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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生活如夏花

发表于-2013年07月21日 下午3:42评论-2条

郭大娘今年七十六岁了,头发花白,背有些弯,因为生活在山里,腿脚还算麻利,经常下地干农活。大娘小时候进过扫盲班,认得一些字,繁体的,后来繁体简化了,大娘就靠猜,大概也能猜出几分意思。

那个时候,镇上有一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还有几个小和尚,每到圩日庙里香火很旺,求神的,拜佛的,抽签算卦的,偶尔老和尚还嘟哝着谁也不明白的咒语,念念有词,对前来求福的人,摩顶授记。

郭大娘那时应该叫郭小妹,她正好十七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淳朴的山里妹子,她也像其他人一样虔诚的跪在老和尚面前,心里默默的发愿:但愿自己能嫁个好人家。

郭小妹的出身不太好,属于小手工业者家庭,这跟贫下中农的时代潮流格格不入,所以到了十七岁的年纪还迟迟没定下婆家,郭小妹让老和尚在自己面前念了一通经就回家了。

赶巧第二天有个路过他们村子的年轻人晕倒在她们家门口,郭小妹的爹看了看年轻人,长得眉目清秀,骨骼矫健,估摸他是被饿晕的,于是把他扛进了屋里,郭小妹给他灌了几碗米汤,不一会年轻人才缓缓回过神来,郭小妹的爹问他,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怎么会饿晕倒?

年轻人恢复了意识,看看眼前的救命恩人,一对朴实的山里父女,于是也不打算隐瞒,就说,我是解放军,在解放十万大山战役的时候跟大部队走散了,在山里转了七天七夜也没转出来,后来我看到有一条像是黄鼠狼走过的道,我就跟着一路走来了,才走到山脚就饿得实在顶不住了,晕倒在你家的门口。

那个时候,全国已经解放了,在广西的十万大山里还残留着一些土匪, 经常下山滋扰当地的百姓,为非作歹,抢夺财物,牲口,当地老百姓对土匪恨之入骨,却又敢怒不敢言,如今眼前这个年轻人说,自己是解放军来帮助他们剿匪的,郭小妹不禁激动万分,两手不住的纠扯自己的麻花辫上的红绳子,眼睛余光偷偷打量眼前这个年轻人:二十上下,清瘦俊逸,脸上虽然几日未清洁了,却挡不住一股英气勃发。

她心里暗喜,难道是老和尚念了一通经,月下老人开眼了,把这么个英俊有为青年送到自己面前?我一定要好好把握住这个机会,解决自己的终身大事。

别看郭小妹年纪小,心眼可不小,她默默帮年轻人打来洗脸水,也不讲话,年轻人看到她羞涩的样子,便站起来大方的伸出手来说,我叫张坤宝,你叫什么?

郭小妹不知道他伸出手的意思,吓得退了几步,忸怩的说,俺叫郭,郭小妹。说完脸更红了,埋到了胸前。

哈哈,全国都解放了,你还封建啊?张坤宝爽朗的笑着收回了手。

啥?啥封建?俺不懂 。

嗯,你认得字吗?

认得几个,俺进过扫盲班。

不错嘛,现在解放了,女娃也可以上学了。

俺可不是女娃了,俺已经十七了。郭小妹特地把"十七"说得语气沉重,仿佛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可不是吗?在农村十七岁的女孩子,还没定下婆家,对郭小妹不啻于天大的事。

突然屋外传来一阵鸡飞狗跳的杂乱无章的声音,只是那声音是恶狠狠的,由远而近,愈来愈清晰,郭小妹的爹从门外慌张的推门进来,语不成调的说道,惨了,惨了,土匪下山扫荡了,这可怎么办啊?

爹你别怕,他是解放军。郭小妹上前扶住父亲,手指着张坤宝。

解放军顶屁用啊,他身上没有枪,土匪是一窝,他是一个,怎么办?

张坤宝上前一步安慰他说,阿伯没事,大不了我出去把他们引开,你们从后面的门跑走。

唉,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啊,这土匪上山前也是村里的一户贫苦人家,前几辈还是一个宗族,怎么跑得掉。

这个土匪头子上次就来过了,他说,国有国法,帮有帮规,土匪窝也有窝规。他们看上的女人,如果已经成亲了,就不会强抢,如果没有成亲那就按窝规,上门提亲,娶上山做压寨夫人,现在是土匪头子来上门提亲来了。

原来是这样,张坤宝自言自语应道,那也不错啊,当压寨夫人,有得吃有得喝,就怕哪天被我们解放军给端了老窝了,连藏身之地都没有了。

都这时候了,你还笑话俺。郭小妹急得哭起来了。上次土匪头子来提亲她还没哭得那么凶,那时她想,反正自己出身不好,有个人要就算了,当土匪的压寨夫人也没什么不好的,可是这次不同,这次郭小妹心里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一想到自己真被土匪头子玷污了身子,那就算是死,也还不得清白了,喜欢的人也白喜欢了。

张坤宝见她哭得如此伤心,以为她是害怕了就说,不如就跟土匪说,你已经许配有人家了,如何?这样土匪头子也不会再为难你了 。

他们若是要问许给那户人家了,怎么办?郭小妹的爹说。

就说,许给我张坤宝了。

哦,好的,你是解放军你说话可要当真,不要等他们走了,你也走了,那将来小妹可是不能再许给其他人了的,你想清楚了吗?

是这样的吗?张坤宝转头看看郭小妹,清纯可爱,娇媚动人,心里也暗喜,便说,只要小妹不嫌弃我一穷二白,我就当真。

小妹呢?郭小妹的爹扭头征询郭小妹的意见,其实郭小妹觉得这是多余的问话,只是为显得慎重,便假意思考了几秒钟说,我全听爹的。

郭小妹的爹就高高兴兴的走出门外对土匪头子说,小妹已经许有人家了,你拿着这些钱再去寻其他女子吧,郭小妹的爹是个小手工从业者,有点钱,而土匪头子经常下山抢夺老百姓的东西,该抢的已经被他们抢光了,再说最近解放军步步紧逼,土匪的日子不好过,拿着郭小妹的爹的钱也高高兴兴的走去抢别家了。

郭小妹跟张坤宝就在当天晚上拜了天地,拜了高堂,进了洞房,郭小妹犹如做梦一般,真心感激佛菩萨保佑,昨天还为自己的终身大事发愁,今天却已俘获飘逸俊朗的小生,从此与他过上神仙眷侣的生活,此不美哉?

可是第二天张坤宝就接到上级密报,让他一个星期内归队,否则军法处置。

你不能走,你走了我怎么办?郭小妹泪水汪汪,她不相信自己刚成亲就要守活寡。

解放军军令如山,此可儿戏?张坤宝整装待发,显得威严无比。

郭小妹想起镇上的老和尚,就连夜连爬带滚跑去庙里跪在佛菩萨前,乞求佛菩萨别让自己的新婚丈夫走。老和尚慈眉善目道,万物因缘和合,你与他缘分不深,所以会走。

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我要跟他一起白头偕老。

老和尚捻须捋眉观察了一会道,不如我教你一些经句,你回去好好念,特别是同房时乞求佛菩萨护佑你怀上他的种,将来也好唤他回来。

郭小妹听老和尚如此慈悲,当即给他磕了三个响头。就跪倒在老和尚面前,谛听老和尚传授的法门,郭小妹天资聪慧,不多时已经把老和尚传授的经句倒背如流了,又再给老和尚磕了三个响头,便下山去了。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郭小妹害怕自己忘记,就一遍一遍的重复,一次一次的祈请佛菩萨,虽然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老和尚跟老和尚的庙就是镇上人们全部的精神寄托和精神信仰。

郭小妹在张坤宝走的一个月后,发现自己怀孕了,一年后她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叫张大宝,郭小妹更坚信老和尚的话了,她每天都念诵老和尚教她的经,念了一年又一年,在张大宝四五岁的时候,张大宝的爹,张坤宝就回来了。

仿佛从天而降的幸福,一下又砸中郭小妹的头上了,她是那么坚信张坤宝会回来,她一直想让有学问的张坤宝解释给她听,那些经句是什么意思……

只是张坤宝从部队退伍的时候,正赶上四清运动,破四旧,什么封建迷信全被清除掉,烧掉,破坏掉,镇上的庙被四清队员打砸烧毁,几个小和尚被赶回家还俗了,老和尚宁死不屈,抱着庙里的大柱子归西了。

郭小妹听到老和尚死掉的消息,她面对着庙的方向,给老和尚最后磕了三个响头,磕完头的时候,她已经泪流满面了。张坤宝是个正统的无产阶级革命者,一向对封建迷信的东西,嗤之以鼻。

郭小妹就不敢在他面前念经了。只是每年清明给老和尚上坟的时候,郭小妹才能把压了一年在心里的话对着那个光秃秃的坟头述说,才能对着坟头念: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

郭小妹跟张坤宝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又生了两个孩子,大家都叫她做郭阿姨的时候,她已经在镇上卖豆腐了,这个豆腐摊是她从她爹手里接过来的,他们家是小手工业者,日子过得不错,孩子们每天都有豆腐皮吃,各个跟水豆腐一样水灵水灵的,聪明伶俐,郭阿姨就教他们念: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

张大宝,张二宝,张三宝跟着一起念的时候,被他们的爹张坤宝掌了几个大嘴巴说,现在外面红卫兵专门抓你们这些封建残余思想,还不赶快住嘴。

那天郭阿姨的豆腐摊也被红卫兵没收了,被当成资本主义的尾巴给割掉了,郭阿姨被当成资本主义走狗,抓起来游街,郭阿姨不懂什么叫资本主义,就像她不懂什么叫封建残余思想,她被抓得莫名其妙,也被游街游得莫名其妙,满脸羞愧,不敢面对乡亲父老,死的心都有了,镇上的熟人见了她也躲到一边,仿佛她有瘟疫。

那天晚上郭阿姨伤心的跑到老和尚的坟头边哭起来,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念几句经都要被游街,卖几块豆腐改善生活都要被游街,这是不是就叫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郭阿姨突然有些顿悟,却理不出头绪。

第二天红卫兵知道她去给老秃驴上坟,就如临大敌的上报上级革命武装部,要把老和尚的坟头铲平,郭阿姨连夜跟几个孩子把老和尚的棺木挖出来,抬到了后山洞里藏了起来。

早上的时候,红卫兵没找到老秃驴的坟,就把郭阿姨捆在镇小学操场三天三夜,郭阿姨被张大宝背回家,昏迷了几天,整个人脱了形,精神也憔悴不堪,头发一夜全白了,郭阿姨就成了郭大妈,郭大妈这回彻底老实了,也不再念经了,也不再卖豆腐了,有人经常见她半夜往后山跑,大家都说她精神出了问题。

郭大妈还没弄清楚什么叫文化大革命,文革就结束了,过了几年张大宝考上了大学,成了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村里敲锣打鼓摆了十几桌酒庆祝,郭大妈就被村干部请到了座上宾,谁也不再说她精神有问题了。

第二年张二宝也考上大学了,村里又敲锣打鼓热闹了一通,第三年张三宝也神奇般的考上大学了,村里没再敲锣打鼓,而是给张家召开一个表彰大会,大家都来向张坤宝跟郭大妈请教,教子的方法,郭大妈只会说一句话,佛菩萨保佑俺家三个孩子都上大学了,张坤宝也不再反对郭大妈念经了,反而觉得那是一种信仰,于是对前来讨教的人们说,内人是一个有教养,有信仰,贤良淑德的妇女,才能把三个孩子教育成大学生。

镇上领导来慰问张坤宝跟郭大妈,感谢他们为祖国培养出了三个栋梁之材,郭大妈只会说,佛菩萨保佑。镇领导听她这么说,也觉得套不出什么教子的秘密,于是便问郭大妈有什么困难尽管说,郭大妈就说自己只有一个想法,希望把藏在后山的老和尚的棺木,早日下葬,让老和尚早日登往极乐世界。

郭大妈60岁的时候,升级做了奶奶,大伙也就改口称她为郭大娘了,张大宝大学毕业回到县政府里任了个蛮有用的官职,娶了个媳妇,生了个儿子,大家以为郭大娘应该消停下来,在家好好带孙子,颐养天年了。

郭大娘想想了说,我念了一辈子经却不知道自己念的是什么,我一直有个想法,去找一个地方学佛,这是我的心愿,也是我的信仰。郭大娘听多张坤宝做报告了,自己也捡得些高级一点的话来说了。

张大宝听自己的娘说出这些相当高级的话,也跟着笑了,说道,严重支持咱妈对信仰的追求,可是你去哪里学佛,镇上的庙不是从新开放了吗?你去那里面听听和尚念念经就好了嘛!

不,那里就是只有烧香拜佛的,我想找一个可以学佛的地方,因为她看到村里的孩子都有人到镇上去学跳舞,学弹琴。郭大娘坚信会有一个学习佛法的地方。

就这样60岁的郭大娘背着一个背包就出发了,她每到一个地方就打听有没有学佛的地方,她有时也到寺院里帮忙,趁机可以听听寺院里的和尚讲经说法,一直过了十几年,她打听到在广西的省城南宁有一个叫菩提学会的地方,她连夜坐了大巴车来到南宁菩提学会,要求加入菩提学会学习。

菩提学会的管理人员看到这样一个白发苍苍的求法者,一直在梦想的道路上爬行了几十年,每个人都热泪盈眶的听着她的述说,像一部励志的小说,更像一个坚持梦想的追梦人,梦想从不因为时间的久远而生锈,反而因为她的坚持而分外耀眼。

菩提学会感怀她年老体衰,就派了一个辅导员跟她回到镇上,组织了十几个志同道合的学佛人员,从最基本的教起,郭大娘终于弄清楚了,她念了一辈子的经叫心经,是一部特别神奇的经书,从此她学佛的信心更足了。

一年后,我跟几个师兄被派往郭大娘所在的小组回访学习情况,并给她们带去新的法本,那天的情景让我永生难忘,当我们推门进到她们的道场,十几个人齐刷刷的就在我们面前跪下磕头,有腿脚不灵便的老人,也有年轻的新一代,我受宠若惊的叫道:我可受不起啊,你们可不要拜我啊。

郭大娘跪在最前面,五体投地的点着头说,我们不是拜你啊,我们是拜佛菩萨,因为你给我们送法本来了,你就是佛菩萨派来的。(哎呀,糗大了,自己自作多情了)

当我把法本递给她们的时候,发现每个人都是那么爱不释手的,眼里泛着泪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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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阳光小张点评:

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中都有自己的信仰,这信仰可以让一个人,在自己的人生路上,无论遇见多少困难挫折,都会坚定不移的走下去。小说中的郭大娘今年七十六岁了,头发花白,背有些弯,因为生活在山里,腿脚还算麻利,经常下地干农活。大娘小时候进过扫盲班,认得一些字,繁体的,后来繁体简化了,大娘就靠猜,大概也能猜出几分意思。郭大娘那时应该叫郭小妹,她正好十七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淳朴的山里妹子,她也像其他人一样虔诚的跪在老和尚面前,心里默默的发愿:但愿自己能嫁个好人家。然而她的命运却在文化大革命时候,经历磨难,但她心中的信仰一直未便,一直走完自己的人生,她把信仰留给后人,让我们读懂信仰的真正含义。结尾一句,当我把法本递给她们的时候,发现每个人都是那么爱不释手的,眼里泛着泪光。让我们体会到信仰的重量,小说处处平实中显现精彩。问好作者,期待你更多佳作。

文章评论共[2]个
生活如夏花-评论

谢谢阳光的点评at:2013年07月21日 晚上10:26

月下的清辉-评论

世界上最永恒的幸福就是平凡,人生中最长久的拥有就是珍惜。at:2013年07月23日 中午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