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没有人相信雷泰是本地人,虽然他一直坚持。
三月的阳光已经很暖和了,雷泰领着几个兄弟沿着古河道向这边走来。绕过山岗,他极目眺望远方,天际一片阴森的山林兀立,这一带的地貌,像是豫西“七山二塬一分川”的缩小版。山多树密,又地处豫西边远地区,正是个极适合土匪出没的地方。
一阵无根的怪风骤起,乱云穿空的浩瀚之下,雷泰一腔的血脉无端端的激奋起来,他有一种朝圣的感觉。他明白无误的在心里告诉自己,他天生就是一条出没这种地方的汉子。
2
那年家乡发大水。亲人、房屋、田里的收成,全部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待到众人回家收拾残局,在极度的辛劳和饥饿难耐的哀愁里,苦待来年开春,期望在老天爷的悲悯之下,让蚁民苍生能够从头再来时,雷泰已经深深厌倦了这种经过披星戴月的辛勤耕耘之后,再把希望寄托于老天爷,让冥冥中的风调雨顺来操纵命运的生活方式,他不信,就凭凛凛七尺的一条汉子,就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他一跺脚,从炕底摸出祖父当刀客时用过的那一柄快刀,拍开村里李大户的宅门,半强要半折换的扔下自己的土地和破败的房屋,牵走李大户家一匹黝黑的骏马和二十个大洋,投军去了。
3
当时的中原大地,年轻的革命军总司令蒋介石正雄心勃勃的逐鹿天下,在四起的硝烟里和几路军阀扭作一团,撕杀得难分难解。初出茅庐的雷泰恰逢其会,他先是投身冯玉祥将军门下,1926年秋随西北军五原誓师,出兵潼关,会师中原。最终又拉开阵势的对上了蒋军。
马如蛟龙、刀如闪电的雷泰如鱼得水的冲杀其间,嗜血尚武的天性在同袍相残的混战中发挥得淋漓尽致。随着冯玉祥将军的失败下野,天下陆军归于一家之手,而西北军就成了整个国民陆军中后娘带来的一个破油瓶罐,谁都可以遭贱一把,受够了窝囊气。如果不是舍不得离开手下一帮子的铁血兄弟,雷泰早就离开了。
直到这一日,雷泰带几个小弟奉命去领一批军需,遭遇到那个满嘴酒气的少校先生为止。在生命的最后时日,雷泰回想其一生的经历,竟然才意识到那个少校,是他一生中最后一个先敬礼,再用尊敬的态度与之交谈的国军军官。愿他的灵魂安息。
少校郁郁不安的研究了几遍领取军需的手谕,然后用那双充血的眼睛注视他良久,最后才开口,不无讥讽的问道:“去打共产份子的,是吗?”
雷泰还从来没有见过那支传说中能征善战的红色军队,但是这几年兄弟间分分合合的内战也已经让他心里有些不安和厌倦。他不想再让别人在自己不知原由的情况下,指挥自己手中的刀了。
“兄弟们要吃的没吃的,要子弹没子弹,得补充一下了。”
“你们也叫军队?”少校响亮的打了个酒呃。
“长官,如果需要,弟兄们吃饱喝足了,子弹填满了。我相信是可以战斗制胜的。”
“西北军?一群土匪。打仗,胜利,挎着一把土里土气的大刀片,你们以为自己是李闯王、张献忠那群流窜四方的老刀客?怎么不杀进北京城了?哈哈哈!”醉醺醺的少校浑然忘记了眼前的事情,一下子沉浸在历史的浮想联翩之中,自言自语的不知所云起来。
“报告!溥仪那个小皇帝就是让我们冯大帅屁滚尿流的追出紫禁城的。”雷泰压了一口气,聚足中气吼了一声。
“嗯?”少校吓了一跳,恼火的盯着眼前这个着装褴褛的叫花子。
他们彼此一言不发的凝视对方,似乎过了很久,少校才提笔在手谕上歪斜凌乱的写了几个字,然后交还给雷泰。
“长官,可以去仓库里提取军需了吗?”雷泰分辨不出少校墨迹模糊的字迹。
“回去吧。下个月凭这张手谕来领。这里的物资只够供应给前方打共匪的陆军兄弟了。你们闲着尽吃干饭,先一边凉快着去。”
“可我们也是堂堂的正规陆军,也是蒋总司令的部下!”
“这个嘛?你让你们的冯大帅和蒋总司令谈去。奶奶的,也不知哪个王八羔子留下的种?”
雷泰头皮一炸,心里还来不及反应出个高低究竟,手已经抢先一动,刀光闪电般泼洒而出,血水迸发间,军装笔挺的少校的头和颈部就只连着一层薄薄的皮了。事到如今,雷泰与生俱来的、杀人不变色的匪性,霎那间就冷静的决定了以下一系列的步骤:他身手敏捷的扯过挂在一旁的青天白日旗,飞快的抹去刀上和桌面上的血迹,再用揉成一团的破旗塞住少校的血窟窿,将尸体一脚踢进宽大的写字台下,然后若无其事的走出军需办公室。
他一脸严肃的告诉听到动静正要往里闯的卫兵:“长官醉了,现在要休息!他吩咐,天黑之前谁也不许进去打扰他,否则军法从事!”
4
雷泰率队来到仓库大门前,掏出模糊得宛如天书的手谕,吩咐守卫立即将军用物资装满车队。然后吩咐副官亲自押队极速回营,倘若有人劫持或追赶,尽管依令狠狠还击,不得中途停止前进,务必在天黑以前将物质发放到各营地手中。最后自己带了几个贴心的兄弟,带足弹药和食品,骑着马远远的跟在车队后面押车。
天色黄昏,后不见追兵,而天尽头处的营地已经隐约可见时。雷泰一挥手,率着自己的兄弟踏上了不归的漂泊之路。
一路的餐风露宿,仗着自己非兵非贼的身份,他们见官吃官,见大户吃大户的四方游荡,同时尽量的躲避着蒋军直系部队的通缉和围堵,他们不知道的是,正是此时由于朱毛红军势如无人之境的北上大进军,在客观上使得他们在整个军国大业的棋局里微若尘埃,暂时无人顾及,放了他们一条漏网之鱼的生路。直到那一日,雷泰一行在路边茶棚饮水解渴时,听到一个行脚僧人谈起豫西地界的见闻,讲到:“这神灵寨山深树密,官兵一个军进来,出去时只剩下一个连。那一个连还是因为用‘袁大头’贿赂刀客,才活命出了山寨。”
雷泰问道:“请问师傅,那里的刀客什么样子的?”
行脚僧人笑咪咪的看着这一行半兵半匪的数人,毫不掩饰的说:“那里的刀客,其实就是一窝横行无忌的土匪。”
“现在那里刀客的声势还真的很大吗?”雷泰自小就听祖父讲他在豫西一带当刀客的经历,只是从他闪烁隐约的口里,觉得那一带的刀客决比不上关中悍匪,充其量也只是些流匪或独行大盗之类的人,至于名称,可能是刀客叫起来,上口还雅致,似乎隐含着一层侠士的意味。看行脚僧人的口气,竟和传说的完全相反了。
“那里的刀客厉害哩,高兴了,杀进城里,夺了县衙,当几天县太爷威风威风。又一高兴,拍屁股走人!你说,这声势如何?就希望别胡乱的糟蹋了人命,阿弥陀佛。”
于是,雷泰掉转马头,沿着行脚僧人指示的方向,寻找祖父当年纵横的故地。
一路走来,他感觉到自己是走在回家的路上。
(待续)
本文已被编辑[曾是刀客]于2005-3-22 21:42:36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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