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家在四楼。坐在她厨房里吃的热起,于是起身踱到阳台上,偶尔一低头,竟看到底下人家的青瓦白墙间伸了一角盈粉的桃花来,远远的望下去犹如一团烟霞。衬的小镇上这些人家更有了江南的旖旎,只觉得空气都开始有了温软的甜媚来。书上把春天比作女子,原来真有这样的简静清美。
于是笑着对跟过来的友说,你看那角桃花,看着都简直能闻到香气了!友伸手把晒在衣杆上的衣物往两旁移了移笑道,可不是,春天了嘛。友的脸上此时因热而红腾腾的一片,在阳光里看她的眉眼,竟是别有一种美丽,于是笑道,你这句“春天了嘛”都似乎有香气。你这脸面也开桃花了。
是啊,春天了,又何处不香呢?看看四野,草这样绿,水这样清,柳这样嫩,天这样清澈,鸟儿这样音鸣清婉,蝴蝶这样翩跹,人面这样娇柔,孩子这样快乐,女人衫裙这样多彩,泥土这样肥沃。连正午锄和而归的农人嘴里的烟火也是这样的温暖。田畈上的菜花都开了,烂漫到难收难管,却又可以这样奢侈的不当它是花儿,只是日子里的当该存在的好。这样的春天,又怎得不香!
读董桥的散文,看到有一首词:“春山霁时,满鼻皆新绿香,访鼓楼坑十里桃花,策杖独行,随流折步,春意尤闲。”于是不禁笑起,古诗词就有这样的好,把如此庞杂的感觉可以就这样的简明而又能有回肠九曲的意境。
策杖倒不曾有过,但小时,这样的时候是一定会与伙伴滚进青草地里的。树上的桃花、梨花、李花等是不敢摘,但田头垄上的野花,却会在惊得蝴蝶蜜蜂远远飞起时满棒满棒的摘来。回家随意插在可以找到的瓶罐里,窗台上,桌上,门边,瓦柜上,惹得母亲嗔我糟塌东西。但阳光这样满天满地,屋里也亮堂堂的暗香浮动,春天似乎也随了花儿铺的满屋都是,因而母亲的骂也是笑着的了。
但邻村却有一个人是专门要摘桃花的。记忆里那时他已是个头发花白的人,现在也想不起他是老人还是早生华发的中年人。去学校的路旁有个坟莹,旁边有株桃树很大。每年春天桃花开时,放学的路上总会看到他在树下仰着头一朵朵的摘桃花,神情非常认真。初时奇他这样摘掉桃花却无人管他,回家问母亲,知是个“木郎人”(家乡的方言指神经不正常的人)。
母亲说,那坟里的人是他母亲,因死的早,于是他跟哥嫂过日子,后来因一个姑娘发了病。好了后就有些“木郎”样了,于是哥嫂渐渐开始打骂起来,终日让他牵一头牛出门。有时被打骂了就会牵了牛到母亲的坟上哭一会。却不知哪一次有人与他玩笑说摘了桃花会早先结桃子,他倒记住了,于是每年都早早摘了桃花。
初时我们总远远避着他,后来也不见他伤人,于是敢渐渐走近他。他也只笑嘻嘻的看着我们,有一次伙伴当中有人在咬着红薯条,他却来讨要,于是大家要他唱个歌才给。开始不肯,后来却也唱起:“山棚花,红烈烈,剪纸花,白括括,招大伯……”。隔了这么多年,早已不记得那些词,但那神情仍然记得。怯怯的,笑嘻嘻的。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们都会在口袋里放一些零嘴,他看到我们也会远远的牵着牛走过来。我们也不当他是大人,只当与我们一样的小人。
岁月更迭,也不知哪一年不见了他。也不记得他怎样凄苦,终日笑嘻嘻,想来也是快乐的时节多。只如这眼前的春日,入眼但觉是好的。也许,这世上的一人一物一花一草自有它的定势,苦乐在于自已的心。
近清明时,田垄河边会长满花菁,叶上毛绒绒一片,有些开起了球状的黄花,也有一层软软的绒毛,如母亲绣的毛线花。在风里看去,有一种静宁的样子,就像有时母亲坐在桌前绣花时偶尔抬头对我笑起,这样的可亲,这样的煦和。星期天有时会去摘了这些菁芽来,回家交给母亲,母亲会细细洗了放在石臼里掏成碎糊,然后与面粉和在一起做成又香又糯的菁团。
天明了,拿到祖宗的坟前祭请,外婆在时,会让我与表姐弟们也来拜一拜,让祖宗估我们读书好好,人快长快大。而我们心里只是等早先结束,可以早先吃菁团,常常菁团早已经凉去,但在太阳光里也另有了一种日光的暖气,咬在嘴间,只觉天地满眼看去,都是醺醺的潋滟春意。
回去时,正晌午,溪里流水如光如缎,柳树麦浪碧波绵长无涯,燕子山雀在头顶盘旋欢鸣,我们一家这样的相亲相近,连太阳光都成了斩新斩新的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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