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只要一说去外婆家，弟弟妹妹们都很乐意也很兴奋，所以即使是送姐姐一程，他们也不会哼一声。

两姐妹一路有说有笑，有唱有闹的，一个钟行程便到了外婆家附近的三叉。

“妹妹，我们该分路了，去外婆家要过几条小路还记得吗？”妹妹倒是将她送到了站，她自己明天还得起个早，山道弯弯，路途漫漫，一个人还得花一个多小时往回赶。绿茵几分不忍，也有几分依恋。

“姐，你放心吧，我走过那么多次，弟弟都认得路，我也认得路的。”妹妹自信地说完，与姐挥手作别。

绿茵还是不放心，追着妹妹的背景：“妹妹，别忘了明天要外婆早点叫你起床，赶回学校八点半上课。”

“知道了，姐。你赶紧走吧，不然要迟到了。”末了以为自己很懂事的又补充了一句：“象个老太婆一样，那么哆嗦。”妹妹说完便向外婆家方向走去。

近三年来，好在妹妹送过她无数次了，来来去去的，返返复复的，就算她不识路，路也早认识她了。

绿茵想着就放心往学校方向去了。

不远处校园在望，可以看到从各个路口有三三两两的同学或背着背篓，或提着口袋鱼贯而入，她也不由加快了脚步。

外婆外公已过了六十花甲，带着未成家会缝纫的二舅和未成年正上学的小舅，因了这方水土－天时、地利－离镇近，象这块许多农人一样以种菜为主，到集市上去卖，日子也还过的去。

“外婆！”外婆刚从地里收工回来，左手托着一个碗口大的西瓜，从右肩上滑下锄头放在屋后檐下，便隐隐约约似乎听到不远处有人唤她。她左右顾盼，又听到一声唤，利已急行到外婆身边。

“噢，利儿来了！送姐姐来了吗？”外婆一脸喜悦，褶皱里布满了温和慈祥的笑容。

“嗯哪，外婆，你知道姐姐一向是个胆小鬼嘛！”妹妹翘着小嘴，似很是不屑地挤兑姐姐，语气里却充满姐妹间深深的情感。

外婆笑着从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打开后门，利拉着外婆的衣襟，随外婆进屋，外公和二舅也随后回来了，自是一番寒暄。二舅不失时机地笑着逗利：“小‘利势’，隔三差五地又跑我家来了？”

“就要来，这是外公、外婆家，又不是你家。”利嘟哝着嘴，理直气壮的说。

“外婆的家就是我的家呀，这都分不清，小傻瓜。”二舅故意激她。

“外婆，你看二舅嘛，又欺负我了。”利找不到语言回击，便向外婆求救。

“利儿，舅舅逗你的，不理他。”外婆正洗了西瓜切，连忙说。又对二舅说：“逗孩子逗得没个度，别把人家给逗哭。”

瓷盘里摆放着外婆刚切好的西瓜，似盛开着的一朵沁红的花。利勤快地将花瓣一瓣一瓣分发到每个人手里，轻咬一口，一股甘甜的凉意一路直沁入心底，舒爽而惬意。吃罢西瓜，外婆又到卧室打开一个黑黝黝的木质柜子，从里面拿出一个塑料袋子，里面装着平常吃酒席积攒下来的糖果、饼干及瓜子等私房零食给利吃，说：“利儿，看你去院子和孩子们玩着，还是跟外婆做饭去？”外婆家这个四合院虽不算大，却也不小，住着好几户一个姓氏的人家。

利剥了一颗水果糖放进嘴里，象轱辘一样反复转动，慢慢吸着。想了想，吐字不清的说：“外婆，我也跟你去，帮你烧火吧。”

“你不会烧外婆家的火。”外婆坐在桌前慈爱的看着她，笑着说。

“外婆，我在家就经常帮妈妈做事。”利能干的说。

“烧的不一样，你们家烧柴禾，外婆家烧煤炭，要拉风箱。”外婆不厌其烦地向利解释着。

“拉风箱好玩。”利充满好奇的说。

“还是让舅舅来吧，不然你呆会就不是小‘利势’而变成一只‘小花猫’了。”舅舅又笑着逗趣她。

“外婆，你看二舅嘛。”利又开始在外婆面前撒娇。

外婆在灶后洗肉、切菜，二舅在灶前烧火做饭。利走过去挨坐在外公身边，外公正坐在灶旁一长条凳子上卷烟。　

“顺便给我也卷一支。”外婆笑着对外公说。

“外婆，你怎么会抽烟，妈妈不会抽呢。”利小嘴不停歇，一边象老鼠一样嗑瓜子，一边天真地问外婆。

“抽烟不好，没让妈妈学抽烟。”外公笑着插话道。

别说利不明白，绿茵都不太明白，为何外婆和二外婆都会象男子一样地两幅大烟？无论是买来的盒装纸烟还是自家地里种的叶子烟，叶子烟便卷得似手指般长和粗细，都会抽上几杆。除了外婆善抽烟一点，绿茵母亲遗传了她的全数基因。外公是一位慈祥和善的老人，由于长年累月风里来雨里去的卖菜，肩挑背磨超重的生活负荷，摧残得身子骨早扭曲得变了形，背有些严重的佝偻了。

外婆外公生养了六个孩子，三男一女，女为大，而绿茵母亲最大，亦最辛苦。在那个年代，小舅与绿茵同龄，同校同级同班也不足为奇。

绿茵自从上了中学便去了镇上，外婆家离镇很近，一刻钟路程。弟弟或妹妹礼拜天下午将绿茵送到学校不远便去了外婆家，次日晨曦微露，外婆便唤醒他们，得起个一大早赶回自己的学校上第一节课。

七零后的孩子，学校的生活是艰苦朴素的，自己蒸饭，蔬菜自带。对于孩子们来说，一周带一盅菜当时的营养远远跟不上，肚里常常闹荒。尤其是一下晚自习，同学们饥肠辘辘，大家拥在宿舍里翻箱倒柜找东西，大家七嘴八舌叽叽喳喳的，不管谁的咸菜都要抢着吃两口，米口袋里炒的杂粮，如豌葫豆、黄绿豆、花生米呀都要挑几粒，放在嘴里吃得香香的，那味道想来就意味深长……不似现在的孩子那样优越幸福，一般吃饭是刷卡，象在银行取钞一样，只要卡里有钱，快捷又方便。只要你舍得刷，一刷一应俱全。

因此，除了学习。一周以内隔三差五的，绿茵便同小舅、小姨一起回家打打牙祭。外婆会在自家地里摘点新鲜的瓜茄小菜,为这些馋嘴的猫咪做点好吃的。

小姨是二外公家的孩子，比他俩大半岁，住外婆家隔壁。两家人不分你我关系特好，绿茵也常在二外公家吃饭，和小姨在家或学校都挤同一张床。二外公家二儿刚从师范院校毕业，年轻英俊，学校教师队伍公认的帅哥美男，是他们仨的班主任且教他们数学。

绿茵两个姨妈早已出嫁，只有放暑假了绿茵姐妹俩会去一趟小姨妈家。小姨会给她俩买好吃好玩的，还会购置新衣。很少去二姨妈家，二姨相对几个兄弟姐妹来说，人比较老实本份点，生活也比较拮据。大舅和大舅妈人也特好，大舅结婚生子后另立门户，住在公路边，以种柑桔为主。绿茵基本上将大舅家当作一个驿站，来去学校要在此歇歇脚或吃吃饭。

大舅家的果园，桔广地宽。到了秋天，一串串又大又红的果实象调皮的孩子倒挂在树上，可爱诱人，令人馋涎欲滴。收柑桔的车会准时来村谈价收柑，达成协议后，邻近的人手忙脚乱来相帮，剪的剪，装的装，装满背篓和箩筐。抬的抬，上的上，忙得汗流夹痛、热火朝天。一车车的果子便似刘姥姥逛大观园似地被送进到了城里，再分散到千家万户的水果篮里。在那一块，舅家很兴旺发达，日子过得滋润又潇洒。那时电视机和影碟机在农村还没普遍，平常都特休闲，一些人便到大舅家里来打打牌，看电视，放音响听歌玩。大舅家只生养了一个女儿玲，今年六岁，刚上小学，因人小离家稍远，中午那餐舅舅便安排与绿茵搭伙吃饭。

尽管礼拜天可以住在外婆家，但一周七天绿茵好似度日如年，就因为她太依恋，总想回家看妈妈。回去时不是二舅就是小舅送，他们不送或没闲时，就领着玩的好的同学回家。

有时逢集，母亲趁着赶集，也会去学校看她，顺便捎一些换洗的衣物，再带一些树上熟了的水果，地里的花生，或自己做的面点，但都不会忘了切点腊猪肉片再炒一盅菜。那是乡人一年到头的当家饮食，只有来客人或闹荒过度解馋时才舍得吃，母亲不忘犒劳一下她馋涎欲滴的五香嘴巴。偶尔来了也会给她几元零用钱。

绿茵从小也没乱花钱的习惯，她对金钱几乎没概念。母亲给的钱她放在衣服口袋里都放得忘记，往往整理得整整齐齐地躺在衣服口袋长达一个或几个星期。有时候当衣服已经洗过再穿时，蓦然发现里面还有一沓钱！虽然只是五毛、一元的小钱，也会生出一点小小的喜欢。后来也有发现类似状况，穿过洗后的大衣口袋里躺着“毛爷爷”头像的大钱也会滋生一些大大的喜欢。那便是多年以后的事了……

绿茵在学校与小姨同床住在宿舍，和小姨小舅吃饭在二舅的教师寝室里。看到小舅和小姨东西已经放好，看来每次都比她早到，小舅也将饭为她蒸上了。小舅当她长辈真是当到家了，生活上无微不至面面俱到。她将拿来的东西放入自己那口木质的箱子，归类收拾整理得井井有条。然后锁上房门，拿上书本，向靠校门最边上那间教室走去。

夕阳斜照在后园那堵矮墙上，榕树上还有几只引颈高歌的知了，晚自习的铃声还未来得及敲响，每一间教室已亮起了日光将教室照得透亮，绿茵的心儿也不由自主地轻舞飞扬……

绿茵行至自己所在那间教室往里一望，六七十位同学早已济济一堂。有的埋头作业，有的书声朗朗，有的窃窃私语，有两个调皮生在打闹嬉笑……尽管进得里面，步调节奏很轻很慢，担心自己将别人的思绪扰乱。看到她走进来，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齐刷刷聚焦在她身上。

绿茵捧着书本，壮着胆，红着脸，羞涩腼腆地埋着头只看自己的脚尖，直到正中倒数第三排的位置便立定。靠走廊的位置是一位男生，他看到绿茵走过来瞟了一眼马上站起身，让她进得里面，原来他俩同桌。绿茵侧身进去端端正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放下书本，将头发理了理顺，深吸几口气平稳一下喘息，再忙不迭地打开那道未解出的几何题。尽管结果就摆在那里，只须一步一步写明步骤。

坐在身边这位男生，他哥是当时的大学生，很吃香也很扬名。他目前的成绩也好得惊人，一向是各科老师眼里的特优生。他长得身高体健却有些沉默寡言，他们同桌也有一段时间，却极少交谈。

那时候的男生女生，羞羞答答脸薄面浅，哪敢随心所欲面对面大胆畅所欲言？不过也有极个别的同学例外。上课铃声一响，便要上交作业了，怎么办？绿茵心里暗自着急，想请教身边同学这道难解的数学题又怕打扰别人。鼓了好几场勇气，又似吹爆的气球一样泄了气。最后终于再一鼓作气打开话题。

“伏同学，打扰一下，能帮我讲一下这道题吗？”绿茵红着脸递过书本，小心翼翼的问身边高帅的男生，却不敢正视他俊气迷人的脸和他灵气智慧的眼。

“拿我看看吧。”伏同学放下自己手里的书，接过她递过的书，声音嘶哑地说。他轻咳了一声，然后认真地读了一遍题意。拿过一页稿纸，画了一个图形。自己已先做了一遍，轻车熟路的，两分钟就做好了。然后他再仔细认真地一边帮她分析题意，一边给她讲解。她好似听的很仔细，却又无法完全集中精力，似懂非懂的。最后为了完成任务，只好暂时看他的稿纸一路抄袭，一再安慰自己，事后再来慢慢揣度，弄明白个中原理。　

晚自习正好是绿茵舅老师的数学课。铃声一响，只见舅老师肋下夹着一叠教材，手里拿着一个超大的三角板和一把戒尺玉树临风、昂首阔步走进教室。他用锐利的目光搜寻了一下教室各个位置，坐得满满当当的，当然没有缺席。他呷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说：

“周末的家庭作业同学们做好了吧？”

“做好了。”同学们齐声回答。

“数学科代表呢？把作业收了交上来。”舅舅看向绿茵身边的伏同学。

“老师，已经收在一起了，正准备交上来。”伏同学是班长亦是数学科代表，责任艰巨而重大啊！老师话音刚落，伏同学便说着，抱着一大摞工工整整的数学作业本向讲台走去，放在台面一角，又目不斜视地有些腼腆地默默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同学们翻出上次的考试测验题，我再给大家讲一遍。”老师话音刚落，便听到一阵悉悉瑟瑟的翻书声。接着，只见同学们扬起一张张满含求知欲的脸和一双双膜拜虔诚的眼睛，专心致志地听老师授知解惑。

一页试卷还没讲完，一节课时便很快过去。下课铃声一响，老师让同学们休息五分钟，出去走走，舒展一下紧崩的神经，下一节课再继续未完的课题。

一般晚自习很少讲新课，初三阶段考试机率特多。多数时间是定一些资料题做，讲一些测验题或出一些课本之外的题在黑板上让同学们做，并要常看一些例题，加以温习，记下书本上加粗的黑体字的公式或定理。

第二节晚自习，老师将试卷已讲完；第三节叫同学们再重做一遍，如此可巩固一下刚刚所传授的知识。

老师围着教室走了几圈，也没见哪位同学有什么困惑疑难，便抱着胳膊走出了教室。绿茵一向觉得自己是否很愚笨？她对理科实在不感冒得很，总提不起兴致和精神。一看到那些数字符号和种种代码，枯燥又乏味，头皮就发麻。相对来说，英语也还好一点。她更喜欢文学语言类，对文字有一种天生的由衷的喜好和爱戴。

她认真地做着老师布置的作业，由于刚刚重新讲过，很明白很透彻，做起来也格外得心应手。于是，很快便做完了。想起上个礼拜在后排那位‘小说专家’刘同学那里借了一本叫‘知音’的文学杂志还有几页没看完，心痒难耐。此刻教室里鸦雀无声，一片寂静，她顾左右不见舅老师的踪影。便从书桌下拿出那本未完待续的杂志来放在桌面，用双手装模作样，半遮半掩偷偷地看。

正看得起劲，忽地响起一个声音象平地惊雷，“在看什么？”

绿茵蓦然抬起头来，惊慌地四处张望。明明是舅舅的声音，怎么教室没人呀，她正疑惑间。

“把书给我看看。”原来声音来自窗外，实在吓她一大跳，紧张得不得了，心都蹦到嗓子眼，这下抓个正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