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浮生若梦。是啊,人生何尝不是由一个又一个的梦想组成的?在五彩缤纷的大千世界,唯有梦的色彩最诡谲,最迷人……
——题记
(一)
童年,我把梦想种在外公的呵护里。
在我还不到一岁的时候,父亲因为嫌弃我是女孩,把我扔给了年近半百的外公外婆。小小的我,成了一双老人的掌上明珠,从此和他们相依为命。
外婆是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村妇女,但她勤劳,朴实,善良。除了照顾好我的日常生活,还教给我许多做人的道理。一只背篓装着我,我在外婆的背篓里,晃晃悠悠地走过了童年的时光,见证了她养育我的艰难,为家庭操劳的辛苦和与邻为善的美德。
外公是一个旧知识分子,是家乡小有名气的诗人。童年时,扎着羊角辫的我,常常跟在外公背后,摇头晃脑地跟着他背唐诗,学对对联。他还手把手地教我写毛笔字,临帖子。小时候我很淘气,有时趁他不注意溜出去和小伙伴一起玩,被他拽回来之后罚站不说,小手心还被他的竹签抽得通红……
“你这样三心二意,将来怎么考上大学啊?”我还记得外公边抽边责备我。
“大学?”这个词第一次被我听在耳朵里。
“什么是大学呀?”我破涕为笑,眨巴着大眼睛问外公。
“大学就是在一个有好多好多高楼的地方和好多好多人一起读好多好多的书,毕业后不用像你阿婆一样在地里干活,每天穿着干净漂亮的衣服在办公室里上班,按月领工资。以后,还可以到北京,到天安门广场去玩……”外公好像对我讲一个好遥远的故事。
“还可以到北京,到天安门广场去玩啊?”我像一个刚被充满气的皮球,“嘣”的一声跳起来,提高嗓门喊着。
“嗯,只要你从此用心读书。”外公用充满慈爱的眸光凝望着我说。
就这样,“大学梦”的种子种在了五岁的我心上。
(二)
七岁那年,我被父母接到他们身边,开始背着书包走向学堂。
这时候,家里已经添了比我小两岁的弟弟和小四岁的妹妹。年轻的父母拖着我们三姊妹,在社里干活挣工分养活我们。父亲是孤儿,从小养成了好吃懒做和游手好闲的坏毛病,社里的活经常偷奸耍滑,家里几乎是靠母亲一个人支撑着。如果稍有不顺心的地方,母亲和我们被挨打就成了家常便饭。
外公外婆再也看不下去了,他们要求母亲搬回来和他们一起住,要不就和父亲离婚。可父亲生死不从,并保证以后改掉坏毛病。
享受不到家庭的温暖,得不到父母的爱,小小的我开始变得内向而倔强。深深夜里,我常常一个人偷偷地哭,哭完了之后又借着煤油灯微弱的光亮开始啃书本。因为我始终相信外公的话:只要我用心读书,就一定能考上大学,就一定会变成在办公室里上班在食堂里吃饭按月领工资的人,到时候,我可以带上外公外婆,母亲和弟妹一起去北京,登上天安门城楼!
为了摆脱魔窟一样的家庭,我十一二岁就搬到学校住校,自己独立生活。为了实现心中的梦想,我把痛苦埋在心底,刻苦学习,拼命读书。从小学到初中毕业,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在学校的各项活动中表现也很突出,从小学的少先队大队长到中学的团支部书记,在学校一直是响当当的“人物”。而就在这时候,我学会了用文字来记录我的悲喜,学会了把心思藏在文字中。
(三)
初中毕业考试,我考了全校第一名。老师同学都为我高兴,外公外婆更是高兴得合不拢嘴,逢人就夸我。父亲的态度好转了许多,开始学着勤快理家了。
可是,灾难降临了。就在我初中毕业即将升入高中的那个暑假,父亲突发心脏病去世了;就在我刚刚认识父亲,还来不及看清他的真容的时候,他却抛下我们母子撒手而去了。难道我注定这辈子都得不到他的爱吗?望着他的遗容,我肝肠寸断,欲哭无泪!
外公退休了,他不知跑了多少路,哭着去求的老领导,才弄到了一个顶班名额,让已而立之年的母亲到外公原单位顶替他上了班。
原本以为在外公的帮助下,我和弟妹们会从此有了依靠,有了着落。没想到母亲扔下我们全家老小,去另嫁他人了。命运像踢皮球一样,又把我和弟妹们踢给了外公。一双年过花甲的老人,从此要抚养三个半大孩子,连生活都不保证,还有什么资格去谈梦想呢?
我的大学梦搁浅在家庭痛苦的港湾,任凭时间的风吹雨打,任凭苦涩的海水浸泡。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年少的我站在通往理想的路口,是那样的无奈,无助!
(四)
在外公的支持下,我勉强在一所农村普通高中上了学。
上了高中,我就开始发疯似的拼命读书。多少个黎明,我在女生院门口微弱的路灯下晨读;多少个黄昏,我在学校前方小河边的柳荫里沉思;多少个深夜,我在如豆的烛光里看书……三年后,我终于不负众望,考上了省内一所广播电视大学。我还清楚地记得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的情形。
那是九月初的一天下午,秋高气爽。高远的蓝天里静泊几朵白云,如梦的阳光像一只温暖的手温柔地抚摸着秋收后的田野,习习的凉风荡漾着人们心中丰收的喜悦,闲适而又惬意。
我牵着自家的小花,在老屋后的田埂上漫步。本家的一位堂叔(当时任生产队长)举着一封信向我跑来,兴奋地说:“娃,你的录取通知书下来啦!”我丢下小花,接过录取通知书,高高地擎起,红红的,像举着燃烧的火炬。我奔跑着,欢笑着,像运动员已经入场,马上就要开始下一轮的搏击。
“庆庆,这个大学也许不能上了。”夜里,幽明的星空下,全家人坐在一起,外公郑重地对我说。
“怎么啦,外公,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我仿佛听错了,不解地问。、
“你没做错什么,只是不能让三妹辍学吧。外公保证帮你找一份工作,不让你吃苦。”外公的话好沉重,像入党誓词。
“外公——”我欲言又止,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为了不让外公看见我流泪的样子,我捂住脸,跑回了房间。
我的大学梦被无情的现实击得粉碎,我成了家乡第一个考上大学上不起大学的人。那一夜,我哭了整整一宿,哭肿了眼睛,哭干了嗓子。然后,茶饭不思,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了一个月。
(五)
我终于极不情愿地回到爷爷工作过的单位,成了国营企业的一名合同制工人。谈恋爱,结婚,生子,已经成年的我像其他女人一样,重复着她们走过的路。
当我终于像方仲永那样“泯然众人”时,却看到爷爷那渴望的眸光。外公老了,年过七旬的他头发几乎全白了,背弯了,门牙掉了,走起路来也开始气喘吁吁。望着外公日渐龙钟的老态,我心中那沉睡的梦想的不死的火山终于在现实的打压下又重新爆发了。我不顾丈夫的反对,毅然报了自考。重新拾起丢了几年的书本,又开始夜以继日疯狂地读书。三年后,三十岁的我终于以优异的成绩从省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我一直瞒着外公,本来想给他老人家一个惊喜。没想到毕业证书还没拿到手,他就已经病入膏肓了。
我在单位接到弟弟电话,回家看他时,他已经病危了。我坐在床头,望着他枯瘦如柴苍白的脸,泪水像短线的珠子掉落。
“乖孙,我舍不得你们,舍不得离开你们。莫怪外公,是外公对不起你……”外公拉着我的手,断断续续地说。
“莫说了,外公。我一直瞒着你,我报了自考,已经毕业了。看看,这是我的成绩单。”我一边安慰他,一边把事先准备好的成绩单递给他。
“好,很好,还是我们庆儿又出息,有志气!”看到成绩单,我看见外公两眼放光,热泪盈眶,他试图坐起来,可他失败了,因为他太虚弱了。
我默默地为外公剥着橘子,他大口大口地吃着我为他剥的橘子,安静地躺着,像一个孩子那样幸福,满足。
一周后,七十六岁的外公带着对家人的依恋,驾鹤西去了。
一个月后,我才拿到省师范大学的毕业证书。我还清楚地记得拿到毕业证书那天的情形。
深秋的黄昏,我带着毕业证书,和弟妹一起,到坟地去看外公。外公的新坟就在老屋对面山坡上的林子里。外公生前说过那儿很好,一睁眼就看得见老屋,看的见我们。
深秋的风呼呼地刮着,卷起满地的黄叶,扑打在人的脸上。我恭恭敬敬地把毕业证书端放在外公坟前,摆上鲜花,水果和点心,然后化纸钱。青烟袅袅,纸灰飞扬,红红的火光跳跃着,毕业证书上的烫金纸显得更加醒目,更加迷人。
“外公,您看见了吗?我拿到大学毕业证书了,我终于圆了自己的大学梦,也圆你的梦了。您的孙儿不是孬种,外公您就放心吧——”我突然举着毕业证书,对着群山大声呼喊。
群山回荡着,直到我的呼声消失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
……
(六)
有人说,浮生若梦。是啊,人生何尝不是由一个又一个的梦想组成?我用了将近三分之一的人生才圆了自己的大学梦,个中滋味只有自己才懂。我们这一代人的梦想,打上了深深的时代烙印。童年的苦涩,少年的艰辛,青年的迷惘,一路走来,一路的坎坷,仍然阻挡不了我们对梦想的执着的追寻。因为,在人间,在五彩冰粉的大千世界,唯有梦的色彩最诡谲,最迷人……
(二零一三年七月二十八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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