连长继续说道,“跟着我冲向匪群,打不死的就活捉!”
这时候,另两路人马也聚集到我们一起,排长告诉连长,一路上他们并没有看见土匪的影子,连长举起手说,“冲!”
于是,这一连的人马便朝着远处传来喧嚣的马群飞驰而去。
快到马群时,我们看见它们前后左右没有方向感地到处乱奔,有的还抬起前蹄、前身跳跃像是要腾空而去!
但是,这些成百上千的马背上看不到一个土匪,
乃旺挥动双手,示意大家停下,只见他颇为惊恐地望望马群,又十分警惕地环顾四周,突然,他抬头向连长大声叫道,“我们中计了!”
通过乃旺的叙述,我们才知道脚下踩着一个湖的冰面,眼前是一群狂奔乱跑的野马,野马一般只出没于山间峡谷,之所以出现在这湖面上,肯定是土匪为了引诱我们把野马从对面山上赶下来的,这毫无疑问,因为我们在明,他们在暗。
连长和那位副县长合议了一下,要求队伍马上离开湖面,前往对面的山边。
刚刚起步,几匹驮着重物的战马就踏破了冰面,掉进冰窟窿里,一阵徒劳地挣扎后,慢慢沉入冰冷的湖水之中!
队伍到达安全地带时,经过清点,一排的排长面色阴沉地宣布,我们所带的大部分干粮、发报机、药品等物都随那几匹不幸的战马一同沉入了湖底!
血色的夕阳照在苍茫的大地上,眼看暮色越来越重,返回已经不可能,我们来到依山的一个挡风处,就地休息。
由于干粮已经所剩无几,大家还不知道明天能不能回去,更不知道现在土匪离我们有多远,连长说最坏的打算就是土匪正在不远处盯着我们,以便摸清楚情况,好将我们一网打尽。
半夜十分,我们隐约听到从不远处传来的土匪的狂吼乱叫,这声音来自东西两个方向,连长立刻加派了外围的哨兵,并吩咐大家随时准备战斗。
那种像野兽一样的嚎叫一直在我们附近断断续续,我带上几个战士,朝距声音更近的地方摸去,匍匐在雪地里仔细聆听,一直到黎明时分,那鬼哭狼嚎般的声音才逐渐消失。
和连长商量的时候,我建议解除警戒,让战士们好好休息,因为以我从前的侦查经验,土匪对消灭我们还心存疑虑,不然,熟悉地形的他们早就在夜里对我们下手了。
连长觉得很有道理,他同时也认为这些现象需要仔细琢磨一下,比如土匪只闹而没有动静,这说明他们人少,无法与我们抗衡,另一方面也说明他们在虚张声势,目的是要挠乱我们的军心,使他们的阴谋诡计得逞。
最后,大家统一的意见是,尽快找到那一伙土匪,消灭他们,因为我们已经没有干粮了!
这时候,天空忽然暗下去,早晨的太阳很快被乌云遮挡,接着狂风袭来,然后铺天盖地的雪花向我们头上飘来,巴掌大的雪花不断刷刷地落在我们黄色的军装上,风雪让不少战士倒在地上,一个个正努力地支撑着爬起来。
连长让大家手拉着手不要松开,他说一旦倒下去起不来的话就会被风雪掩埋,这种狂风暴雪自入伍以来我从未见过,我肯定我们中间谁也没有见过。
由于没有进食,大部分人看上去已经体力不支,但是,大家还是努力在风雪里跋涉,不停地移动脚步。
风雪逐渐退去,战士们刚刚松了一口气,距我们不远处突然响起了枪声,连长手一挥,我们全部匍匐在地,密切注视着枪声的来处,终于看见了土匪,黑幽幽一片至少有好几十个,他们在雪地里身轻如燕,一个个像猿猴似地时隐时现,正一步步逼近我们,在双方都能看见的距离中,土匪开始朝我们的阵地扔东西,那一块块不知名的玩意儿落到我们附近便发出剧响,把雪地炸开一个个小坑。
“小心!土匪自制的手雷!”连长吼道。
战士们都举枪向土匪发射,匪群里发出呜哇的叫声,像是有人被击中了,然而,他们完全没有退去的意思,反而向我们冲来!
我们一个个饥肠辘辘、失去力气的情形土匪像是早有察觉,看来他们铁了心一定要消灭我们!正如连长所说的那样,土匪一直躲在不远处观察我们的行踪。
两匹被土匪子弹击中的战马正痛苦地躺在雪地里乱滚,饲养战马的主人,两名年轻的战士这时候涨红了脸,像他们的亲人遭到袭击一样咆哮着,只见他们同时起身,一面举起枪一面发出震天的怒吼,不顾一切地冲向土匪阵中。
连长大手一挥,我们整个连的人全部起来,一齐奔向敌阵!
我看见那群土匪被我们突发的阵势惊呆了,一半人一动不动,一半人边退边转身朝我们射击,前面那两名年轻的战士此刻好像已经被对方击中倒地,卫生员跪在雪地上检查他们的伤势,还好,没有击中身上致命的部位。
除了两三个举手投降的之外,其余土匪全部被我们消灭。
所有一连的人马终于可以松口气,大部分都迫不及待地瘫倒在了雪地上,扔掉手中的枪,倒地就睡。
这时我才感觉肚嗷嗷叫,并且发痛。
连长坐在地上,从军装口袋里摸出一只皱巴巴的香烟,点燃,狠狠地猛吸一口,扔在地上。很快他叫醒战士们,因为他害怕这些人睡着了永远也不会醒来!
连长叫一排长到面前来,吩咐了几句,我看见排长带上两个战士步入那些土匪的尸体中间,不多久,他们又很快返回像连长报告,说只找到一点牛肉干。
连长低头想了一阵,忽然脑袋一拍,起身向两匹死马走去。
剥马皮的时候,幸存的那位饲养员,那位浑身受伤的年轻的战士躺在卫生员跟前举手蹬脚地嗷嗷乱叫,连长走向他,告诉他如果不这样我们有可能饿死在这茫茫的雪地里,因为我们已经断粮了,大雪早已经掩埋我们来时的路,如今完全不知我们身在何处,发报机掉进湖里,使我们联系不上驻地,为了回去,我们这一连人首先要想法活下来。
连长还告诉年轻的战士,马骨会有人收拾起来,马的编号也会记录,以后要给这些牺牲的、立过赫赫战功的军马立碑,然后他抹去饲养员脸上的泪水,微笑着朝年轻人扬了扬紧握的拳头,要他快点好起来。
记得我头一次乔装深入匪穴的时候,为了证明自己是真正的土匪,不得不毫无顾忌地与他们大碗喝酒、大口吃生牛肉。咽下喉咙才感觉胃里翻江倒海地直想发吐,当时又不能吐在土匪看得见的地方,只有急中生智,趁他们不注意,转身吐在我的袖筒、靴筒里,所以对面前的一块块生马肉我还是能够适应的。
战士们望着血淋淋的马肉简直不敢下口,后来,饥肠辘辘的他们看着我吃的津津有味,也只好紧闭双眼努力把它吃下去。
胃里有了东西磨着,大家顿时觉得好受了许多,接下来就是沿途返回,我们起身一望,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来时的路,走过的峡沟早已被暴雪填平,只有靠手表上的指南针隐隐约约辨别方向,朝着大家认为正确的地方返回。
途中,天空又飘下鹅毛大雪,伴着狂风使我们举步维艰。
我们时走时停,走过无数次黎明和夜晚,一周过去了,部队依然逗留在雪园,看不到任何一条真正的路。
十天又匆匆消失,情况仍然如此,为了生存,我们靠最忠实、最伟大的战马填饱我们的肚子,剩下的不到三分之一的马驮着它们同伴的遗骨,我们只默默地记住它们的编号,连长带头步行,谁也不愿意再骑上马背。
大家都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天,连长说他心里很清楚,我们已经在这白色的无边荒原里慢慢地行进了四周零三天!
那一天,当然,到底是哪一天我完全不知道,我们在雪地歇息的时候,正午十分,灰色的天空传来隆隆的响声,紧接着大家仰头看见三架战斗机从我们头上呼啸而过,全连所有的战士从地上起来欢腾跳跃。有的还朝天鸣枪,几十天来大家心中的郁闷、纠结、失望,认为始终要葬身荒原的心情在这一刻随着仰天怒吼全部释放出来!
飞机在空中盘旋一圈,又朝我们头上飞来,快靠近的时候,飞机上的机枪哒哒地向我们射来子弹,还没有从惊喜中缓过来的战士们立刻匍匐在地。
一名战士腿部中弹,鲜血湿透了棉裤,他马上撕开破损的地方,抓出白色的棉花塞进伤口里。
自己的飞机要打自己人?连长颇为费解!大家也都万分地迷惑。
“很明显!”连长忽然叫道,“肯定是刚刚我们向天上开枪,飞行员把我们误认为要袭击飞机的土匪了!”
所有人好像也明白了过来,但是谁也想不出任何办法,而且此刻飞机已经离我们远去,连长看着那位腿部受伤的战士,突然叫道:“赶紧牵马过来!”
连长让大家取下早就没有一滴水的军用水壶,拧开盖子做好准备,只见他走过去抱住战马的头,脸庞紧紧贴住它的耳朵,流着眼泪唱慢慢拔出腰间的匕首,闭着眼睛用力刺入了马的颈部!
马倒在地上,四蹄乱蹬,痛苦万状地抽着筋!
“接马血!快快,”连长喊着,“一滴也不要浪费!”
大家又照他的吩咐纷纷脱下军大衣,把白色的大衣里子一块块撕下来,浸上热腾腾的马血,染红了白布,连长指挥着大家把一块块红布摆在雪地里,不一会儿,两个鲜红的大字便出现在白色的大地上。
八一!两个由马血染红的大字被雪原衬托得分外耀眼!
一小时后,战斗机再度飞临我们的上空,这一次它上面的机枪再也没有向我们发射,它缓缓地,由快至慢地降落在距我们不远的雪地上。
只见三名飞行员一下飞机就向我们飞奔过来,到了连长面前,他们三个齐刷刷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电报员打开飞机上取下来的发报机,快速地操作着,连长在电报员递过来的那张纸上看到:“07!07!请速报你们的位置!”
连长含着热泪说:“我想,这一个月他们都在重复这一句话!”
抹去脸上的泪水,连长向电报员说道:“09!09!07收到,我们三连永远不倒!发!”
一些事情我们是后来才知道的,自我们三连失踪以后,十八野战军的军长、一九五五被中央军委授衔的少将丁盛派出十几路人马前往寻找,多日不见消息后,立刻从兰州军区调派数架战斗机前往阿里地区,不找到我们誓不罢休!
人生贵在坚持和永不放弃!
(本人已于六年前驾鹤西去,以上真实的故事由长子代述,愿祖国的阿里成为我心中圣地、旅行者的天堂!)
罗祥芸
2013年8月10日凌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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