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有一双粗大的满是老茧的手,冬天,手上的老茧会裂开,裂缝中就流出血来。有一段时期,我们住的那条古老的街道一度成为繁茂的菜市场,祖母去附近蔬菜批发商那里买回来一袋袋大蒜,用水泡过后一颗颗剥去蒜皮,从中赚取微薄的利润。蒜汁使她的手发生变化,斑驳,裂口又疼痛难忍。
公元两千年祖母离世,与她居住了半个多世纪的那条老街一同在世上消失,这似乎源于一些巧合。现在我却感觉那是出于 老天的旨意,那条窄窄的老街,据说曾经也灯笼高挂,兴旺了不少时日。
祖母十三岁嫁入城里这条老街上一户学究人家,生过十二个孩子,最终养成两个,一女一儿,即我的母亲和舅舅。
一九六八年的冬天,祖母去了邻县乡下我父亲的家里,把两个在厨房的灶门前嗷嗷待哺的孪生子背上,回到我们城里这条老街,两个小男孩只有二十八天,是我的弟弟,当时姐姐四岁,我两岁,我们的母亲因病刚刚离开人世,那年,在松柏环绕的老家祖坟地里,又添一座新坟。
如今浮现在我眼前的那些过去时光依然清晰在目,那时的祖母从没有过歇息,我们一大家人平日的生活,一日三餐都由她操持。一天之中她的时间都消磨在厨房和菜市场里,长久的锻炼使她养成一种走路形同小跑的姿势,以至那些与她相仿年纪的老人们总是拒绝与她同行,她们认为我的祖母步行要超过径走运动员,犯不着与她争夺名次,干吗呢?万一不小心摔中了风,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现在,想起往事,我完全相信那时的祖母她不再是一个女人,十几个人的生活起居使她成为一部机器,每天早晨五点开始运转,到了晚上也是最后一个停下歇息,需要保持正常工作的油和燃料是那些残汤剩羹。自我记事以来,她从来没有与我们一同在餐桌用餐,她总有做不完的事,都是最后一个吃饭,吃的是我们吃剩下的,有时放一两顿的,我们感觉变味无法下口的食物在她眼里也成了美味,经久的习惯使她的肠胃好像也适应了那些食物,这些饭菜进入她的胃里也没见她身体不适,我们中间任何一个吃了隔夜的东西肚皮內就哗哗作响,大脑对身体的指令就是立刻想去厕所。
祖母一生带大了九个孩子,她的一儿一女,女儿的四个小孩加上儿子的三个,说起世上最伟大的人,我认为她当之无愧,完全超过那些人们所谓的名人或是领袖。因为我认为在我年幼无知的时候,身边总有祖母的看护、关怀和引导,其他任何人都没有看见!
祖母一生劳苦,却从来不曾见她抱怨,即便在那些最艰难的日子,她也不失信心,如今想来,是对我们真正的爱,它感染我的一生,使我在日后任何时刻都轻视一切艰难困苦,总是相信明天会更好!
公元两千零零年深秋的某个日子,在安埋好祖母以后,我置身那条老街,清初修建的木结构带阁楼的房屋已经被工人们拆去了大半,在尚未拆完的我们曾经的住处,我穿过熟悉的过道,走向我们靠近河边的花园,花园的灰砖墙上我幼年的涂鸦还隐约可见,透过那些湿在秋雨中七零八落的已经腐朽的、雕花的木质家具,那些破碎的青砖灰瓦,银铃般的笑声、孩提时天空绚丽的色彩又在我眼前张开,我又爬上我们花园里的樱桃树,一双手用力晃动它的枝桠,把鲜红的樱桃摇得满地都是,我跳下来,挠着手臂,痛的快要流泪,是外公挂在墙上木箱里飞出的蜜蜂与我皮肤亲吻的结果,还有,我幼年的那些伙伴,今天你们又在哪里?
望着小雨中这些残垣断壁,想想我那祖母,她和她同时代的景物一同消失在这茫茫的大地,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可是我离开的时候,还是无法止住那潸然而下的泪水!
祖母是母亲的母亲,我们应该叫外婆,可是我觉得这没有什么区别,我们自幼叫习惯了,改不过来而已。
愿祖母在她如今的住处一切安好!
罗祥芸
2013年7月29日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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