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正是我童年时期,“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风靡城市乡村。小学五年级毕业后,该升中学了,那时候升学,考试成为一种形式,要大队上“贫下中农推荐”呢。我连续三年考试成绩都在第一名,却没有被推荐去上学。
特殊的年代,总是出现特殊的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
后来,我知道了“小子本无才,老子逼着来,白卷交上去,‘鸡蛋’滚下来”的“反潮流英雄”,知识青年张铁生,才知道了“革命小闯将”那个只有十二岁的小女孩红小兵黄帅,才知道了有很多不识字的工农兵大学生。
故事已经远去,现实依旧是活生生的现实。
“为什么我家孩子不能上学?”我父亲到大队上去问。“你以为考试好就能上学呀,真是的!”大队支书傲慢的回答说,“你从小出门,四十多年才回来,听说是在马帮赶马,谁知道你有没有加入国民党之类的特务组织。一句话,就是你历史不清楚!”
父亲一生耿直,却从小命运多舛,他父亲就是我爷爷吹洋烟(鸦片)上了瘾,祖传的大田大地,被他个小地主一点点吹得一无所有,最后年纪轻轻,在36岁那年,刚好就是解放前夕,丢下奶奶、父亲和叔叔两个幼小的孩子,一命归西。生活实在无奈,父亲在十二岁那年,去很远的思茅(现在的普洱市)寻亲,一路乞讨帮人,在路上遇到了茶马古道上的马帮,就帮马帮煮饭喂马,直到30多年后才携妻带儿回到故乡。
“你个狗杂种,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听了大队支书的回答,想起来自己苦难的经历,父亲强忍泪水,和支书拍桌子打板凳,吵得不可开交,“毛主[xi]说了,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你狗日的好好去调查一下,谁历史不清白了?”
支书吵不过父亲,气呼呼的溜了。但随之而来的,是残酷的打击报复,他们还操心地富反坏右等九种人批斗了几个轮回,找不到批斗对象了,总算冒出来了一个。于是,每天晚上,在村子里那间破败的祠堂里,父亲被强迫跪在熊熊燃烧的篝火边,成为他们批斗的对象,大队支书安排来的工作组和村子里的知识青年,当然还有民兵,当着全村父老乡亲的面,愤怒的声讨父亲如何与革命干部对着干,声泪俱下的揭发他如果参加了特务组织,广大贫下中农将回到黑暗的旧社会等等,之后就是对父亲拳打脚踢,第二天还要游村示众。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读书的事情也成为泡影。
父亲在马帮时候经常抬驮子(“驮子”是骡马身上装载货物的架子和货物的总称),经年累月,本来就累垮的身子,经不断的批斗折腾后更是雪上加霜。几次被母亲和姐姐们送到大队上的卫生所治疗,他原来帮生产队上放养的那群牛羊,从此就落到了我的身上。
那年我十二岁,和父亲离家出门“讨生活”时一样的年龄。
二、
祸兮福所倚,在大山上三年多与牛羊为伍的岁月里,为我积淀了阅历,铭刻了辛酸的少年。
揣着被父亲的汗水浸润得光滑油亮的牧鞭,他在病床上气喘吁吁的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嘱咐我说:“孩子,放牧的时候带点盐巴去,牛羊不听话的话,撒点盐在石头上,它们来舔盐,慢慢就听你话了。记住哦,不要让它们去吃庄稼。”
每天天蒙蒙亮,母亲就叫我起床了,用那个曾经是我装书的陈旧得分不出颜色的帆布书包,带上她精心为我准备的玉米饼和酸菜,那是我一天的口粮,我就到村后面山脚下的牛羊厩里,赶着牛羊上山。领头的牛羊是熟悉山路的,我和他们的兄弟姊妹和孩子们一样跟在它们后面,很吃力的爬到村子后面的半山腰,天才全部放亮,回头看看雾霭中的村子,在喧嚣中刚刚醒来。
后来我读书后看到了电影《鸡毛信》,就是送信给八路军那个海娃,我留下了眼泪,那是在抗日战争时期的艰苦岁月里的故事。后来我工作后听到了《歌唱二小放牛郎》那首歌,也是在革命战争中的真实故事。不知道为什么,海娃和二小的影子依稀间和我重叠起来,当然,我不是万人敬仰的小英雄,我只是个山区里普通的放牛娃。
再后来,无意中我读到了高玉宝的自传体小说《我要读书》,像“半夜鸡叫”一样真实感人的故事,在艰难困苦中高玉宝发自内心的迫切和呼号。读到了高尔基的《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三部曲,我感叹,我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为什么和他们总有那么多苦难的相似。
看着其他和我一样的孩子们高高兴兴的去上学,看着我迫切的心愿,我母亲说:“孩子,这是命呀,我家几代人不识字,即便家庭再困难,本来想好好供你读书,想不到读书也这么艰难。”说完也是眼里噙满了泪水。
我单纯的头脑和幼小的心灵,对此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是投入放牧中。开始的一段日子里,我非常郁闷,时常看着牛羊在山坳间悠闲的吃草,我坐在高高的石头上面,看着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想象着山外的世界,想象着宽敞明亮的教室和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教科书。
我知道想象离我很远,仿佛遥不可及,只有和牛羊在一起的日子,那么真实。
其实,那些牛羊是很听话的,在人们为了吃上顿饱饭而苦苦挣扎的年代,它们不为吃饱肚子而发愁。春夏季节,山里长满了嫩草和树叶,那是它们的美味,在夏季里的雨后,还能吃到新鲜野蘑菇,那是大自然为它们安排的饕餮大餐。秋冬季节,收获后的稻草足够它们嚼酸了嘴巴,在人们的叹息声中,度过凄凉的深秋和漫漫寒冬,特别是那几头麻子队长特别交代照顾好的老水牛,它们的肩上,已经被磨起了厚厚的茧子,但在耕田犁地的日子里,它们总能吃到专门为它们准备的用捣烂的稻谷煮出来的大米粥。
我为那些领头的牛和羊都起了名字,只要呼唤它们,就会忙颠颠跑来我身边,它们以为要给它们舔盐巴呢,久而久之,就习惯成自然了。
牛羊听话以后,我在山上做的事情,除了奇形古怪的幻想,就是在姐姐们有空帮我去放牧的时候,我尽可能的去那些当兵回来的大哥或者读过书的人家,想方设法的找书来看。那时候找本书,真的很难,铺天盖地的只有毛主[xi]语录之类的红宝书,最令我喜爱和高兴的,是有一次,在当兵回来的一个大哥家里,找到了一本毛主[xi]诗词,于是,我半懂不懂滋滋有味的反复读。再后来,我也有能力的时候,挑柴去卖给大队上的酒厂,一次几毛钱,好好攒着,够几块钱以后,就去小镇上的书店里买小人书。
往事不堪回首,而今,那些牛羊早已不知道魂归何处,但它们熟悉的身影,和我形影不离,荣辱与共,憨态可掬的样子,总是浮现在我梦中。为此,我专门写过散文《童年的牧歌》,小说《赶年》等等相关文章,以祭奠那曾经的喜怒,逝去的童年和可爱的牛羊。
三、
山重水复,柳暗花明。
时间转眼到了1976年,山外传来消息,说英明领袖华主[xi]一举粉碎了篡党夺权的“四人帮”,山里人不知道华主[xi]更不知道四人帮,当然我更不知道,最直接的是不久后的一天,大队上的文书来告诉我母亲,说我可以上学了。
我可以上学的前提,是必须到大队上,和其他要读书的孩子一起,敲石子、拓土基,参加建盖瓦顶土坯房的教室。依依不舍告别了与我相处三年多的牛羊,我兴高采烈的去参加盖教室。三个月后,我和一群年龄大小不一,个子高矮胖瘦不同的孩子,终于走进了初中的课堂。父母喜滋滋的到处张扬,说,我家孩子读书去了,当时,那种心情,真的是用语言无法表述。
在父母师长同学朋友的关爱下,在节衣缩食的艰难困苦中,我一天天长大。后来,我兴高采烈的到小县城读高中,到地区(现在叫市)里读中专,再后来,我参加工作,回到了家乡,重新进入另外一个大山深处,再再后来,在父母无奈的期盼中,在老父亲日夜牵挂无果而遗憾的离开人世以后,我调到了小县城。
是的,伴着人生的风风雨雨,我一步步走出大山,走过激情洋溢的青春,走到了累死又累活的中年;走过了在乡下孤独痛苦的岁月,走到了小县城的灯红酒绿;走过了世事变迁,人生浮华,官场风云,走到了看破红尘的恬淡。
再回首,我陷入“情”中,不能自拔。亲情,一直延续,父母的爱,没有伴着他们的远去而淡化,相反,思念和回味越来越浓郁。爱情,没有诗歌的委婉和传说中的烂漫,相遇中的唯一,一直坚守到如今。友情,一直铭刻,是师长和挚友的关爱,我才能在艰难困苦中不断成长。人情,充满了温馨和甜蜜,在感恩和付出中,我收获了快乐。
在人间,处处充满了真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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