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爱犹如一朵睡莲，静静地盛开在儿子灵魂的原野。母亲犹如七彩万花筒中的多棱镜，在儿子的年轮中，不断地变幻着色泽。　

母亲一生充满艰辛。解放前，外公从一介草民白手起家，未及中年便成为名震一方的工商业者兼地主。在县城赤水河对岸有大片良田沃土，在城里开了工厂和店铺。母亲虽算不上大家闺秀，也确乎是小家碧玉。虽然外公家教严苛，母亲和几个姐弟仍时时溜出去，一路嬉闹着去看新戏，逛商店。　

这种好景并不长。1949年，母亲九岁，人民政权建立了。外公、外婆和八个子女被赶出地主庄园，住进县城电影院背面的一所茅舍。1950年，忧虑不堪的外公一病不起，撒手西去。为了生存，外婆挑起全家的生活重担，拉扯着留在身边的四个子女。幼年的母亲开始帮着外婆给人洗衣服，带着三个弟弟扫电影院，更多的时候是提起小篮，沿街叫卖香烟、瓜子、针头线脑。从富家小姐到一贫如洗的穷人，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由此奠定了母亲勤劳、吃苦、善良、乐于助人的性格。　

由于成份不好，母亲无法得到一个好工作，十多岁时进了街道办的制绳厂。那份工作的艰辛，我至今记忆犹新。母亲每天早上六点半钟就要去上班，中午不回家，晚上七八点才下班。厂里有口直径两米多的大锅，身高只有一米五多一点的母亲撑着瘦小的身躯，背一大背篓棕片倒进锅里煮烂，然后又背到大坝子晒干。煮烂后的棕片奇臭无比。最危险的活路是抓棕。一条长木板凳上倒嵌着一排粗壮尖利的铁钉，母亲双手紧攥着一把棕片，在铁钉上反复用力拉，直到把棕片抓成细细的棕丝。稍不留神，手挂到铁钉上，就是一个血窟隆。母亲和厂里的十几位妇女，没有谁的手没被抓伤过。最后一道工序是牵绳子。车间里安放着一长排摇车，摇车的上方是一个大木盘，母亲把棕丝拢成一绺，挂在圆盘的铁钩上，另一个人摇动圆盘，母亲倒着走，让一绺一绺的棕丝从手掌里勒过，绞成或粗或细的棕绳。为了保护手，母亲的手掌和十个手指的指节，都套上塑料皮缝的环，但是手掌和手指还是经常伤痕累累。这种今天已经基本上失传的制绳工作，母亲做了三十多年。在我的记忆里，母亲的手一年四季没有好过，手掌和十个手指磨出了厚厚的老茧，一到冬天就开裂，常常痛得母亲直掉泪。我只有拼命在外面给母亲找笔记本或旧语录本的塑料封面，拿回家给母亲缝制塑料环。　

母亲年轻时长得很漂亮，身边不乏追求者，但她出人意料地顶着家里和亲友的压力，嫁给了腿带残疾的父亲。父亲出身雇农，是从抗美援朝下来的革命军人，在唯成分论盛行的年代，雇农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是比贫下中农还要红的出身。地主的长工娶了地主小姐，父亲何尝又没有面临政治压力？红色的父亲在苦难时期不仅为谨小慎微的母亲遮风挡雨，而且他们风雨同舟，相亲相爱，携手走到了古稀之年。　

母亲做的是收入微薄的计件工作。生下我刚满月，母亲就回制绳厂上班，我被丢给了老外婆。白天吃奶时，外婆把我抱到厂里，喂完奶又抱回家。从我呀呀学语，到蹒跚学步，到上小学，在我整个童年时代，母亲无法给予我母爱。在童年的脑海里，母亲只是一个忙碌的影子，清晰的只有从小把我带大的外婆。外婆过世时，道士给她做的祭文中有这么一句：“又当外婆又当娘。”听到这句话，我想到辛劳的母亲，慈祥的外婆，想到缺乏母爱的童年，禁不住潸然泪下！　

母亲早出晚归，三十多年，中午饭都是在厂里吃的！我稍大一点，便代替腿脚不便的父亲给母亲送饭。于是，在烈日下，在寒风中，人们天天看到一个黄皮寡瘦的孩子，一个背着书包，提着饭盒的少年匆匆赶路的身影。我从小爱看书，有一天送饭时，蹲在路旁的厕所里看了老半天书，结果被饿得两眼发黑的母亲狠狠打了一顿。　

我和母亲之间也曾有过十多年的“冷战期”。在同龄人中，我早熟，初三时，和同班一个女生玩起了恋爱游戏。母亲察觉后，撬开我书桌的抽屉，拿到了我的日记，女生给我的情书和信物。在母亲的斥责中，生性倔犟的我选择了沉默和依然如故。但母亲很坚决地发动亲友、班主任甚至校长，对我展开了一轮又一轮精神轰炸。于是，在一个月夜里，少年的我和相爱的女生抱头痛哭之后，情窦初开的幼芽被母亲无情扼杀了，怨恨的种子也从此埋进我心里。我恨母亲，虽然她这样做是为了我的成长，但不顾及从小缺乏母爱的我找寻的精神慰藉，不顾及生性好强的我做小男子汉的热情，更不顾及儿子初长成型的自尊心。从此，在十多年的时间里，我没有给过母亲好脸色看，没有和她好好说过一句话，更加我行我素。我和母亲之间的争吵，绵延十多个春去秋来，未曾停歇。尽管，每一次伤心的吵闹后，母亲仍然无微不至地关心我的生活、工作和学习。　

此后，在迷雾笼罩的感情瀚海，我几番沉浮，终至心力交瘁。但每个美丽的起初，母亲都满怀希望地为我操劳；每个惨痛的谢幕，母亲都满怀忧伤地为我哭泣。终于，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固执，悔悟自己的任性。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母亲已双鬓染霜，发现她的身形已开始佝偻，发现她饱经风霜的脸上皱纹毕现，我顿然明白：在对人生的洞悉力，在对后辈的操心关爱上，我永远只能是母亲的儿子！　

于是，我和母亲从此和解。　

和在战火硝烟中浴血拼杀过的父亲不同，母亲一辈子没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只是一个恪尽职守的小女人。为生计，为丈夫，为子女，她心无旁骛。母亲是一滴甘甜透明的水，和父亲的光芒一起，养育我们长大。母亲是一条河，循环着人类永远充满希望的活力，生生不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