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个山旮旯村里，有个一点也不起眼的老柳头。他年少的时候爱赌博，甩着一把把长鼻涕，坐在烟雾缭绕的赌炕上，硬是把个好好的家输了个精光。三十好几了，也没娶上个媳妇。他妈真是着急了，给村里的媒婆硬生生磕了六十个响头，说了几百箩筐好话，这才凑合着娶到一个多半傻的女人。

这女人虽头脑不清楚，但是肚子争气，总共给他生了一儿俩女，生幺儿子还没出满月的时候，被他喝完酒稀里糊涂地踹了一脚，女人的一股气冲上来，没抗住，从此就疯疯癫癫了。病情严重时，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脱光了衣服就往河里跑。村里老少爷们哪里经过这般阵势，都跑出来看热闹。老柳头又羞又臊，拿着足有手腕粗的杨木棍子就往女人身上打，原本干瘦的屁股一下子肿胀的老高，像极了刚出锅的窝头。他或许想着，打死她倒是去了一个累赘。可是，偏偏这女人命厚，在他的一次次暴打下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小时候，在村里的小路上，我和小伙伴们每天都可以看见这个用红布条扎着两个歪小辫的女人，她边走边唠叨着些什么，时不时地还翻起白眼往地上吐口唾沫，她要是往我们跟前凑，我们就会吓得赶紧躲回家。村里的人，都称呼她：半疯子。

半疯子渐渐老了，儿女们也渐渐长大了。儿子倒是不傻，但是不知为何背驼的厉害，几乎弯成了90°，见了女孩儿脸就会涨的通红，如此这样，谁还舍得把女儿嫁给她？眼看到了适婚年龄，却没有一个提亲的。老柳头跟他早已过世的老妈一样，也急的晚上合不拢眼。但是，他没跟他妈一样去求媒婆，而是把目光瞄准了大女儿。那个年代，如果双方家里都有一个娶不到媳妇的儿子，恰好又都有一个岁数相仿的闺女，那么就会儿子闺女互相交换，不管闺女们是否愿意，这就是所谓的“换亲”。他大女儿脾气倔，死活不愿意，因为她听说对方家里的男人也是个不争气的主儿。老柳头哪里受过丫头片子的反抗，把大女儿往死里打。这闺女实在捱不住，就含着泪同意了。成亲那天，喜气洋洋，老柳头还特意让半疯子也穿了件旧的红棉袄，却早早打发了她去山上拾柴禾，怕人多给自己丢脸。

送亲的轿子，还没出村口，老柳头的大女儿就从轿上一下子跨了出来，猛的跳到了路边那条深沟河里，大家一下傻了眼，谁也不会水啊？这时，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个人影，“扑通”就跳到了河里，使劲托起了落水的“新娘”，等机灵的村民反应过来，找来木板和绳子把俩人救上来时，新娘也就呛了口水，安然无恙，而救她的老娘“半疯子”却已奄奄一息。

村里的人们都惊讶地合不拢嘴：这个女人平时疯疯癫癫的，关键时刻，还真知道护犊子！老柳头也觉得有愧，找来个赤脚医生给她看病。那医生给她把了把脉，长叹一声就走了。大家都劝老柳头赶紧准备后事，要不来不及了。老柳头皱着眉坐在炕脚“吧嗒吧嗒”地抽旱烟，良久，才说：“她命厚，再等等吧！”

还真是被老柳头说中了，半疯子不吃不喝，在炕上躺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早晨，家人起来，竟然见她在院子里仰着头看天，一直看，一直看，谁叫也不理。半疯子命厚，活过来了，但是，这次，她不闹了，整天的不说一句话，要不就抬头看天，要不就低头看地，老柳头这下子似乎比以前过的舒坦些了：儿子有了媳妇，女儿有了婆家，疯婆子也不到处给他整事儿了！但是，村里的人，偷偷地给他女人改了名字：疯子。大家觉得，她之前没有全疯，而这次，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了。

疯子继续活着。后来她有了孙子。儿子和儿媳妇从来不跟她吃一锅饭，见到她就嫌恶地撇嘴。老柳头有时候去地里干活，回来得不及时，那么疯子就得饿着。老柳头和村里人唠家常时，也总叹着气说：哎，她这样，还不如死了的好。

这样想着，也就有了后来的这件事儿。那年冬季的一天，上午天气阴沉着，下午就下起了鹅毛大雪，疯子一早就挎了个背篓去山上拾柴禾了，天黑了还不见回来。老柳头心里一紧，是不是跌在哪里起不来了？就赶紧招呼儿子和儿媳妇去找。他俩慢吞吞地找了一圈回来，天已经全黑了。老柳头琢磨，要是动员全村人去找，这么深的山，这么黑的路，这么大的雪，要是给人家摔了，可怎么得了啊？他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就让儿子和儿媳妇回屋睡觉了，他自己也盖上被子躺在了暖烘烘的炕上。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安慰着自己：她这么活着，还不如死了！迷迷糊糊中，他竟然一觉睡到了天亮。

他还没下炕，村里那个经常串山打猎的王老五喘着粗气，在院子里扯着嗓子喊：“柳叔，你们快去看看东沟坡的一个树杈上，那是不是我婶子啊？我远远地看着像！”王老五惊动了村民，老柳头和儿子儿媳妇就不敢怠慢了，一行人朝着疯子被困的地方去了。大家在路上想，这样的天气，肯定已经被冻死了，躲在山洞里恐怕也活不了，更何况是被架在了高高的树杈上！

但是，到了跟前，大家好像看见流星雨一样惊奇：疯子竟然还在喘着气，虽然已经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像个木雕一样了！她的脸被冻成了黑紫，几行泪挂在脸上，成了冰渣，两条腿肿成了水桶那么粗……而树下的背篓里，一筐子柴禾七零八落地散在那里，像是她乱七八糟的人生一样，虽然无比凄凉但是却倔强地存在着。白雪皑皑的大地上，此时才收到了老柳头那么金贵的几滴热泪，不过，不知道，他到底是害臊还是心疼……

老柳头和他儿子儿媳妇好久都在村里抬不起头，大家都认为他们没有人性，就是丢了个牲口，也得去找找啊，再怎么疯，她也是几个孩子的妈啊！“孩子的妈”自那个风雪夜后在炕上瘫了多半年，也多亏给了她生命后来又救了她一命的大女儿的悉心照顾了，她才还能有机会下地走路，　但是，从此，她的两条腿瘸了，走路拐的厉害。村里人，给她又改了个名字：瘸疯子，有时候，也喊她“那个命厚的疯子”。

毕竟是个疯子，过了些年，村里的人就把以前发生的事儿都忘了，因为她不会提起，老柳头也不好意思提起，儿子和儿媳妇也不屑于提起。她照样是在村里的路上走来走去，不过要是遇见个好看点的小姑娘或小媳妇，她就咧开嘴笑。莫非，在她的记忆里，还存在着一丝丝自己年少时的摸样？

时间就在人们上演的一出又一出戏中被打发走了。转眼间，瘸疯子的孙子也活蹦乱跳了。她的儿子和儿媳妇是不允许她接近孩子的。而她，似乎格外喜欢这个孩子，只要看见他，她就不动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来，血缘关系，是连上帝也无法掩盖的。

事情如果到这里就终止，或许除了老柳头，那么村里的其他人只会记得她是个疯子，而不会知道她究竟是谁了！

又是一个冬日，疯子的孙子趁他妈妈不注意，悄悄从院子里溜了出来。而被严令禁止接近孩子的她竟鬼使神差般地跟了出去，孩子五六岁了，跑起来很快，她也笑嘻嘻地一瘸一拐地在后头跟着。突然，有一条挣脱铁链的狼狗从一户人家窜了出来，它朝着她孙子凶狠地扑了过去，刹那间，她像救自己的闺女时那样奋不顾身地趴在了孙子身上，狼狗在她身上肆意地四处撕咬着，她死死地把孩子搂在身下，一刻也没松开，汗水混着鲜血浸染了她那补丁摞补丁的破碎不堪的衣服……

孩子毫发无伤。而那条狼狗被主人拉开时，而疯子，柳老头的女人，儿女们的母亲，孩子的奶奶，早已撒手归去了。她在极度恐慌与疼痛中血肉模糊地离开了这个颠倒的世界，不曾彻底清醒，也不曾彻底糊涂。柳老头这下是真懵了，他似乎是平生第一次将妻子激动地抱在怀里，并痛哭流涕地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海燕，海燕……，你的命哪里厚，我看是太薄了啊，你活了一世，给我生儿育女，可我哪里把你当人看过啊？该死的人是我啊……

村里的人，看着这场面，心也格外疼。他们触景生情，似乎也想到了自己坎坷纷扰的一生，竟然都落了泪。直到此时，从柳老头口中，大家才知道，她的大名叫林海燕，是一个让人浮想联翩的名字。随后，“疯子林海燕舍身救孙子”的事迹传到了十里八村，竟也惊动了镇上的书记，书记觉得此事有关民风正气，破天荒地忙里偷闲参加了林海燕的葬礼。书记参加平民的葬礼，而且是一个疯子的葬礼，这在我们镇，甚至是我们县都没有过的。柳老头为此激动地连续一个多月都没睡好觉，但是，人却没消瘦，反而越发精神了。他逢人便讲他家林海燕的事儿，口里唾沫星子乱窜：我们家海燕命厚着呢，那次救我闺女没淹死，下雪被困到山上没冻死，她可能是天上哪个星星下凡呢，你们说对吧？村里人刚开始也就随着他的高兴附和几句，无奈他太多次重复，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再说农活儿还忙不过来呢，哪里有闲情逸致听他疯老婆的事儿？所以，柳老头再讲起林海燕的时候，耐不住的村人就斜起了眼睛：我们直到你老婆死才知道她叫林海燕，如果她真是仙女下凡，就不会差点被打死淹死冻死，也不会被狗咬死了！柳老头被这话哽住，唾沫一点也翻不出来了，脸被憋的黢黑。他倒是长了记性，从此再也不提他老婆林海燕了。大家都说，他不是不想提，而是再也没脸提了。

柳老头的疯婆子林海燕的故事至此就终结了。她活着的时候，儿子儿媳妇都不愿意多看她一眼，死了之后，倒是常见俩人领着孩子去给她上坟，坟前放一大堆吃的，香气缭绕，纸钱纷飞。看见的人，都眯起眼睛笑着思量：这疯子的命到底是厚还是薄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