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人说“三块肉”和“骚瑞”,跟眨眼一样随便,不管是对陌生人,还是对家里人,随时都会说。可中国人就很不习惯。亲人间从不说,陌生人不用说,除非万不得已一定不会说。追究原因,大概是把这两个词看的太重了。例如“谢谢”差不多相当于“感恩”,“对不起”自然就等同于“负荆请罪”了。这样一来,说还是不说,就成了问题,甚至会直接影响到各方的关系。这不,一对亲家母就为这谢还是不谢,就有矛盾了。
话从头说起。昨天妻侄女也荣升妈妈了,且和凯特王妃差不多在同一时间,小家伙比小王子还多了几两。虽然动静没人家大,可也让两家人都动了起来。婆家的公公婆婆自然首当其冲,娘家的妈妈姐姐也作为后备队寸步不离。其他人在后方也随时关注整个进程。如今母女平安,娘家母亲---也就是大舅嫂子---开始向妻子汇报了。
娘儿们间的话总是唠叨,老婆不会全转达,自己更没必要全记。老婆转来的结论是:嫂子说亲家母太玄乎套。要解释这结论,也有个前提:嫂子一家是地道的农民,妻侄女上大学跳出农门,后来嫁个城里人,就有了这个这市民婆婆。这样城市农村的两家人共守一个产妇,态度却不一样:
妈妈跑前跑后的忙乎但嘴拙很少说什么,婆婆优雅娴静的作者嘴却很巧对谁都说谢谢。妈妈只伺候闺女吃喝,婆婆却买了不少东西分送给医生护士。婆婆乐的是心花怒放,妈妈看的是越来越不顺眼。不顺眼却没法说,只能背地里跟小姑子嘟囔:生个孩子就花一万,这不是打劫吗?钱已经花了,干嘛还要送礼?本来是咱送钱给他们,他们该谢咱,干嘛咱倒要谢他们?如果真心谢还罢了,我看她就是玄乎套。
对此,老婆自然是劝解,但嫂子显然是认真了,那气呼呼的样子,没准很快就要离开。你看,就谢还是不谢这件小事,就这么重要起来了。
老婆放下电话,还很兴奋。说嫂子说的也有道理,现在这年头,谢还是不谢还真是个问题,甚至完全颠倒了。就说邓正加的女儿也说感谢政府,咱就不知道她要谢什么?是谢政府的城管打死了父亲,还是谢政府的领导处理及时?是谢乡亲们自愿免费来帮忙,还是谢父亲终于卖了个好价钱?不管怎么说,苦主谢凶手,总是觉得很别扭。
看老婆意犹未尽,咱也只好帮腔:别扭的事多着呢。就说这次甘肃地震,接下来肯定又是灾民感谢政府感谢党,那真诚简直都要个个五体投地。这情景也已很习惯,平常也没觉得异常。可你仔细想,政府是人民公仆,军队是人民子弟,如今主人受灾,爹娘有难,你们来抢险救灾,这是义不容辞的责任。干得好用不着感谢,干的不好反倒该追究。这一味的感谢,不也有点主仆倒置吗?
老婆接着说,这还不算,每次不管是大事小事,总离不开“领导重视,亲自批示,现场指挥”这一类。无非是“迅速、全力、最大、尽快、加强、最小”一类的车轱辘话,要说效果不是画蛇添足,也只是冠冕堂皇。难不成领导批的几行字比一整套的应急预案还严密?难不成没领导批示的话,救灾官兵就不去救,也不知如何救?如果说领导们到现场能鼓舞士气的话,一定不如当年给灾民送的红宝书更管用。如果说领导们在现场是为解决问题的话,倒不如说他们是为上镜头赢感谢!
我接着发挥:说别这些,就说每年感动中国的模范,他们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赢得那么多同情和眼泪,简直都感动整个中国了。可到头来他们自己为何也要感谢党和政府?咱就想不明白,解决这些苦和罪,本就是政府的责任啊,政府没解决好,为何不感到羞愧,反而还心安理得接受感谢呢?这不也是颠倒了吗?……
这样话赶话就这样跑了题,完全没了一点刚才的喜兴。幸好此刻电话响起,老婆开始煲一锅新粥。这段关于谢还是不谢的话,也就告了一个段落。
回头接着想,如今这社会,并非只有感谢和被谢颠倒了,很多东西也都一直颠倒着呢。
就说权和法吧,文件里一定是法治社会,可遇到事绝对是权力通天。再看邓正加的案子,城管是否有罪,瓜农是否有错,邓妻是否骂人,秤砣是否砸过,所有这些疑问,显然并非尸检能解释。就算现场监控公开了,尸检报告公布了,也要等公安侦查完,检察起诉了,法院受理了,律师辩论了,最后让法律来说话。很显然这一切程序都未进行,可怎么89万就赔了呢?这钱都到手了,以后的程序还怎么走?难不成这整套法律程序本身一直就是在演戏,像聋子的耳朵那样可有可无。至于这笔钱,究竟是犯罪嫌疑人掏的腰包还是来自书记县长的小金库?不然的话,手续怎么走?其中是不是也有违法嫌疑?人大或纪检委会过问吗?难道所有这一切,只要死者女儿一句轻飘飘的谢谢,就全代表掉了?
其实,这一切早成了惯例,见怪不怪,根本就不必问。如同王立军谷开来刘志军们那样,速战速决,一审定案。到最后,罪犯还不忘在法庭上慷慨陈词,诚心诗意的感谢党和政府、感谢祖国和法官。这套程序演习了多次,随便一个幕后人也能对付,再不用看剧本。就像钱云会死后没几个月的全国两会上,一位副省长那样表现的就很完美:“作为一起普通交通肇事案,有这么大的透明度,已经够大了。作为政府,我们已经尽量做到严格站在第三方的立场,公正处置。”其实不用省长解释,地球人都知道这里的“第三方”不是受气的小媳妇而是威严的婆婆。也知道在这套程序里,完全看不到法律的尊严,只看到各帮人的身份:不管是法官还是罪犯,都生是组织的人,死是组织的鬼!不管是庭内还是庭外,处处都是王土一部分,都在如来手心。归根结底一句话,这片王土的每个角落只允许有秩序稳定与和谐,这堆王臣的每个成员只能唱“老百姓真高兴”或“今天是个好日子”,然后整个社会就会跟着主旋律的节奏,一起感恩跪拜!
究竟也不知道,是自己的想法不正常,还是这社会本身真颠倒着。在这里常常犯迷糊,你心中的正常很可能就是反常,你以为的执着很可能就是偏激,你顽固坚持的真理很可能让你身陷囹圄。正如当年很多人生活在“水深火热”,却想着要“解救”比自己生活不知好多少倍的人们那样,现在颠倒过来着看,这一切是那么可笑又可怜,却又那么自然又正常。
更深入的说,颠倒和正常,也许压根儿就没区别,真正的区别只在于你观察的位置。一个从没看见过世界的瞎子居然要颠覆国家政权,一个只能在轮椅上残喘的瘫子居然成了恐怖分子,一个卖瓜的模范居然死在了城市示范街的标语下,这一切看似异常,其实也正常。就如同每个人视网膜上的世界,一直就颠倒着,可人们已经习惯,以至不会再觉得有什么反常。反而,假如将来科技发达了,把颠倒了的影像再颠倒回来了,那时候的世界才真颠倒了呢。
所谓习以为常,习惯成自然,就是这么回事。还是让我们在习总领导下赶紧“习”起来,这样一切的正常和异常,习惯和不习惯,也就都“常”起来“自然”起来了,以至于连这些问题本身都懒得问了。
于木鱼宅
2013-7-23
-全文完-
▷ 进入木伯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