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绿茵记得自她穿童装衣服起就有人为她的终身大事操心着急,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因为乡间总有那么一部分热心肠,专成人之美或以此为业的人。一般又是那些徐娘半老的女人。她们放下背篓和锄头,欲发家致富走捷径,她们爬山涉水、走街窜巷,走亲访友地四处打听谁家男儿没成婚,谁家姑娘没嫁人。不过古老的乡野山村,传统理念长期的形成,也的确需要这类跑腿磨嘴皮子热心肠的人群。
给绿茵介绍过的人到目前为止不坐一桌也要坐两桌,当然男女双方都未曾蒙面,介绍人只吹风在母亲耳根边,都是母亲为她一路挡着。 别的不说,她家两个姑婆,而小姑婆就是专网媒做的,为姑做,为叔做,为表姑、表叔做;到她这一代为妹做、为弟做,为堂弟、堂妹做,又为她说了好几个,一个都不成。俗话说,命里不带‘绿火’吧。绿茵不明白怎么就不是‘红火’而非是‘绿火’呢?难怪成活率低,可她说过的成婚的不多却也不少。
绿茵的妹妹利却是母亲自己托媒人为她定的娃娃亲,所以大眼睛长势修长象母亲的才十四岁的妹妹早就名花有主了。大概也就七、八岁光景定的亲。都还是割草放牛,天真无邪的小孩子。两个小当事人跟随年岁成长的脚步,心里也一直没有异议,却也随心自然,佳偶天成!
那时,在童年美好的记忆中,往事就是裸露在记忆沙滩上的贝壳,在光阴的长河里熠熠生辉……
一年四季,农人将希望象禾苗一样种在地头田里。河两岸层层梯田水盈意满,秧苗整整齐齐,挨挨挤挤,一派生机盎然。在月光流泻的明眸下,高山矗立,树影绰约,枝叶婆娑,松涛阵阵,田间处处可撷取一片蛙声……各种意象声响交织成一支夜的油画,夜的乐章!那是一曲天籁之音,是最最原始的大自然梵音,不带任何杂絮的原汁原味的天然之声!相信,在现代任何大都市里,永远都无缘享受到这种习以为常又洗心翟魂的乐音……
春情过后,秧苗长到一百天左右,经过一个时期火热的夏的洗礼与磨砺:开花、抽穗、孕育……到了秋天,一串串丰腴饱满的果实呼之欲出,倒挂在谷杆荡秋千,水面倒映着她渐趋成熟的容颜。在七月的阳光照耀下,黄澄澄的惠穗象金子一样沉甸甸一路向前铺展,延伸到天边……
一个晴朗的秋日,父亲、母亲和出嫁的表姐秀在稻田里割谷穗,绿茵和妹妹在田梗上割青草。大人们边忙活边聊天,大人的谈话有一句没一句时不时被风带进孩子们的耳朵里。
母亲抬头望了望河对岸,忽然对表姐说:
“秀,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又不好说出口。”
“你看你嘛,都亲如姐妹了还有什么话不好说的?”秀故意生气。
“你叔家那个孩子不知定亲了没,我和你哥商量,想小女给对门孩子定个亲,两家离得这么近,又彼此了解。”在秀的一再鼓励下,母亲终于说了盘结于心的想法。
“还真的可以呢!本来是给姓邓那家姑娘定了亲的,那家女主人突然就生了痪病,正准备退掉,我回去问问。”秀想了想说。
“好吧,你放在心上哈。我想了很久了就是不好说。”母亲坦言。
“那有什么嘛,大家都为儿为女的。”秀善解地说。
表姐秀是绿茵干妈家的女儿,与自家门对门。当姑娘时秀就和母亲关系特好。母亲那人又特有亲和力,总有一股热情劲,总是培养一张笑脸迎人。不论手边活还是只有男人才能干的体力活,她基本都能胜任。她善良又能干,持家又勤俭。尤其是院里老少邻人谁有个难处,她总会适时伸出援手,乐意帮忙,更何况是亲戚?秀嫁到对门山脚下,离娘家一步之遥,一抬腿就到。秀当姑娘时还不会做针线活,那样的话嫁过去婆家自当会说闲话。在那些不能出工的雨季,秀便渡过河到家里来,让母亲教她做针线活计。在母亲的精心细致,孜孜不倦的教导下,慢慢地,秀的针线活突飞猛进。做的布鞋,无论是单鞋还是棉鞋,针脚紧凑、匀称、细密;不是有句俗话说‘鞋穿在脚上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的话吗?无论她给谁做的,谁穿在脚上都觉得巴适舒服得紧。后来,表姐生了小孩,一个难产剖腹才取出的胖小子,又拜在父母膝下,给父母亲做了拜干儿,由此两家人的关系更深了一层意义。
表姐秀收工上岸,泥腿都没洗干净。来不及回自家和娘家,便直奔叔屋而去。连同奶奶和叔一家三口正围坐在一个小四方桌前吃饭。看到秀来,大家热情的打招呼。
弟连忙去为秀搬凳子说,“姐,你坐。”
姐说:“谢谢弟!”
婶连忙站起来一边去给秀盛饭,一边谦意的说:“这又没什么好菜,我再炒两个菜吧。”
秀连忙说:“婶,不用了,将就着吃一点,又不是外人,没来过吃不成。”秀几乎一天回几次娘家也不必客气,端着碗就吃。
一边吃一边打开了话匣子。秀吃了一会饭,看了一眼小弟,向他笑笑。弟弟也回以憨厚的一笑。然后秀有点不好意思的说:“奶奶、叔、婶,小弟,我想给你们商量一件事。”
“这闺女,从没见过你说话吞吞吐吐的,有什么话就直说嘛”。奶奶和婶看着她老笑不说,性急得等不及的说。
“是这样的,我今天不是在对门嫂子家收稻谷。嫂子说,‘想她家小女给小弟定个亲事’你们家不是要退邓家吗?如果退了你们惦量惦量这门亲事看怎么样?”姐终于说明了来意。
“真的?你嫂真这样说的?”婶听了一脸惊喜!“我们家是早准备退了邓家,当时介绍人也说得仓促,现在又要得罪人。不过有什么办法呢,孩子的终身大事又不能当儿戏。”婶心直口快的说。
“是啊,男孩子定亲家里没个丈母娘可不行,以后往来没走头。”奶奶接过话茬说。
“对门你嫂家里很好啊,父母人也好又有能力。闺女人虽还小,长得也俊秀,一看就知道将来有出息。不是有句俗话说‘从小看大,三岁之老’吗?”奶奶年岁大,几代人都了解,她的话是比较有份量和具有说服力的。
“我看也可以,秀,先说在这里吧,等我们退了邓家再正式提亲吧。”叔听了她们的谈话,笑笑地沉思了一会,象是做最后总结地终于开口。
小弟埋着头吃饭,一会这个看看,一会那个看看,却始终没有发表也没人征求他意见。七、八岁的孩子,怎明白定亲是怎么一回事?
吃完饭,秀直起身说:“奶奶、叔、婶,那就这样吧。我先回去了,孩子可能在家哭了。”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于是,他们都催着姐赶紧回去,使唤弟弟将她送至屋后。一边走一边呼唤,在黑灯瞎火的大山沟里,为她暗地壮胆。
过了一段时间,秋收完毕,农人将丰盈饱满的累累果实铺满晒场,晒干后再颗粒归仓。田野上下瞬时一片凄凉景象,只剩下稻茬草穗蛮荒……农人也相对闲了下来,太阳出来,农人便来到田间将稻草铺开来晒,晒干后,就着田梗边靠着一棵壮实高大的树,围着树身往上扎堆,扎成一摞摞结实的草树,以便烧柴禾或冬天给牛做饲料之用。晒干了的零散了的草渣和稻茬,就着田里收成大堆小堆的。在落日的余光下点燃一把火,就着地头田里烧,浓烟滚滚,直上云宵。火苗随着风向越烧越旺,火光冲天,大有燎原之势……形同这落日的辉煌,这丰腴的秋天的盛放,尽管它只是短暂一刻,繁华一时,灿烂一季,即将退场……如同这草渣,这稻茬最终化为灰烬……但它不负众望,完善了自然赋予它的历史使命。岁月更迭,季节轮回,生老病死,这是自然规律,谁也无力也无法改变。等到来年,秋天,又会着一袭华丽的盛装在尘世轮回登场,绽放她的精彩,她的饱满,她的绚烂……而人生的每一个季节有且只有一次,不更迭、不轮回、不重生,亦不不可粘贴和复制。
农忙过完,秀再到绿茵家来已过完秋天,她是专程给琼妹妹提亲的。
乡间的初冬早晨有些微的凉意,目力所及处处轻烟薄纱,雾霭缭绕。秀从河坝里的小路行来,路边长满了齐膝的灌木和青草。青草上的莹露濡湿了她的头发她的睫毛和她的鞋袜还有她的裤角……
母亲在厨房收拾做早餐,屋顶升起了袅袅炊烟,与雾霭纠结缠绵。蓦听外面的小黄狗儿在叫唤撒欢,母亲走出一看。原来是秀来了,不禁高兴得喜出望外。母亲迎秀进得屋来,一边哈哈不断说:“难怪昨晚梦到割青草,今晨又听喜鹊叫,原来真有亲人到!”母亲赶紧为她挑了一条平常走亲戚或赶集才舍得穿的鞋袜衣裤,叫秀换上,她再转到厨房继续加餐。
秀出来,坐在灶前烧火,焰焰的火苗映红了她的脸,抑或是被喜气所晕染:“嫂子,我确是来给你报喜的。叔家前段时间已经回邓家话了。反正男方退女方也没什么的,东西不要,也不用算钱,还不是一句话就解决问题了。所以,叔家叫我特意今天来你们家提亲的,他们家都很喜欢。”秀兴奋地对母亲说,她没想到第一次说媒竟这么顺利这么轻松这么愉悦。
“那敢情好,你知道的,我和你哥都想定这门亲,主要是双方那么近,彼此了解,孩子也长结结实实的。”绿茵母亲也禁不住心头的喜悦。妹的亲事就这样在秀的撮合下就算是水到渠成、马到成功了。
乡里乡俗,只要两家一定了亲,男方每一年相对大的节气日子,都会为女方添置两套衣服,无论或面料或做好的成衣。妹妹亦如此!妹妹婆家为妹妹缝制的每一套衣服,她本人都基本上未曾试过新,就被母亲给在镇上上中学的姐姐穿了。自有了妹妹,母亲总为姐妹俩缝制无论图案、花色、款式都一样的衣服。别人见了,般般高的一对可人儿,谁不认为是一对与生俱来的双胞胎?其实母亲为了方便又可达到心里公平对待。虽然母亲现在也多为绿茵缝制新衣,而忽略了妹妹。因母亲想,绿茵在镇上上学了,可不能象在乡下上学,穿得象野孩子一样穿得太寒酸,何况,她已是十六岁的大姑娘了,可不能穿得邋里邋遢让人瞧不起当笑话。于是,母亲便时常将妹的衣服也拿去给绿茵穿。所以绿茵在学校总是穿身换套的新衣服,同学们还以为她生长在有钱人的家里呢。其实,绿茵穿妹婆家的衣服也很纠结,穿在身上觉得很别扭,总之心里怪怪的不踏实。尤其是赶集过街,生怕被叔家的人看见,那是多么尴尬的局面,哪有那么合适的地缝适时裂开让她钻?不过,这件事“利势”的妹妹从未说过什么,绿茵心里也会泛起丝丝感动的涟漪。在以后成年的日子里,绿茵那些比较值钱的自己又觉得腻了不想穿的呢料大衣,总会先考虑送给妹妹穿,也不觉得吝啬和痛惜。
不过除非母亲给她带来才没办法不穿,绿茵自己穿还是要穿自己的衣服。虽然小小年纪,却自尊得很。
家里虽然人口众多,父母上有父母,中间生养了三个孩子,比起别人家,日子过的还算红火。
皆因了母亲的能干勤劳,父亲又有经济头脑。除了种上自家几亩薄地良田,他还常看报买书学技术。在自家房前屋后种果子、种芦笋,在厨房旁边那间宽大的屋子里种蘑菇……
三两年光景,家里成了乡上数一数二的‘万元户’!那时的父亲,还被村上推荐,邀请去了城里开会,受了表扬,发了礼品和奖状。还在会上发了言,讲解发家致富的感受和传授养菇种植的经验。
在绿茵的印象中,比较大男子主义的父亲,那次从城里回来,为弟弟买了一顶绿色胶质的漂亮帽子。还第一次为母亲买了一件小小的礼物:一双浅黄图案的“尼龙袜子”!虽然当时用不了几元钱,母亲却特别珍视,欣喜得好长时间都舍不得穿。
那一年,应该是父亲一生当中最闪亮的一年;那一次,也应该是父亲人生之中一个最大的闪光点。是具有一定的纪念意义和历史意义的。只是,不知父亲还记不记得,绿茵却记忆犹新,印象特别深刻。
小叔要结婚了,日子都挑选好了,家里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划着……
爷爷奶奶上了年纪,也无经济实力,最多就是操一下空心,动一下嘴皮。小姑是爷爷奶奶唯一的女儿,是他们手心的掌上明珠,也是父亲三兄弟下唯一的妹妹,大家都惯着。二十来岁,也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她的一切行动自如,不受家庭任何束缚,常与同龄玩得好的女子这场赶了赶那场,是个吃粮不管事的。因此,这一事件占主导地位、操心劳碌的只有小叔自己。
父亲虽分家门立家户,但念手足情深,与母亲分头帮衬着操心、跑腿。加之父亲名声在外,念及爷爷奶奶没跨出过屋后这道山脉,更无缘见识外面精彩世界。为了这场喜宴更热闹更喜庆更非凡,自掏腰包,一为爷爷奶奶过把‘电影隐’,二为小叔的婚宴增添喜庆,三为乡里邻人不爬山涉水的跑到远处去看电影。特意请了一场叫“鲤鱼精”的热门电影。
虽然“四合院”古往今来前前后后不知办了多少场喜宴,较之前哪一场喜宴也没此次气势恢宏,热烈壮观。
幸好“四合院”人口多院子大坝子宽凳子广,才可以容纳下那么些人头攒动、身影重重、古道热肠送礼品送祝福的乡里乡亲,左右邻人……
不管本村的还是外村的,不管山高路远,不管天黑道偏。年幼的年青的还是年长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打着灯笼、火把、手电,叽叽喳喳、说说笑笑的,深一脚浅一脚满怀兴奋地往这方赶。
远看,那些燃烧着的点点灯火,疑是天上星子一路坠落,随着道路的迂回颠簸,倏倏忽忽,起起落落,闪闪烁烁……
这一方习俗浓烈的乡里乡情,早已闪烁成了童年记忆里的一道靓丽风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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