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尚书
陈尚书家住牡丹河东岸,我家住河西,所以我说他是河那边人;如果按他家的位置,也可说我也是河那边人。按辈分,陈尚书我应该喊他爷爷,在我的记忆中没喊过他。那时我还在读小学。常常看到一个身材不高的,头发灰白的小老头,打我家门口过,到收购站去卖药草。他卖都是很寻常见的药草子:什么断血流,鱼腥草,半夏,何首乌,大、小天冬,天蓝星,桔梗,杜仲都什么的,是利用夏天午休时间,上山采的,不耽误生产队出工,又能添补家用。
有一次,我也跟他到收购站,看他一挑子药材能卖多少钱。结果大出我的意料,买了十几块钱,那时是一毛三分九的大米。
“这些药草哪里有?”我问他。
手里捏着钱的他并没有回答我。我又问。这下他瞅了我一眼,说:“你问谁呀,我没名没姓啦?”周围的人都笑起来,我很是尴尬。
“我晓得你是谁得儿子,你要喊我爷爷,没名没姓的说话!”自讨没趣后,我一溜烟跑了。
以后也见过他几次,每每要照面的时候,我就早早的避过身,以免难为情。我感到陈尚书是个坏老头子,虽然我们是本家,按辈分我要喊他爷爷,可见了他心里就是不舒服,就是不愿喊他。
我曾向母亲提起过他。母亲说:“河那边的爷爷辈,就是他待人最好。他读过书,讲情入理,不欺不压。河两岸的家门都很尊敬他。”母亲还举了事例,说文化大革命前,家门常开宗族会,陈尚书就是牡丹河两岸陈家的户把子(宗族长老的意思)。不到一个星期,他挑着药草子,又到收购站去卖,没注意与他顶头相遇。我正纳闷是否打招呼,他却先发话了:“侄孙子,你想挖药草子?”
我磨磨蹭蹭的答道:“就是。”
“回头跟我一道,只要不怕热,不怕累,保你有收获。”
我感到度过书的人说话就是不一样,收获一词,我们那里不常用;外面来的知识青年或者公社干部爱用这个词。隐隐中,我对他有几分肃然起敬。
麦子黄齐稍,杏子也不再酸,布谷布谷的叫声,不时从大坪地传来。许多药草子已经成熟。是要跟陈尚书爷爷一道去挖药草子,他一周能搞一挑子,我差些,两个星期搞一挑子,不也能卖到十几块钱?我打算这个星期日去河那边找他,叫他带我一道去采药草子。
一天放中午学回家,我刚进门,母亲就告诉我:河那边的陈尚书爷爷被抓起来了,就是中午发生的事。我诧异,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怎么犯了法?
母亲急切地对我说:“你把书包放下,帮我把领袖像整理整理。”我只好帮母亲把被风吹落了半边的领袖像重新粘贴好,又把领袖像上面的灰尘,用刷子小心翼翼地掸掸。母亲指指领袖像,轻声地说:“就因为这个。中午就抓到公社,饭都没让吃,就送到县里去了。现行反革命。”
都怪陈尚书爷爷太大意:文革期间,家家都请了许多领袖像,贴了半边墙。尚书爷爷家的柱子上都贴满了,以此向党中央毛主[xi]表示衷心。可天有不测风云。以往家里的镰刀都嘬在柱子上(镰刀上面尖,嘬在梁柱上方便,我们这里家家有这种习惯),中午割麦子回来,又累又渴,不经意间就把镰刀嘬上了。刚要吃午饭,被串门的生产队长发现了。镰刀嘴子正嘬在伟大领袖毛主[xi]的脸上。这还了得,人民得大救星……..不是对伟大领袖毛主[xi]的人身攻击?生产队长二话没说,折转身出了门。不一会儿就带几位基干民兵,把陈尚书爷爷抓走了。在公社没停,直接送到县城大牢里关起来。
因毁坏伟大领袖毛主[xi]像,成为现行反革命;加之成分高——富农;利用中午时间挖药草搞资本主义;名字叫陈尚书,尚书乃封建社会的朝廷官名,说明时时刻刻想搞复辟;又是陈家户把子,宗族主义的代表…….数罪并发,被判有期徒刑四年。
想跟尚书爷爷挖药草的事就此告吹,挖药草属于资本主义的东西,我们是社会主义接班人,怎能干资本主义的一套?幸亏没到河那边去,没去挖药草子,否则叫人有口难辨。
自此后,我再也没见到过陈尚书爷爷,那个个不高,满头灰发的挺和善的小老头。据说毛主[xi]死的那年冬释放的,在大牢里落下一身的病,回来不久也就见毛主[xi]去了。
张大满
牡丹河河东有个老院子的生产大队,有名社员叫张大满。张大满不是一般的社员,是生产队里的保管员。不要看不起保管员,在百十口人的生产队里,是内当家之一。队长发了话,叫他称粮食给某某,如果某某与保管员有过节(有矛盾),保管员就是不称给你。当然不说不称,就是没时间,叫你有苦说不出。所以请队里领导吃饭,切记不能少了保管员。张大满属于退伍军人,当了三年兵,喂了三年猪,按他自己说,没摸过枪,就落一张光荣退伍证,和几件绿军装。
不甘心,他要干一番事业。为了当上保管员,跟父母断绝了关系。自己家庭成分不高,属于中农,是革命队伍团结的对象,是否能重用,就得看自己表现了。张大满跟父母断绝关系的主要原因,是母亲的成分高。母亲娘家属于富农,属于革命队伍打击的对象。张大满逼着父亲离婚,父亲不仅不听儿子的话,还扇了儿子几耳光。一气之下,就断绝了父子关系。
张大满敢说敢做,又能积极与党和政府靠近,自然属于老院子生产大队培养的对象。巧的是老院子大队民兵营长,在头年冬季民兵大训练中犯了事。在实弹射击过程中,民兵营长误伤了一名老百姓,要是一般的老百姓还没什么要紧的,偏偏这位老百姓的女婿,是另外一个生产大队的民兵营长。受伤的老百姓盯着不放,营长的位子也就坐不稳了。一时没有很好的人选,大队里就想到了张大满。张大满也符合条件:一是退伍军人出身,二是生产小队保管员,又积极要求进步。大队支书和治保主任找他谈了话,准备春季三干会前对他进行进一步考察,如果没有其他情况的话,在三干会上宣布这一人事任命。
张大满心里高兴,进屋出屋都哼着歌儿;队里干活时,也背着手在人群中来回走动,与队长平齐平坐了。张大满有个想法:在大队领导宣布自己任职之前,得把家里重新布置一番。卫生打扫是简单的事,重点要把政治思想方面的诉求,表现出来。自己还不是党员,还得时时处处与党组织靠拢。经过几天的思考,决定下牡丹河(公社所在地,有大供销社),请一尊领袖塑像,要大的,比一般的大。
牡丹河在当地百十里地内,是条比较大的河流。不是想过河就能过去的。那是没有水泥大桥,得过木桥。木桥是用木板做的,五块四米长的杉木板并排,中间串上削,几十块桥板,用洋软(钢丝绳)连着,两块桥板相接处搭上墩架,墩架也是木料的,不是杉木的而是硬杂木的。大水一来,桥就冲倒了,不会冲走,有洋软串着呢,墩架和桥板都顺着牡丹河西岸漂着,洋软固定在西岸的一棵大树上。河水一小,村子里的社员就把木桥架起来,活儿做得熟路,不要一个小时。木桥乍,过桥得一个个的过,看到对面有人上了桥,你得等他过来了再过,而且还得主义平衡。四十年前,这桥就是牡丹河东西交通的重要通道。
张大满是一天下午到牡丹河的,从老院子下牡丹河十多里山路,他没要半个小时。他过了桥,就到了供销社。张大满请了一尊最大的毛主[xi]塑像。毛主[xi]的像不能说买卖,得用请,虽然人家不会白送你,你得花钱。另外他又买了些红绸子,用作装饰。张大满双手把塑像搬出了供销社。不轻呢,这样托着怎行?有十几里的山路得走。害怕别人看自己,议论自己。张大满又一口气把领袖像托到牡丹河河沿。不想出一个结实的注意,塑像是般不回家的,就是眼前这桥,也没法过去,双手托着塑像,哪来的平衡?不摔到河里才怪……到底是个机灵人。张大满从附近找来一根木混,又把裤带解下来,裤带是几股子麻线做的,可以抽出几根。用木混挑着,一头是块石头,另一头就是领袖塑像了,这下省事多了,要是用双手托,什么时候才能到家?张大满小心翼翼地过了桥,因为石膏塑像重,张大满还在桥中间换了个肩,感觉挺自如的,心情又恢复到出家门时的惬意。桥头处遇上几个人,有一位向他打招呼,张大满没理会。自己就是大队营长了,总得端端身架,不能跟平头百姓似的,见人点头哈腰!张大满原准备过了桥歇歇的,想到回老院子都是上坡,还是慢慢地走好。
上一个小坡时,张大满就听到后面喊叫声。“前面的人给我站住!”前面的人,哪来前面的人?张大满也往自己前面看看,没有人哪?
是民兵训练,是要训练的,不训练又怎能抓特务,打击四类分子?自己的营长一任命,也要在全大队搞一次民兵训练,不打无准备之仗嘛!张大满边走边想。
“他妈的,叫你站住,你怎不站住!”追上来的民兵二话没说,就给了张大满几个大嘴巴子。
“这还了得,你把伟大领袖毛主[xi]吊起来了。你反对毛主[xi],你是反革命!”
“打倒反革命,保卫毛主[xi]!”人群中有人喊起口号。
张大满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为了方便,用裤带把毛主[xi]的颈子系着,挑在肩上。哎呀,我,我……怎么……没想起来呢!张大满不敢再往下想,软了刺的他,顿时摊坐在路上。
几个民兵快速地把他五花大绑起来,没听对方的解释与分辩,直接把张大满押到牡丹河公社。
张大满自然被判了刑,多少年不大清楚。听他家附近的人说,张大满的父母没有怪罪儿子,不仅送了衣被到牢里,还探了几次监;媳妇耐不住寂寞,远走高飞了,家中的一双小儿女都在爷爷奶奶身边看着。
陈远富
陈远富家住牡丹河村子,姓陈,是下湾人,与我们上湾同姓不同宗。其实上下湾的陈姓,不知在什么时候,称呼辈分也早就捋顺了,一点不乱。我喊陈远富爷爷,因为他年龄和我父亲不相上下,所以喊他小爷爷。那时家家都穷,穷得有些揭不开锅,似乎感到这位小爷爷家比我们家还要穷。一家六口,住在一间屋子里,用麻秸把一间屋子隔开,里面是老两口住,外面是三个孩子与一位老奶奶合住,还有锅台,吃饭的小桌子。白天进门,里面都黑黢黢的,不定一会神,分不清哪是通铺,哪是饭桌,哪是锅台,整个墙壁黑得像碳。可想而知,住在里面的人,走出门来,脸上不免有些烟熏火燎的痕迹,远远就能闻到烟味。据说陈远富小爷爷的叔父参加过革命,被白匪杀了,他家属于烈属。
他家成为党和政府重点照顾的对象。每年冬天救济就来了,都有他家的:大人小孩,每人一套棉衣,浅灰色的;两床被子,也是浅灰色的。是不是还有其他的,现在记不清了。夏天没有,一年只有一次。大冬天里,穿着棉袄应该暖和的,其实依然冻得瑟瑟发抖,一问才知穿空心袄子也不暖和,风从手袖和裤脚往里灌。春天还是穿着它。夏天来了,再也穿不住了,怎么办?只得把中间的棉花掏了。哎,这一掏就凉快了。因为没有换洗的,浅灰色早已变成了黑色。有人说他家不知贵贱,把棉袄掏了,当单衣穿。不掏了,夏天穿什么呢?站着说话不腰痛。好歹到了冬季,党和政府还得救济,怎不能让烈属冻死呀。
有一年,牡丹河公社新调来一位革委会主任,从部队转业到地方不久的干部。他到村子里转了几圈后,提出要培养一批新生力量。这位革委会主任就把目光盯到了陈远富身上。也是呀,为什么不能培养他?一是烈属,根正;二是家里穷,穷则思变,越穷越革命。生产大队领会了革委会主任主任的意图,就下文任命陈远富为牡丹河生产队副队长。一步步来,急不得,百年树人嘛,能力是慢慢培养的。生产队百十号人,天天在一起,队长也不到哪里去,副队长也就显不出个山高水低的,出工早一些,收工晚一些,以此体现自己在积极要求进步。当生产队对长也不容易:今天干什么,哪些人去干;明天干什么,又是哪些人去干,都分派得清清楚楚,马虎不得。队长的能力关系到一个生产队的方方面面得工作开展。
为了对副队长陈远富有所体现,生产队安排他负责政治思想方面的工作。不认识字没关系,可以慢慢地学,大队和公社的干部也有识字不多的。领导负责安排,具体读书读报写文章,生产队里有认识字的人来做,你可以翘个二郎腿,坐在那里主持得了。不过学习之前的开场白是要说的,开场白能看出主持人的能力,以及知道这次学习的目的等等。大家都清楚陈远富文化水平低,加上以往从没想到要干个一官半职,什么广播呀,报纸呀,什么什么最高指示呀,他全不在意。话说着说着就不上线了,有时闹出不少的笑话来。要是一般人,上纲上线就不得了了,可他是革委会主任钦点的培养对象。闹个牛头不对马嘴,只当笑话而已,不往心上去。说不定哪天就是生产队队长了。况且谁从娘肚子里就是当官的,不都是后天的培养出来的?能力不是长了?以往当着百十号人不敢张嘴,现在敢说了,而且声音洪亮,能说这不是进步?
陈远富家每年的救济衣被照发,不属于以权谋私,在没任副队长前,公社每年都有他家的。他当上队长后,变化最大的是,原先脸上只有黑灰,而现在不仅脸上有黑灰,双眼结上了白乎乎的眼睛屎,加之眼睛本来就小,看去好像得了眼病;人也瘦了,开会说话时,声音没有原先洪亮,说着说着脸颊上直冒汗。自己清楚,为了这个副队长,有时闹腾的整夜睡不着觉,到了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去,一睁眼天亮了,脸也顾不上洗,扒几口饭就慌着出工。
牡丹河村就是公社所在地。那年冬天队里的队房被没分的口粮占着,没地方搞政治学习。陈远富副队长说:“今晚不学了。”
队长却不同意,说:“政治学习不能不搞,不行的话到公社会议室里搞。”
反正冬天夜长,也没什么大事要做,听说到公社会议室学习,大家齐齐说好,因为会议室里电灯光大,可以就着灯光纳鞋底,织线衣,补衣服什么的。今晚来得比较齐。副队长看到革委会主任也坐在后面,心里有些紧张,所以会前就没有说开场白,直接叫初中生小狗子读报纸。这篇报纸写得是学习毛主[xi]语录,“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什么的。一篇文章被小狗子读完了,剩下的是讨论。要是在生产队队房里,讨论就是瞎扯一通,有时还打情骂俏,好不热闹。这可在公社会议室,还有革委会主任在此。文章读完后,好一阵子冷场。队长也没说话,不知是畏于革委会主任,还是对这段毛主[xi]语录缺乏理解。队长只是向副队长陈远富看了几眼,意思是政治学习你负责,这话你得说。
没办法,陈远富副队长只得清了清嗓子,很给力得提高了嗓门,发话了:“刚才我们学习了,《人民日报》中的文章,是毛主[xi]讲的话。叫什么来着?小狗子你再说一遍?”
一旁坐着的小狗子不知副队长问自己什么,还是邻座的人告诉他才弄清楚。小狗子说:“是毛主[xi]语录: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
“对对,毛主[xi]讲得就是好,要深挖洞,光脊梁,不吃粑。深挖洞呢,就是打土洞,就是要多挖红薯洞,挖深挖大,到冬天多储藏红薯,开春饿不着。光脊梁就是不穿衣服,要节约,节约闹革命;在洞里挖,穿不穿衣服人家也看不到,穿衣服不是浪费吗?不吃粑,可以吃大米饭,大家都离家近,不是到林场去挖地,不用带粑吃。我认为毛主[xi]讲得很好……”
几位社员忍不住卟哧一笑,跟着大家都笑起来,不大的会议室里顿时炸开了锅。陈远富副队长懵了,抬头看看革委会主任,不知什么时候走人了。陈远富知道自己惹了祸,面对哄哄闹闹的会议室,不知如何是好。还是队长先回过神,高声说:“散会!”于是大伙儿纷纷走出公社的小会议室。
没过两天,生产大队的治保主任就来到生产队,当着挖茶禾地的百十来号社员的面宣布,免去陈远富副队长职务。队里的政治学习依然进行,主持人却是队长,陈远富依然到会早,走得晚,脸上的黑灰少了些,白乎乎的眼睛屎没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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