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封信,我不想拆,因为写这信的人离去匆匆,太意外。
这封信在我写字台的抽屉沉睡了整整五个春秋。很多次,我打开抽屉拿东西,无意中目光触到它,又想起里面装着的东西,总是不忍心拆开它。直到今年初夏,二三友人来寒舍小聚,说起人情冷暖,世间沧桑,我突然想起这封信,乘着微微的酒兴,当众第一次启开了它。
信封内有一张折叠得十分细心的上好宣纸,展开来,是一幅颇见功力的小楷,录的是苏轼的《前赤壁赋》,笔力遒健,俊逸秀美。友人惊叹不已,直称“好书法,好书法”。
内附一封短信:
明春:你好!
春节过得愉快吧。
去年就答应给你写一幅字,由于时间关系,只好推到今年了,在春节期间抽空写此横幅小楷奉上,望乞指教。
祝
撰安
治康手草
95·2·10
写这幅字的人,离开人世已经五年了。他去世的时间,也就是给我写字后不久。不知,这是否这位英年早逝的民间书法家的绝笔?
他的名字叫王治康,大家为了简称,都叫他王康。王康是尧坝镇小有名气的中医,又是市县颇有名气的民间艺人。据说,他吹拉弹唱,棋琴书画都能来一手。小镇上,红白喜事,店铺开业,川剧坐唱,文艺演出,告示会标,都少不了请到王康。前些年,尧坝创“省级文化先进乡镇”,作为小镇首屈一指的文化人,王康在民间,在台前幕后,默默做了不少事情,但一介民间艺人,纪功簿上不见得有他。
我和王康认识大约有十来年。都是舞文弄墨之人,少不了碰面的机会,但并无深交。王康给我的印象,是不善言谈但时常笑容满面,模样朴实但目光炯炯,大凡小事总肯帮忙,不嗜烟酒但对人热情。我有时因公干支尧坝镇,路过他开的中药铺,他总是诚邀进去,泡怀清茶,古今中外聊上三五十分钟。末了,总是热忱相邀:“下次出差,一定来耍。”
1994年岁末,在县文化馆的文艺创作总结会上,照例又见到王康。一番闲聊后,我诚心地请他为我写幅字。他有点吃惊地望着我,继而谦虚地说:“我的字写得不好。”我说:“你的字我觉得写得好。”他说:“你该去找那些有名的书法家写,我一个农人,怕把你的厅堂映丑了。”我说:“我只认字,不认人。”
执意之下,王康愉快地答应了。但他郑重告诉我,写字,要静下心来,下功夫写,急就章出不了好作品。我感谢他的慎重,他的认真。
一晃几个月过去了,就在我都忙乎得忘了这件事时,王康托人给我带了这封信来。我因事务缠身,就顺手把信锁进了抽屉里。
春节刚过,我去尧坝采访,顺便找到王康家,打算当面向他致谢。他的中药铺依旧开着,柜台内却没有人。俄顷,一中年妇人出来,问我找王康有啥子事。我说明来意。她说你是王康的朋友吧,王康已经死了十多天了。你晓得吗?
我不晓得,我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霎时,仿佛有一个炸雷把我劈成了两半,我悲戚地呆立在五康的门前。
我才见过他不久,我才收到他给我写的字,怎么一个好端端的人就没了呢?今生今世,我到哪里去感谢他呢?我记不起是怎样心情沉重地走出了那条小巷,只记得空茫的心中留下了一个大大的遗憾和内疚……
夏日里,我请匠人为我精心裱褙好王康的字,端端正正地挂在客厅中央。女友问我,写字的人已经不在了,他落款上的名字有没有必要加个黑框呢?我答非所问地说:“外行,王康虽已是九泉中人了,但他的字永远是活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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