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回顾
父亲已经走了,去往另一个世界,继续他六道轮回的旅程。在人世间,父亲是怎样一个人?他的一生是怎么度过的?他其貌不扬,品格为人倚重,原因何在?最近,我回顾和梳理了父亲走过的路、做过的事,渐渐有了答案。
父 亲在家排行老二,在过去那段艰苦岁月,父亲比伯父和叔叔承受了更多苦难。家里有好吃好穿的,爷爷奶奶总是先满足大儿子和小儿子。父亲从小就帮家里干活,烧 饭、洗衣服、搓绳等,每天有干不完的家务,他总是默默承受,毫无怨言。炎热的夏天,小朋友都到河里游泳嬉水,父亲忙得抽不开身,只有羡慕的份,长此以往, 使得生长于水乡农村的父亲,一直没学会游泳。
父亲属牛,生于农历五月,正值夏收农忙季节,因此,父亲经常自诩是劳碌命。父亲在结婚 前,靠着平时的省吃俭用,以及分家时得到的两根木梁,建起了三间小平房。那一年,父亲二十岁。当时,生活虽然清贫,但大自然给予的馈赠极其丰富,小河里的 鱼、蟹、螺蛳,田间地头的萝卜青菜,随用随取。不曾想,几十年后的今天,农民也要买水买菜,买来的东西还不大让人放心。
母亲生我那 年,外公患上了精神病,间歇性发作,还有暴力倾向,外婆多次被外公打得鼻青脸肿。有一年,外婆患上了坐骨神经痛,痛得十分厉害,外婆以为要瘫痪了,家里还 有三个孩子,这可怎么办?我爸好几次陪外婆去苏州看病,后来,有幸遇到一位医术高明的医生,治好了外婆的病。外婆每每提起我父亲,总是感念不已。(外婆去 年生了一场重病,以为不行了,我母亲去医院陪护她,我父亲奔波着给她办好了低保卡,真没想到,父亲竟然走在了外婆前面!怎不令人唏嘘!)外婆家分的口粮不 够吃,小舅舅常到我家来,我爸妈就把自己碗里的稀粥扒拉出来,凑成一碗给小舅舅喝。外婆家有三个未成年的儿子,外公又不能做事,我爸担当起外婆家所有的重 活,挑担、置办建筑材料、造房子、给我三个舅舅操办婚事、给他们分家,俨然是外婆家的顶梁柱。当年,外婆家有个姓马的邻居,七十多岁了,有次到外婆家乘 凉,他语重心长地对我三个舅舅说,“你们家全靠姐夫撑起来,将来你们要是没良心,会天打雷劈的。”
父亲在大队的草糠厂工作多年,每月 工资只有六块。就这么点钱,父亲不仅用来养家糊口,还供我和弟弟读书,甚至还有积余。那时,养猪是农民最重要的副业,记得我放学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田埂 边割猪草。父亲工作认真,为人热情,除了为本大队的社员服务,附近大队的社员也来这边轧草糠。从早上六点到晚上十点,父亲不停地忙碌,就连回家吃饭也不定 心,一有人来喊,父亲放下饭碗立刻就走。母亲劝父亲吃完饭再去,父亲说,“不了,人家趁着吃饭的空档来的,别让人家等久了。”
父亲的 记性特别好,有一次,我和弟弟去河对岸的自留地上,偷偷摘了一根黄瓜吃掉了,约好谁都不说出来。本以为父亲不会发现,因为那根黄瓜藏在一大丛叶子后面。谁 知,第二天吃晚饭时,父亲问我,有没有偷吃黄瓜?我和弟弟相顾一眼,都摇摇头。父亲看着我们,笃悠悠地说出那黄瓜架上一共有多少根黄瓜,我们偷摘的黄瓜在 哪儿。我和弟弟面面相觑,只得承认偷吃了一根。父亲告诫说,“不管是自家的还是别人家的东西,你们用也好,借也好,都要事先说一声,如果不声不响拿走,就 是偷,这是错误的。”从此以后,我和弟弟再也不敢偷拿家里的东西,对于不属于我们的东西,也从不心生贪念。
1980年春,父亲第二次 翻建房屋,五间大平房,没借一分债。父母平时省吃俭用,手头一有点钱,就去购买建房需要的砖头、黑瓦、石灰、水泥梁等材料,一点点地凑起来。当时大家手头 都紧,没什么余钱,我家还缺一百来根椽子,如果向亲戚借钱是可行的,但父亲不想麻烦人家,他把爷爷奶奶传给我家的两百个银元,拿到银行去兑换,一个一块 五,一共是三百元。(那些银元若放到现在,一个就不止三百元。)父亲很低调,别人都以为我家很穷,外面肯定欠了不少债。事实上我家确实很穷,日子过得紧巴 巴的,全靠父母点点滴滴积累起来,才不至于挨饿受困。父亲一再叮嘱说,“做人要有志气,只要肯吃苦,就不可能一辈子受穷。”父亲的为人处世,奉行的是中庸 之道,做好自己的事,既不落后拖人后腿,也不冒尖惹人妒忌。
父亲当过几年联队长,管理村里四个小队,忙得不可开交。何时施肥、喷药、 收割等,关于农田管理和政策的上传下达,都要通知到村民,代收二金一费更是磨破鞋底,有的人家要走好几回才能收到。农忙时节,给农田上水本有机水工负责, 但父亲经常天蒙蒙亮就出去,给要插秧的田块都上好水,大大方便了村民。母亲有时对父亲说,你那么积极做什么,又没奖金发给你。父亲笑笑说,谁叫我是队长 呢。后来村里推广蚕桑养殖,每家每户,父亲要走好几回,及时发放相关物品,解答村民的咨询。父亲走路很快,蹬蹬蹬,就像一直在赶时间。父亲一年要穿坏好几 双解放鞋,都是自己贴钱买的。
有几年,村里实行“丰产方”,就是划出几百亩良田,种植庄稼和大棚蔬菜,镇里的农业公司派农技员下来指 导,日常管理由我父亲和另一位村民负责。父亲在喷施农药时,喷桶里的药水常常湿透父亲的衣衫,剧毒的农药多多少少通过皮肤渗透到他体内,久而久之,对他的 健康肯定有损害。冬天,寒风彻骨,父亲在“丰产方”的地头看夜,每夜起来两次,在茂密的甘蔗林里巡逻,有一次父亲感冒了,过了大半个月才好。我劝过父亲, 天气那么冷,夜里又没人监督,你一觉睡到天亮,不去巡夜谁知道,就是甘蔗被偷,难道会叫你赔?父亲却说,“做事就是做人,做人要对得起自己良心,不能做亏 心事,老天爷看着呢。”
父亲从爷爷那儿学会了“斩蛇缠”的方法,自从爷爷去世后,父亲有时也给人“斩蛇缠”。正午时,患者正对太阳, 脚踏草绳,父亲端一碗水,举刀在患处和碗上比划,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含水喷在患处,最后举刀将草蛇的七寸处斩断。“蛇缠”是民间俗称,医学名叫“带状疱 疹”,多生于腰、背、颈部,其他部位也生,起先是两只眼睛,然后是身体,一摊红点一摊红点连起来,模样还真像条蛇。得了“蛇缠”的人,发寒热,烧灼痛,红 点生出水泡,水泡溃烂后非常难受。据说,被这样的“蛇”绕身体一圈,就有性命危险。父亲帮人“斩蛇缠”,一般三次就好。义务劳动,不收钱,人家硬要给,父 亲象征性地收十元钱。父亲说,就当做好事。如果三次不见效,父亲就劝患者去医院治,还说,要相信科学,“斩蛇缠”只是心理安慰,轻的还行,重的就要找医生 了。父亲病重期间,好些人来看望他,有的就是当年经父亲斩好“蛇缠”的人,他们至今念着他的好。
1992年秋,我家漂亮的楼房造起来了。这是父亲第三次翻建新房子,三楼三底,一共花了三万五千元,其中有三四千是向亲戚借的。没几年,父亲就把债都还清了。父亲经常对我说,“欠人家钱要及时还上,欠人家情要记在心上。”
父 亲住院期间,有一户亲戚(外公的小弟弟家)经常来人探望,我们闲聊时,叔公告诉我,他全家都记得我父亲的好。那是在1994年,叔公家因为要娶媳妇,想翻 造房子,可是手头没钱,还想造平房。我父亲知道后,主动对叔公说,现在都时兴楼房,你家造平房的话,过几年还得翻造,成本更高,不如我借给你钱,把楼板买 回来,这次直接造楼房。父亲借给叔公两千五百元,叔公把楼房造了起来。我家不是富裕人家,那两千五百元是我父母省吃俭用,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叔公的儿子 哽咽着对我说,“当时的两千五,相当于现在的三万都不止,在当时哪家会借那么多钱?你爸爸的好心,我们全家都记在心里。”我想,在这个社会,金钱固然重 要,但比金钱更重要的,是这种雪中送炭的亲情。
父亲一生,造过三次屋,从事过多项工作,还开过四次刀,经受过许多磨难。他的一生,是勤俭节约的一生,是助人为乐的一生,是不断与病魔抗争的一生。
父 亲十七岁的一天,那天是我姑祖母(爷爷的妹妹)病逝的日子,大人们手忙脚乱在料理后事,父亲突然感觉腹痛如绞,痛得在地上翻来滚去,黄豆大的汗珠直冒出 来。当时,家中没有大人,伯父看到自己弟弟如此疼痛,就去叫赤脚医生。这位姓严的赤脚医生,一看我父亲的情形,马上说,估计不大好,要立即送医院抢救,不 然会没命的。奶奶闻讯赶来,叫亲戚开船送我父亲去苏州,原来是急性阑尾炎,医生马上实施了阑尾切除手术,父亲转危为安。
父亲二十七岁 那年,有一天,他又痛得死去活来,爷爷开船把父亲送到苏州的医院。父亲痛得晕了过去。爷爷以为父亲没救了,准备放弃治疗。跟我爷爷一块儿当过乡长的戴全生 说,不管有用没用,开一刀再说。结果,医生开刀把我父亲烂穿的胆囊切除后,父亲逐渐恢复了健康,捡回一条命。人切除胆囊后,要尽量不吃或少吃油腻的东西。 吃饭时,父亲常把精肉夹给我们吃,他自己吃肥肉。父亲说,他喜欢吃肥肉,肥肉好吃。我当时还小,不懂得饮食与健康的关系,以为父亲说的是真的。
父 亲第三次开刀是喉咙发炎,声音突然嘶哑,说不出话,用尽力气发出来的声音,低如蚊叫,旁人根本听不清楚。父亲去上海华山医院治疗,医生从父亲的深喉处勾掉 一块息肉,声带才重新发声。医生说,如果不及时就医,别看毛病不大,也可能要人命,息肉越长越大,倘若阻碍咽喉和气管,就无法吞食与呼吸。我十来岁时,经 常看到父亲泡一种叫“胖大海”的中药喝,一连喝了好几年。父亲去世前十几天,突然失声,也不能吃东西,不知道是不是旧病复发?可惜已无从知晓,知晓也没了 意义。
父亲的第四次手术,发生在2004年秋天。父亲感觉胸背部疼痛,去医院一检查,发现是胆管结石,结石大多呈烂沙状,堵在肝内的 胆管中,有几颗是大的结石。父亲在苏州大学附二院住了一个月,实施了胆管结石清理手术。手术过程中,医生临时提出加一个胆切除手术,说是发现我父亲的肝右 叶部分坏死,要切除。随后,我见到了父亲被切除的部分肝叶,大小如豆腐干,灰褐色,硬硬的,如一块枯木。医生并没解释这坏死部分是由于肝癌还是酒精肝,我 也没有多想。直到这次父亲病重入院,我忽然想起,那次做的肝切除手术有点奇怪,父亲在手术前做了多项详细检查,医生为何没有发现肝坏死?非得切开才知道? 如果当时发现癌变症状,应该及时告知患者家属吧?不过,时间过去那么久,已无从查证当初的真实情况。
在我印象里,父亲享受的健康时 光,只有短短十几年,也就是我上小学到我家翻造楼房那段时期,父亲没有生病,身体很壮实。之前由于生病,之后由于劳累,身体一直不大灵光。好在父母亲很恩 爱,始终相依相伴。父亲正直善良,但他属牛,偶尔也有犟的时候,母亲总是一笑了之,因此,他们之间从来没有燃过战火。
父亲在世时,在 村里很有人缘。他宁愿自己吃亏,从不跟人计较,别人叫他帮忙,他也从不回绝,亲朋好友很是团结。也许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吧,父亲去世那天,最后送他 一程的人特别多,亲友们的“折纸钱”一共有三万七千多元,在我们村创下了纪录。在料理我父亲的后事上,亲戚也都十分出力,帮了我大忙。我的父亲,一个普普 通通的村民,没有一官半职,没有显赫家世,能获得大家如此的同情,可想而知,他活着时有多受人尊重。
好些事,在父亲过世之后我才晓得,但我觉得,我知道得并不晚,因为我理解父亲,为人低调,不事张扬,那正是他的风格。絮絮叨叨讲了这么多,从大的方面回顾了我父亲的一生,粗略记录下的,不仅是他一生的影像,更是他为人处事的经验教训。父亲是一本书,值得我好好思量;父亲是一面镜子,便于我审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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