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前奏,没有铺垫,似乎是忙着赶时间,只是短短的几分钟,云蜂涌而至,雨匆匆而来。街上的人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时间慌了手脚乱了方寸。行人四散逃窜,小贩们忙着收摊,汽车声嘶力竭地鸣着喇叭。热浪没有向雨水妥协,反而变得黏糊糊。我在屋檐下来回踱着步,想把憋闷的感觉丢到身后。“为啥没有风?为啥没有风?”我遥问苍穹,没有回应,霎那间街已经变得空空荡荡,一切在雨中死一般的静默。
我踱进雨中,雨水打湿了我的头发和衣服,顺着脖子涌进乳沟四散奔流。我渴望天空撕开一条口子或白亮或血红,再伴着一声炸雷,可是没有,有的只是黑压压的云,越积越厚,直压头顶。茫然四顾,找不到我的归宿,我如浮萍游荡在雨中,随波逐流漂向我的过往。
一 初相遇
那年,我是一颗青葱。二十岁的我教着一群十七八的学生,由于年龄相仿,很快和ta们打成一片,成天没心没肺地叽叽喳喳。有一天放学后,我们相约到学校西边的山顶上练吉它。那时正流行齐秦的歌,一首<<外面的世界>>让我们如醉如痴。坐在山顶的巨石旁,我们眺望远方,初冬的山野空旷寂寥,飘着我们稍显稚嫩有点跑调的歌声:
每当夕阳西沉的时候
我总是在这里盼望你
天空中虽然飘着雨
我依然等待你的归期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
像是应景,我们的歌还没唱完,雨就噼里啪啦地落下来。我们纷纷往山下跑,偶尔回头一瞥,巨石后面现出一个人影,我跑回去一看,是我教的一个学生。我教的年级有五个平行班,二百多人,他不是特别优秀也不是调皮捣蛋生,我脑海里没有特别深的印象,一时叫不出名字,“那谁,下雨啦,回家吧,你妈叫你回家吃饭。”他像是没听见我说话,静静地靠在石头旁,任凭雨水浇着头发打着脸颊。我身后的学生拉了拉我的衣角,“老师,他妈妈前不久去世了,从那时起他就不太爱说话。”雨下大了,我示意学生们先回去。站在他身旁我苦口婆心劝他回家,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可他就是无动于衷。初冬的雨有些冷,我实在坚持不住了,不管他啦,想回家,刚迈动脚步,突然脚下一滑,身子一斜,滚下山崖。。。
就在我滑落的一刹那,我的胳膊被一双大手紧紧抓住,用力一拉。近距离的看他,隔着雨雾,垂暮下,一幅苍白英俊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取而代之是孤傲和冷酷,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可这双眼睛里充满迷雾。“迷雾里肯定埋藏着许多故事。”我突然对他来了兴致。我示意他放开我,他的迷雾眼依然盯着我,盯得我有些发毛,毕竟他是男孩子我是女孩子即便他是学生我是老师。我刚想抽回我的胳膊,突然他用另一只手抓住了我的另一只胳膊,然后用力一轮,我就这样轻飘飘地落在了他的脊背上。和着风雨,踩着泥泞,他背着我下了山顶,趴在他宽阔的背上,我不但没有挣脱反而有种莫名的新奇和感动。
第二天上课,他的位子是空的。我问为什么他没来,同学们说不知道。
第三天上课,他的位子仍是空的。我问为什么他没来,同学们仍说不知道。没有人在乎他,假如没有昨天的初相遇,我也不会在乎他。生活有时叫我们不得不相信缘分,不得不相信前世和今生的约定,只不过是在人群中多看了他一眼,彼此的人生就会因此而改变。我拜托离他家近的学生打听一下他旷课的原因。
第四天,那个学生告诉我,他爸爸不叫他上学了,他现在正在建筑队干活。
那天放学后,我以老师做家访的身份堂而皇之的进了他家的门。没进他家之前,贫穷在我脑海里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进了他家,贫穷的概念如此清晰而具体:老屋子,坑凹不平的地面,原生态的水泥板柜没上漆没着色,土坯炕,一头垛着被子,这就是全部家当。赵本山在小品里的家穷得就有一件家用电器___手电筒,而他家连手电筒都没有。他姐姐用粗瓷大碗倒开水接待了我,很朴实很热情。她说她妈妈长年卧病,耗干了家里的全部积蓄,妈妈去世后家里一无所有。爸爸平时爱叨咕,要省吃俭用,好攒钱给弟弟翻盖房子娶媳妇。前两天爸爸无意中说上学没啥用,不如和他一起去建筑队干活挣钱。弟弟当真了,真去了建筑队,她和她爸爸劝他把中学念完他不听。现在正在村东头干活呢,
我见到他时他正光着膀子和水泥砂浆,浑身上下满是尘土和泥点,汗流浃背。见我来了,把铁锹插入沙土默不作声。“还是把书念完吧。”我相劝,“要我说也是,万一钢厂招工,人家要毕业证你往哪儿弄去?”他爸爸一边搬着砖一边跟着附和。我往回走他送我的时候仍不说话,只是默默地跟在我后边。告别时我又看了看他的眼睛,迷雾已经退去,满满的忧郁。
他返回学校时起了很大变化,学习成绩尤其我教的语文突飞猛进,虽然不与同学交流,但课上开始回答问题了。一次上作文课。我讲环境描写对人物内心的烘托作用,请学生举例,他站起来,“杜子美忧国忧民,眷怀家人,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而杨钰莹歌里的阿妹会情郎时高兴激动便觉得风含情水含笑。”回答完毕,同学们先是窃笑,接着报以掌声。在掌声响起的时候,我特意看了看他的眼睛,忧郁的眼神里居然多了一丝笑容。
二,我爱你,老师
一天中午,由于对象的事我和我妈吵了嘴。我连知情权都没有,她就替我瞎张罗,更过分的是她居然选好了订亲的日子。“和你同年同月又是同学,个子高人又帅,又顶他爸的工,吃皇粮有劳保,和你哪里不配?这样的好小伙哪儿找去?就这么的!”我勒个去,老妈简直是老佛爷慈禧!我说呢,这阵子宝嘉总有事没事和我套近乎,前几天给我买条粉色纱巾,幸亏我好歹也没要,原来如此。说心里话,我对宝嘉真没有好感。我和他初中同级不同班,毕业考时分到一个考场,监考老师好像喝多了酒,考场乱成一锅粥。我早早答完了卷子一边用碳素笔涂着指甲一边隔着窗户看风景,这时我后位的宝嘉捅捅我:
他:“一题选a还是b还是c?”
我:“a。”
他:“二题选a还是b还是c?”
我:“a和b。”
他:“三题选a还是b还是c?”
我:“你一个不会呀?abc全选。”
他:“四题选a还是b还是c?”
就我这暴脾气,忍无可忍了 ,“你卷头填了没?”
他:“没有。”
我:“换卷子。”
他:“什么?这样可以吗。”
我:“你他妈换不换?磨叽。”
他:“换换换!”
所以我认为他智商低,最起码比我低,尽管在别人眼里他优秀可我漠视。绝不可能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别扭!不拿自己的幸福开玩笑。“那天必须去,他家菜都定了,亲戚都告诉了。”我妈和我急了。“爱去你去,没我啥事儿!”我也不示弱,郁闷,午饭没吃就去了单位。
独自一人坐在办公室,我想着自己的青春就眼瞅着这样流逝,理想遥遥无期,就要为人妻和锅碗瓢盆过日子,不禁悲从中来,哑然而泣。就在我趴在桌子上抹眼泪的时候,从门口飞进一只纸飞机,不偏不倚落在我头上。我拿着飞机快步出屋,找寻作俑者,找遍了整个校园,校园静悄悄的,连个人影也没有。我重返办公室,打开纸飞机,见上面写着一行字:你怎么哭了?谁欺负你?我帮你修理他。在这个人的世界里,我一向默默无闻,是容易被人忽略不计的那部分,谁会这么在意我,关注我这么细致入微?我看了看笔记迹,明白是谁了。
下午,我怀着郁闷的心情去讲鲁迅的<<故乡>>,先让学生们带着问题阅读全文,我便来回巡视,当我走到他跟前时,他突然抬起头眯起一只眼向我做了个鬼脸,看他那样子我差点笑出声,看了看四周,幸好学生们都低着头看书,没被发现,郁闷的心情一扫而光。当大多数学生举手示意阅读完毕时,我提了第一个问题:“这篇课文出现了一个新词语,而且特别关键,直接揭示全文主题,谁知道是什么?”他第一个举手站起来答:“惆怅。”我灵机一动,想整蛊他一下,“那你知道有一首歌用了这个词语,什么歌?”“刘欢的<<弯弯的月亮>>”哇,这也难不倒他!“这首歌表达的情绪和作者非常吻合,能唱几句吗?”我得寸进尺,“我的心充满惆怅,不为那弯弯的月亮,只为那故乡的村庄仍唱着过去的歌谣。”同学们鼓起了掌,哇噻,他的歌原来唱得这么好听,这个自闭的少年躯壳里包裹的其实是一个快乐的灵魂。我又看了看他的眼,此时他的眼睛里充满朗润。
办公室里。数学老师一边整理判好的卷子一边自言自语:
“张瑞进步可真快,这次模拟考第一。”
“是呢,物理也考得好,最后那道浮力与动滑轮的综合题全年级只有他做对了。”
“篮球打得才好呢,队友们叫他盖帽王,是未来的大卫?罗宾逊,说不定将来可加入马刺。”音乐老师耐不住寂寞趁校长不在串岗。一个教音乐的对体育家的事特感冒。
“哎,我说陶子老师,你就没发现他的歌唱得出类拔萃,纯正的男中音,极品重金属,人体音响,可得好好栽培栽培,别埋没了未来的明星。”美术老师提醒着,她是音乐发烧友。
爱好与职位严重错位,你说这校长是怎么分配的?了解下属的信息不准,校长成天都忙啥呢?还好我爱好文学教语文,幸运!
“他进步怎么这么快呢?”
“是呢。”
“对呀?”。
“是哪个伯乐发现了这枚金子?”
“ 是发现千里马吧,用词不当。”
“哎呀,我就那意思,明白就行,叫什么真?”
大家七嘴八舌,最后齐刷刷把目光投向我,“归功于小王老师。”
我很窘,因为我分不清ta们是赞许还是讥讽。
年岁最大,德高望重的数学老师开了口,语重心长,“小王老师,你可要当心师生恋。”
师生恋?我有一万种幻想,他也不可能是我的真命天子。可我对他的感觉是什么?是单纯的师生情吗?我扪心自问。
“恋爱是什么感觉?拜托各位前辈无私奉献一回,本人青苹果一枚。我们家族情窦开得晚,甚至没有情窦。”我问着一个有点缺电的问题。
“这个年代,你这么大了没恋过爱?水仙不开花,你装什么洋葱,那暗恋过吗?”陶子老师将信将疑。
“没有,真的没有。”
“恋爱的感觉就是你很想接近他,了解他,刚分手又想见面,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二日不见,茶饭不思;三日不见,日月无辉。你愿意为他牺牲一切,包括金钱物质甚至自尊,你想和他牵手人生路,人生路会渐行渐远,而你和他会渐行渐近,慢慢融为一体,包括肉体和灵魂。”
“陶子老师的答案绝对正确,因为她正恋爱ing。”美术老师揶揄。
恋爱的感觉是这样的啊,我有没有这样的感觉?带着这样的问题,第二天去上课时我有点心不在焉。
走进他们班,例行程序起立请坐,目光全范围搜索完毕,最后在他脸上定格,他正端端正正地坐着,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当我的目光和他的目光相触的一刹那,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两个字:兴奋。我的目光赶紧交错。我意识到我走思了,这是在讲台上不允许发生的,连忙慌慌张张地在黑板上写下了课题<<马说>>。在互动环节中,他几次跃跃欲试,我都没给他表现的机会,我得学会淡漠,我害怕我心底的情愫压制不住,尽管这样对他不公平。临下课的时候,他突然站起来,“老师,我有一个问题,韩愈先生犯了一个错误,他凭什么说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这是不是一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这时,下课零响了,“你可以自习课到办公室讨论这个问题。”我对他说。
快放学了,我一次又一次地张望着门口,心里生出莫名的失落。下班的时间到了,我骑着自行车独自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夕阳的余晖把云朵染成玫瑰色,我的脸颊,自行车还有远处的山坡都被镀上了金色的光晕,四周静悄悄的,我仿佛置身于童话世界。寒冷的微风吹过来,平添了几分苍凉,几分灵动,呈现出别样的凄美。路的前面,站着一个人,高大英俊,逆着光,头发随风微微而动,像极了宫崎骏笔下的卡通少年。他脸上挂着冷酷,眼睛里蒙着迷雾,抬头看着我亦或看着远处,默不作声。我慢慢地走向他,走近他,走过他,和他擦肩而过,我很想回头可不敢回头一边前行一边哭。待走出很远,回过头我发现他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第二天,天空飘起了小雪花,气温又降了几度。我拿着讲义夹往他们班走的时候,见井台边围着好多同学,我走近一看,他正从井里打出水,水桶冒着雾气,然后拎起桶把水全部浇在头上。上课铃响了,同学们做鸟兽散,他怔了一会儿,也回了教室。他坐在位子上,不看我,不看任何人,低着头专心地看着课本。水从头上滴滴答答落下来,漫过面颊落在课本上。我知道,那里面混合着他的泪水。
一连几天,很平静。我忙着配合学校做着应付联查的各种事情。最后一节自习课,他的班主任慌慌张张找到我,“小王老师,快去看看,张瑞割腕了,流了好多血,大伙拉他去卫生所,他就是不去,他姐姐也拿他没辙,时间长了会出事的,赶上联查这节骨眼 。”我走进他们教室,血顺着刀口流着,课本已染成殷红,他的姐姐无助地哭泣着。我摘下颈上的丝巾,系住了他流血的胳膊,命令到:“跟我走!”他顺从地坐在我的车后座上 我骑着车飞奔向镇卫生所,后面跟着他的姐姐。缝好刀口,打吊瓶的时候,他对他姐姐说,“你回家吧。”姐姐犹犹豫豫不肯离去。我说:“放心去吧,有我呢。”姐姐说:“自从你把他找回学校,我弟整个人都变了,勤勤干净爱学习,我和我爸都高兴呢,咋突然他又弄这个呢?拜托小王老师,你替我劝劝他,他最听你的话了。”姐姐走了,他把一张纸递给我,我打开一看,上面用血写着三个字:我爱你。我羞涩的低下了头,他高兴地笑了。
操场上,黑压压的坐满了人,大家正在参加一年一度的文艺汇演,他们班选的是诗歌朗诵,他是领读,只见他下身穿一件宝蓝色合体的牛仔裤,上身穿一件紧身休闲服,往高台上一站,精神抖擞,酷!操场上回荡着他富有磁性的男中音:
我爱你,中国!
百灵鸟从蓝天飞过,
我爱你,中国!
我爱你中国,
我爱你春天蓬勃的秧苗,
我爱你秋日金黄的硕果。
声情并茂,悦耳的金属质地穿透耳膜直击神经。
。。。。。。
我爱你匆匆的小河,
荡着清波从我的梦中流过,
我爱你,中国!
我要把美好的青春献给你,
我的母亲,我的老师!
起初人们沉浸在诗歌的意境里没在意,待神经苏醒,操场上立刻充斥着女生的窃窃私语和男生的起哄声。他走下高台路过班主任身边时,班主任恼火的呵斥他,“怎么犯这么低级的错误?”他默不作声,路过我身边时,小声说,“我故意的。”
三 爆炸性新闻
小王老师和学生恋爱了。这个消息像一颗炸弹爆炸在校园里,掀起了好大的波澜,并通过人嘴的无线传输迅速向周围村镇扩散,成了当时小镇上的爆炸性新闻。
受到震动最大的是驴脸校长,把我叫到校长办公室时,他的驴脸铁青,这一顿狠批:“我说小王老师,你忒找不到对象咋的?我刚开完全校大会,坚决杜绝早恋问题,你就这么喜欢各色的,和我唱对台戏。我真想辞了你。”他青筋暴起。“不是不可以,但必须给我个理由,全镇我教学成绩第一,张瑞学习成绩第一。恋不恋爱是我的个人感情问题,您总不会学秦桧害岳飞,给个莫须有吧。”我据理力争。“不是成绩的问题,而是风气的问题。你会带坏学校风气!”“鲁迅爱上许广平坏了北大门风吗?沈从文娶张兆和上海大学倒闭了吗?你能说杨振宁和翁帆的结合不是爱情佳话吗?”
驴脸校长,你是不是忘了,我是教语文的。“你。。你。。你回去好好考虑考虑。”伟大的校长理屈词穷。我将要出门的时候,他又叫住了我,以长者的语气说,“我不看好你,年轻人,冲动是魔鬼。”
走到办公室门口,大家都在讨论我,看来我这次着实热了一回。
“你说这丫头是不是头脑发懵了,怎么说也是师生关系传出去好说不好听。”数学老师的语气永远像个长者。
“他俩瞎闹着玩儿呢,张瑞家可穷呢,我们一个庄的还知不道?人家小王她爸当多少年村书记了,日子好过。你看着吧,不可能的事。”美术老师总是先知先觉的样子。
“世界上没有不可能的事,看他俩是不是真心的,爱情这个东西可以跨越行业,地域,阶级更别说年龄,看今生有没有缘分的事。”教音乐的陶子老师俨然是个爱情专家。
进了屋,我特意咳嗽一声,大家一起关切地问:“驴校长有没有让你受委屈?”我自信地说:“不会,我有自我保护能力。”“那你妈妈会不会应?”“我想会的。”
“不中,坚决不中,我找人打听了,他家不是很穷而是非常穷,穷得连个妈妈都没有。进了他家你得伺候寡夫公公,一辈子别别扭扭。宁嫁八十岁的汉子,不嫁十八岁的梢蛋子。他比你小,不会疼你。进了他家你就是进了火坑,到时候叫天天不应,自己找罪受。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宝嘉对你还不死心呢,我找他去你俩好。”我理解妈妈的苦心 ,同时也暗笑,我们俩也没怎么着呢,没必要这么感冒吧。
一个温暖的星期天午后,我俩相约在西山顶。没有风,阳光很好。我们背靠背中间隔着老松树。
我说:“咱们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他说:“嗯。”
我说:“其实咱们之间有啥事?”
他说:“没事。”
我:“你不想说点什么吗?”
他:“不想。”
我:“什么?不想?”我有点恼火。
他:“我们学过臧克家的<<闻一多先生的说和做>>,说不如做。”
我:“那你想做什么?”
他:“我想亲你。”
我脸一红,“那不可能。”
他:“那让我抱抱你。”
我:“也不可能。”
他:“那拉拉手总可以吧。”
我:“还是不可能。”
他:“让什么都不发生是不可能。”说着他伸出手臂想拥抱我,我吓坏了,飞也似的逃跑,他在后面紧紧追赶。刚跑几步,我咕咚一声摔到,他一把把我拉起来一看,高跟鞋后跟掉了。
“这可怎么办啊?”我问他,
“我背你。”
“才不用呢,你占我便宜。”
“那怎么办呀?哦,有了,先穿我的鞋吧。”他脱掉粗布棉鞋,居然光着脚丫子,没穿袜子。
“你怎么没穿袜子啊,天这么冷。”
他呵呵笑两声,“我爸不让买,说脚总活动冻不坏,省出钱来攒着翻盖房子。”
我鼻子一酸,“你快穿好鞋子,背我下山,马上去买。”
趴在他的脊背上,我感受着他身体的温暖,其实他穿着很单薄,失去母亲的孩子,给人的感受是凄凉。我近距离看着他的脸,阳光正暖暖地照着,却掩盖不住脸上的阴云。紧紧搂着他的脖子,我凑近他的耳根说,“从今后,我不会让你遭罪,我会让你体面地活着。”他侧过头笑着望着我,眼睛里流露出的快乐和阳光融合在一起,好美。
在山脚下马路边的合作社,我给自己买了双最便宜鞋子,然后给他买两双最好的袜子和最贵的羊毛衫。卖货的大姐说,“你看,给自己豁不出去,给你舍得花钱,你媳妇对你多好啊。”
我们往回走的路上,他坏坏地瞅了瞅我,然后学着刚才卖货的大姐的口气说,“我媳妇对我可真好啊!”“媳妇”两个字还故意加重了语气。我一听,急了,很严肃地对他说:“听着,约法三章:一在校内必须称呼我老师。二放学后立马回家,不许以任何借口在办公室磨蹭,包括问问题。三我上课时你要和其他同学一样,不许多投入目光。四上课要求专心致志,不许走思。”他噗嗤一声笑了,“你比高祖还牛,多一章。前三章可以做到,第四章不接受,一看到你的样子,我就想起两个人,一个是我妈,一个是观音菩萨,觉得你是我的亲人,心里充满温暖。我不会龌龊更不会肮脏。我可以不多看你,但你不要忘了多看我,你不看我。我会害怕你远离我,我们不属于一个世界,是我硬闯进来的。”
我们正说着,马路上晃晃悠悠过来几个人,其中一个人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指着我,“快看!这就是勾引学生的那个老师。这学校还好得了,成了婚姻介绍所,她可真有办法,从那么多学生里挑,肯定找着好的喽,唉咳,打光棍那哥们,明天你也找个老师的活儿干干,去勾引女学生,多勾几个,也让老子快活快活。哈哈哈。。。”我拉着张瑞的手示意快走,他一把甩开我的手,大步走近他们。我发现他的手已经攥成了拳头,满脸冰霜,眉毛紧锁,眼睛变成三角形,露出可怕的光。那几个人把他围在中间 拉开架势,这场面像恶虎挑战群狼。“怎么着?小毛孩儿,有脾气呀?”其中一人,话音未落,飞起一脚,直奔张瑞前裆。说时迟,那时快,张瑞来个就地弹跳,躲过他的脚,两只大手把他的头当成球来个大盖帽,只听啪的一声,那人就地转了几圈险些跌倒。其它几个见势群起而攻,张瑞来个就地运球躲到他们背后来个扫荡腿,咕咚咕咚纷纷摔倒。张瑞拉开架势等着他们爬起来反攻,他们几个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指着张瑞,“小孩毛子,不和你一般见识,走!”张瑞拍了拍裤脚,脱下鞋,倒了倒鞋窠里的土,冲我伸着脚,“不好意思,你刚给我买的白袜子,弄脏了。”
四 相亲
“招工启示:凡年满十八岁持有本地户口的学生,凭学校介绍信,于x年x月x日去松钢公司大会议室参加入厂考试”公告栏前好多学生围在一起互相讨论着。松钢是一家有着悠久历史的大型国有钢铁企业,招收的都是本科毕业生,这样破天荒的举动是因为占地村的缘故,对学生来讲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这一纸公告打乱了正常的教学秩序,眼瞅着期末了,严重影响升学率,驴脸校长气得直骂爹,掀翻了教导主任的棋盘子,教导主任自嘲地笑了笑,“要顺应形势。”驴脸校长大吼,“声誉声誉!”待驴脸校长走出去,教导主任冲我们小声嘀咕,“什么他妈的声誉,还不是奖金泡汤,影响了他的腰包。”我们不置可否,混迹职场,棱角已被磨掉,剩下的是圆滑。圆滑才能明哲保身。
不用授课,我在操场上闲转悠。张瑞正和几个老师学生一起打篮球。见我过来了,不知是谁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张瑞有些害羞的笑着跑到我身边。我掏出面巾纸让他擦汗,
“你准备考工还是考试?”我问。
“听你的。”
“干嘛听我的,你的事自己拿主意。”
“考工吧,原因有二。一,上大学我爸不出学费。”
“我供你,我是你的观世音嘛,有求必应。”
“真的?现在就有事求你。”
“说吧,马上兑现。”
“我想亲亲你。”
我假装懊恼地看了看正打球的人,小声说,“你找死。”他“嘿嘿”地坏笑两声。
“原因之二呢?”我问。
“上大学会让你等太久,夜长梦多,女人是需要陪的。”
“哎,你个小屁孩从哪儿学的这些?”
“我是李连杰的粉丝,<<中南海保镖>>的最后一句台词。”
转过年春天,他顺利地由学生晋级为钢厂职工。那个年代,没有手机,更不用说微信,见面的机会很少。他不找我我不会找他,女孩子不能上赶着。这时,一个来校的实习生教师向我发起了猛烈的爱情攻势。不同的男生有不同的特质,他个子不高,很文静,说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言语间凸显着他的学识。也许是心里装着张瑞,我离他很远。音乐老师陶子说他心眼很多,城府很深,好像啥都懂得。别看他得瑟,这种人一般很小气。做为试探,我和他一起去商店买水果,果不其然,他aa制和我计较到几角几分。“还是张瑞实在,虽然贫穷,对我实心实意。”我的话音未落,美术老师凑近我,“你别傻了,我昨天看到她姐,说自从进了钢厂 给他说媒的很多,明天相人儿,在新建的超市门口。”我将信将疑,忐忑不安,第二天的那个上午长过整个冬季。
那天傍晚,天阴着,有风,刮掉了树上陈年的枯叶,一万个舍不得奈何不了树的不挽留,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不再是铁打的规律,因为旧的不去,新的照样来。我躲在树后,亲身证明有种不可能究竟可不可能。不一会儿,过来几个人,那个嘴里喋喋不休的肯定是媒婆。我偷眼定睛一看,张瑞果然在其中,高大英俊,新服装纤尘不染,一脸的冷酷找不到笑容,头发随风微微而动,俨然宫崎骏笔下的卡通少年。有种液体开始在眼窝里酝酿。离我最近的是一个留着马尾刷的少女,背对着我,看不到脸,但穿着打扮前卫时髦。看上去像女孩的妈妈的女人和张瑞的姐姐还有媒婆互相寒暄东扯西扯,媒婆笑得嘎嘎的鸭一样的大嗓门。一会儿,媒婆拉着女孩和她母亲往树的这边走,我赶紧往里藏。
“怎么样?”,大嗓门。
“还行,个子挺高挺帅的,又有工作,就是家里条件差了点。”女孩母亲的声音。
“妈,哪有那么十全十美的?”有点温柔有点嗲的超级女声。
“哎呦,看!闺女愿意哟。我去问问男方。”媒婆乐得合不拢嘴。
“天要下雨了,我们先走了。”母女俩告辞。
“慢走。 ”张瑞姐姐和媒婆异口同声。
“ 你们过来,这姑娘怎么样?”媒婆嚷嚷。
“我不管,你问瑞瑞。”他姐说。
沉默,好一会儿。
“你这孩子,说话呀。”媒婆催问,“中不中给个痛快话。”
我聚精会神地竖直了耳朵。
“挺精神的,挺俊的。凑合。”
“哈哈哈哈哈。。。”
“哗哗哗哗。。。雨下来了,把媒婆的笑声淹没了。
我定定地站着,信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不可能。雨哗哗地下着,我仰面朝天哈哈大笑。已经走出很远的张瑞猛然回过头,朝我这边跑,我飞也似地逃。拐过街角,我猫在砖垛旁。一会儿,张瑞跑过,脚步渐远。漫无目的游荡在雨中,任凭雨浇湿头发灌进勃颈,春寒料峭,雨夜很冷,我的心像严冬。我太天真,太纯情,才会被老天如此捉弄。风,用力刮吧 !把我的痴情带走,雨,尽情的下吧!把我融入滚滚红尘。“轰隆隆”,天边传来的声音,像雷又好像不是。我的头上一黑,有个东西落下来,是件外套。回头一看,张瑞只穿件衬衫静静站在我身后,雨水正顺着鬓角往下淌。我把外套摔给他,“弄错了吧,去找你那个又精神又俊的马尾刷吧。”他默不作声。 “她那么时髦,你勉强凑合,我这老土,连凑合的资格都没有,你走吧。”他仍默不作声,一动不动。“我明白了,从前你和我只不过是一场游戏,或者我的自作多情而已。”他仍默默地看着我。雨噼里啪啦地落着,我看不到他的眼神,在愈来愈浓的寒气里,他像一尊雕塑。语言和热情都已山穷水尽,我转身打道回府。突然他一把把我拉回,霸道地拥我入怀,他的胸怀潮湿但温暖。我们紧紧地相拥,感受着彼此心跳的振颤有节奏地和雨声律动。俯在我耳边,他喏喏地说,“我只爱你。”刹那间,我仿佛看到了晴朗的世界,红红的太阳和潺潺的溪流。他用那双刚劲的手轻轻捧起我的脸,仔细地端详着然后凑近我的唇,紧紧地长长地相吻。闭着眼,我看到的世界开满艳丽的玫瑰,尽管,雨,还在下个不停。
五 结婚
我:现在,什么感觉?
他:特步;非一般的感觉!
我:go on?
他:安踏;永不止步!
我:你爱我有多深?
他:361度;多一度热爱!
我:在你心中我第几?
他:红星尔克;to be no?1!
我:我妈要不同意呢?
他:贵人鸟,无人可挡!
我:大家不看好我们的!
他:乔丹;凡事无绝对!
我:你以后会后悔选我的。
他:安踏;我选择,我喜欢!
他:我家很穷,你真的决定了?
我:kappa;爱的我就跟!
我: 呵呵呵
他: 呵呵呵
这就是我们的求婚对白。当时,我俩正在我家园子里面对面的绑黄瓜秧,听见我们的笑声,顶着花的黄瓜也笑了 ,笑得刺儿都掉了。
“下面广播一个通知,有闲人可以到西沙场装车,十元一个。”大喇叭还没广播两遍。妈妈就走过来了,“你们俩看家,我去了,一个十块呢。”“要不咱俩去吧。”他用征求的目光瞅着我,“让妈妈在家吧。”我心里笑着:他还挺会来事儿的。
西沙场停着好多军车来这里买沙子,出工的人干得热火朝天。装完就点钱,调起了人们的积极性。“我一白面书生,干这个不行。”我怯怯说。“你看着我比划比划就行,别把手磨出茧子,我心疼。”他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夫妻协作,超常发挥。”他说这话时,我看见了他眼睛里充满了快乐。“那今天你就超常一回,这里的纪录是半天三车,看你能不能打破。”“不就三车吗?好说,看着!”说完,他抡起了大板锹,“欻欻。。。”
收工领钱的时候,叔叔大爷们议论开了,“这丫头,可找了个好女婿,忒能干,装了五车。”“是呢,还是得大棒小伙子。”说这句话的是前纪录保持者我二大伯。我心里美滋滋的,向张瑞打了个手势“爱你”,他汗涔涔的,用两个手指碰了一下唇,来个飞吻。我瞪了他一眼,示意当着乡亲们呢。其实乡亲们早看到了,偷偷地笑呢。
妈妈接过我们的钱,笑得合不拢嘴,“老子留下万贯家资,坐吃也会山空。年轻人只要肯干,啥都会有的。”我赶紧趁虚而入,“这么说你同意我们结婚了?”“拗不过你个死丫头,屁粑粑似的,没婆婆,有你受的。”我高兴地上前亲了妈一口,“谢谢妈。”我扯了扯张瑞的衣角,他也忙不迭地说:“谢谢妈。”妈妈嗔怒道:“你个死丫头。你姐的婚事我都没管好,你的可也不掺和了。长这么大上这么大学,你倒是知道啥叫过日子?哎,少年不知愁滋味呀。”
到真正谈婚论嫁的时候,妈妈又来事儿了,“三金(金项链、金耳环、金戒指)一踹(摩托车)冰(冰箱)洗(洗衣机)彩(彩电),六铺六盖(被褥)三千块。别人都这么要,咱也这么着。”妈妈对张瑞家前来说和的人说,“毕竟我把她养这么大,再说我要多少也都带回他们家,他家就他哥一个,我也不想整别的。”“妈!”我说,“他家刚翻盖的房子,还拉着饥荒呢,要多少不还得我们还吗。”妈瞪了我一眼,“你给我去一边子去。”
按照习俗,我和他去县城买新人服,我随便选了两件便宜的,给他选了几件他喜欢的比较好一点的。在买鞋子的时候,他犹豫了,我问他怎么了,他说钱不够了,这太贵了,比这一堆衣服加起来还贵。我笑着说,我有,只要你喜欢咱就买。他激动地说你真是我的观音姐姐,眼睛里含着满足的快乐。在试衣镜前看到帅帅的他,我心里也很快乐,男人带出去是女人的面子,最起码别给自己减分。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也很高兴,摆了一个酷酷的poss,情不自禁拉起了我的手,我们彼此感受着对方的温度,互相专递着快乐。买完衣服,他在通讯柜台前迟迟不肯离去,爱不释手地摆弄一个叫“大哥大”的东西,我一看价格,妈呀,一万多,“桑塔纳,大哥大,走遍天下都不怕。”可这也太贵了吧!“你很喜欢?”我问他,“嗯。”他仍目不转睛,“媳妇,将来给我买一个。忒稀罕。”我说:“好的,只要咱努力,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妈妈说我是真正的赔钱货 ,一分彩礼没要,还倒赔了电器和被褥。我说妈你又不是卖闺女,别计较太多。妈说这是面子问题,婆家懂情理说咱实在,不懂情理说咱好糊弄,掩在人。看妈妈这样,我没敢告诉她关于买鞋的事。息事宁人,我讨厌事儿事儿的。
结婚的那天下着雨,到他家门口,我迟迟下不了车,雨很大,下个不停。我不知老天啥意思,拖着我让我错过已经看好的最佳的时刻。雨还在下,浇落了门口墙贴的大红喜字。“快把你媳妇抱下车。”躲在堂屋里的亲戚朋友说。他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向我,就在他匆匆抱起我的时候,我心里升起莫名的孤独,仿佛世界一下子变小,就像天空底下的蚂蚁窝,我将在这里进进出出地忙碌,无暇顾及蓝天白云和好大的太阳。还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彷徨,不知前面风平浪静还是风雨飘摇。幸好是他抱着我,要是我自己走,我会犹豫甚至可能走回去。尽管他的速度很快,雨水还是打湿了我的妆容。
例行了所有繁文缛节,终于亲朋散去,新房归于平静。我从炕尖儿的红被子上下了地,掀开窗帘看看,天已经黑了。按风俗,新人是不许出屋子的,在新婚第一天。我侧耳听着外面的人声,寻找着他的声音,没有,只有雨声。他姐姐进来告诉我他在隔壁打牌呢,一会儿会回来。夜已经很深了,雨好像停了,我睁着眼睛,看着贴满喜字的新房,没有喜庆,只有冷清,和一只陪伴我的蚊子。当我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他仍未回。我起床着手打扫满屋满院的狼藉,当我准备把剩下的有点馊味的剩饭菜倒掉的时候,他爸冲我大吼,“干啥?干啥?那都扔喽,活败家呢。”我着实吓了一跳,在我妈家没人以这种语气和声调说话,大家都客客气的。“已经馊了,再吃会坏肚。”我解释,“你咋这娇气呀,你不吃我吃,没经过五八年,你知不道啥叫挨饿。”他声音很大,我感到很委屈,新进门又不好辩解,怕邻居听见会笑话,心里闷闷不乐。“你不会小点声音,嚷啥?”他终于回来了,我像小孩见了娘似的,鼻子一酸,不过又憋回去了,脸阴着。他帮我把垃圾运出去后,示意我进屋。进了屋,他抓住我的手连说对不起,“都是一块长大的,不好意思不陪。”我幽怨地说:“这可是咱的洞房花烛夜呀!”他嬉皮笑脸地说:“现在补。”说着把我抱上了炕,我一骨碌爬起来,“去,你爹在外边呢。”
六柴米油盐的日子
他家的日子真的很穷,一开始我不适应。菜刀不是无锈钢的,特别钝,菜板中间有裂缝,剁馅会露下去。除垃圾灰土不用簸箕用个筐,露哪儿都是。重要的是没有正规厕所,别扭死人了,他爸随便小解,很讨厌。 公公说话办事很粗鲁还小气,要求所有农具家具一律不外借。米面在厨子里锁着,钥匙他把着,做饭之前得和他要。院子里的黄瓜,豆角要先吃老的,可等吃完老的,嫩的也长老了,就永远也吃不到鲜嫩的蔬菜。礼拜日总是给我安排好活计。这都不算什么,我会试着接受,他纵有一百个缺点,可他勤俭,总是早上第一个起床,晚上最后一个关门。他即使全是缺点我也会接受,爱丈夫就要就爱他的全部。我喜欢宁静的生活,讨厌多事,喜欢就要付出。我笃定妻贤夫祸少。
更主要的是,张瑞对我的态度决定一切。第一次独立做饭,是熬玉米渣子粥,在娘家妈从来不会让我做,我不会。粥熬出来,和米饭一样,特别稠。公公不满意,拉着脸子说,“这不像猪食啊?”张瑞立马接过话,“更禁饿,这就不错了,下回就会做了,是吗?”他冲我做个鬼脸。此后,张瑞不上班的时候,会教我做饭,烙饼、包饺子、手擀面都是和他学的。他还教我拌黄瓜丝要切的细细的,容易入味,小葱拌豆腐,葱要切成末,这样葱就会粘在豆腐上,合为一体。他教我时,细声细语,像个大哥哥,我做得不好时,他会笑着鼓励。还有一次去地里给玉米秧子苗化肥,公公在前面,我在后面。干完后,公公气地直拍大腿,“哎呀!你咋苗这么多?”“苗多喽不好吗?”我问。“废话,不光浪费化肥,还烧坏庄稼,你吃饱了,还 让你吃,你不撑死喽?”他怨犹未消,晚饭的时候一直叨咕,我俩不作声,他还叨咕个不停。张瑞瞅瞅他父亲,憋不住了,“这就不错了,在她娘家她妈可娇啊,舍不得使唤她。看自从到咱家,她又黑又瘦了,爸,知足吧。”回到屋里,我照照镜子,果然又黑又瘦,我自己都没察觉。张瑞一把揽我入怀,“等把饥荒还清,我多买点好吃的给你补补。”“那好说,我想过二人世界。他搀和着,别扭。”“不行啊,我爸也不容易,他大老粗,没念过书,你是文化人,别和他计较,听到吗?”
一天晚饭后,我们一家三口,正在看电视,街那边的铁民来串门,抽烟喝水扯东扯西渐露企图。张瑞笑着对我说,“大哥叫我去打牌,我去了。”我心里一百个不乐意又不好推辞。他走了,剩下我和公公看电视总感觉特尴尬。公公五十出头,不年纪不老,掰了玉米的秸子__光棍一个。尤其电视剧里的吻戏我都不好意思看,他却目不转睛的盯着。这时我会心生恐惧产生堤防心理。一次,夜已深,我不知啥时眯着了,醒来一看,公公就坐在我身边,电视还在很大声地演着。我很怕,也很气,起来出门去找张瑞。小卖部里,围着一圈人,烟雾缭绕,地上扔着饮料瓶、火腿肠皮 、烟蒂,痰吐得哪儿都是。我绕过狼藉,走进张瑞,妈呀!他们玩钱的,还挺大。我捅了捅张瑞,他顺从地穿鞋下炕。深夜的小巷,我俩一前一后默默地走着。走着走着,我停下脚步。他发现了,拉起我的手,“走啊,媳妇,怎么了?生我气了?”“你说呢?你不着家,我是跟你过还是跟你爸过?跟你是两口子还是跟你爸是?你爸一辈子不刷牙,一年不洗一回澡,老在咱屋里,现在还在呢,一说点啥他还来脾气,说话又臭又冲,跟谁都有仇似的,你说我有没有气?”张瑞一把搂过我,“媳妇,对不起,委屈你了。”说着,凑过嘴唇,吻得我透不过气,我挣脱开来,推开他,“你好不要脸,在大街上呢。”他皮笑肉不笑地说,“回家咱再继续?”黑夜里,他的眸子反着星星的光。
回到家,他爸果然还在看电视,满屋子旱烟味,很呛鼻子。他还在咕咚咕咚抽着。“爸,很晚了,困了,明天再看吧。”张瑞说。“这就演完了,一会儿。”他不愿挪窝。我瞅瞅张瑞 ,用目光和他说,“我没说错吧?”屏幕上终于出“再见”了,我开窗打门帘子放气。发现老爷子坐在我窗前还在抽烟。赶紧拉上窗帘,“你爹咋回事?咋阴魂不散呢?要凉快离咱这儿远点,有点讨厌。”我终于可以脱衣服舒舒服服地睡了,这时张瑞凑过来,嬉皮笑脸。“你滚一边去。”我说。“就不。”他说。“咋还不睡呀?不困了吗?”他爹在窗外说。且!
星期天,我去娘家。娘见了我,看我又黑又瘦,心痛得泪落,“真不知道 你选那个门口图什么?”旋即,给我张罗一桌子好吃的。
“ 妈,还是在咱家享福,在他家我得顿顿烧火。我公公特抠,烙饼外面不让搁油。”
“还不是他家穷,慢慢过会好的。你临走把咱家几瓶油拿走。”妈边说边往我碗里夹个鸡腿。
“我公公和我爸咋不一样?特粗鲁,不卫生,还小气,还有一点猥琐。妈,我想搬出去,我俩单过。”
“不行,别人会笑话你,你没婆婆,他一个老爷子孤零零的。这些你都没考虑过吧!婚姻岂是儿戏?庄稼人都粗,你得学着接受。至于猥琐,只要你自重,有张瑞在傍边,他不敢造次。再说哪里还有房子?”妈妈叹了口气,“有千万种日子,你非选这一种,既然选了,就要有始有终。”
回到家,公公已收工,我做好了晚饭,公公吃得打嗝放屁,我一下子没了胃口。张瑞应早下班了,咋还不回来呢?我问了好几个和他在一起上班的人,都说他已经回来了。他会哪儿去呢?该不会去赌钱了吧?我立马去了小卖部,果然,他在里面赌兴正酣。我叫他,他不动。我再叫,他皱起眉,瞪起三角眼,及其不耐烦。我又叫,“晚饭我不吃了,你先回去,别在这儿给我磨叽。”他说这话时,头也未回。当着那么多人我像被人扒了脸皮,默默地折回。他爹吃剩的饭菜以及吃过的饭碗还摆在桌上,几只苍蝇爬来爬去。我默默地收拾好,公公还在我屋里看电视。坐在院子里,月光如水,一缕凉风拂过,黄瓜秧微动,翠绿的瓜儿在悄悄地长。甬道旁的茉莉送来清香,我沐浴在它的芬芳里。起露水了,绿叶上的露珠和我眼角的泪珠交相辉映着月亮的清光,郁闷的心慢慢地在皎洁里消融。“青青翠竹无非拨若,郁郁黄花皆是妙谛。”一切自有定数,随缘吧。他回来了,没有理我,径直走入堂屋,开了饭橱找吃的。吃完东西进了屋,他爹出来了,关了堂屋的门。一切静了下来,我能听见自己的呼吸。一会儿,他开了门,从背后搂住了我,“回屋吧,外边凉。”“你还知道有我呀?”我嗔怒,“你先去吧,我再待会儿。”“不行,很晚了。”他抱起我。关门时,我又朝外望了望,外面是如水的月光。
七他中毒了
近来身体很不舒服,懒懒的,吃啥也没胃口。追着上班,都是勉强。进家特懒得动,还要伺候等着吃喝的公公,真希望张瑞多陪陪我,帮帮我。可是,是不是爱情已过了保鲜期,他老往外跑,很少准时下班回家。即使回家,吃完晚饭,会找出一万个理由跑出去。一开始我还追他,后来追不起了。
一天,公公找到我单位,气急败坏地指着我,“谁把我柜子里的一千块钱拿走了?”我像仗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如坠五里雾中,好言相劝叫他小点声 毕竟家丑不可外扬。下班后,仔细分析,张瑞已两个月没交工资,经常不着家,非常可疑。还没等我分析完,公公急急走出去。一会儿,他爷俩一前一后进了屋。“你说,我柜里的钱是不是你偷走的?”他大吼,“还有,你这俩月工资呢?咱可有饥荒呢。”张瑞往炕上一躺,默不作声,任凭他爸怎么叨咕和谩骂。“你给我说清楚,别装死!”说着他爸去拉他,一拉,他的头撞了地。他站起来,冲他爸大吼,“你想干什么?”“你把我的钱弄哪儿去了?”他爸高八度,“输掉了!”他叫着。看一分钱比锅盖大的公公急了,“我杀了你!”说着去拿菜刀。我吓死了,跑到屋外大叫救命。街坊邻居过来围了一圈。大家纷纷相劝,公公才消了气。“赌钱自有赌钱的乐趣,你们爷俩也学,都好喜就不会生气。”对门的二婶说。她走后,邻居的大嫂子指着她的背影,“什么玩意儿,不带这么教人的。别听她的,都那样还过日子不?”二奶奶也说,“真是,再说,张瑞爱赌钱也不光怨他,你想一想他还不会说话时,你就搂着他推牌九,他还不好这个喽?”公公不再说什么,只是一口接一口抽旱烟,婶子大妈们搁不住呛纷纷离开。待静下来,我对张瑞说:“这牌能不玩吗?在家帮帮我,我这阵子身子特难受。”“怎么了?”他问。“不知道,不想饭吃,懒得动。”他摸了摸我的前额,“没发烧啊,等我休个假,去卫生院查一下。”“嗯,别出去了,好吗?”我哀求。“铁民他们合伙糊弄我,我把钱挠回来,就不赌了。”他嗫嚅着说,“我的工资几乎没交过你,就这样没了,不甘心啊。”我说:“没了就没了,从新开始,咱好好过日子,别把我一个人撇家里,行吗?”他拉起我的手,“看你又瘦了,我会多帮你的,让我过了这几天。”
好赌成性的人是不长记性的,张瑞没在家呆几天,就圈不住了。我不再磨嘴皮,没用,他要是听,一遍足够,不听,千遍不顶放屁。我一直耐着性子追着上班,操持家务,很累。这都不算啥,最难以忍受的是面对公公 ,听着他粗鲁的唠叨,看着他粗鲁的动作,真的很不开心。
也有开心的时候。
月末领工资,心情很好,因为终于攒够了钱可以还饥荒。一路上和熟人打招呼,声音也格外轻松。我仔细算过,除了还完饥荒,还够给张瑞买件衣服,天冷了,他还没有像样的外套。再挤出点钱买点油盐酱醋 ,家里没油了。这样想着,开柜去藏钱,用手一摸,头立刻大了。放钱的包包里空空如也,这可是我起早贪黑半年的积蓄,更主要它是我的希望。我疯了,风车一样到牌场,张瑞仍不动,我连哭带喊。小卖部的老板娘不高兴了,“要哭到自己家哭去,大年跟下 我嫌丧气。”嗬!这个娘们,为了多卖货,常年聚赌,她还挺牛。“你家别搁赌钱的,请我来我都不会来。”我不甘弱。“是他自己来的,没人拿棍子逼他。有本事管好自家爷们,别在这儿撒泼,还人民教师呢?”哎呀!我噎死了,再无话可说。堂堂语文教师被一个开小卖部的娘们整没电了,没个挣脸的爷们说话都没底气。我忍住眼泪,脸面无光,灰溜溜地折回家里。
回到家,公公换了豆腐放在菜板上,他爱吃白菜咕嘟豆腐就酒喝。我怀着郁闷的心情熬好了粥,做菜的时候,发现没油了。“哎呀!没油了。”我自言自语。“去你妈家拿,你妈家不是趁吗?”公公在一旁搭腔。“你们家忒过不起日子了咋的?咋动不动就指着我妈家?”我不想再忍他了。“我们家穷,那是你自己愿意来的,你看上我们家张瑞了,要是没有你,北庄的那个闺女又白又峻。”“我,我。。。”原来如此,他们家人是这样看我的,我还以为我为了爱情下嫁这样的穷家是多么神圣的事情,为了和他在一起冲破世俗自己有多勇敢,为了这个家好起来自己宁愿忍辱负重自己有多高尚。一切都付诸空地,他们家在乎的是脸蛋。我照了照镜子,自己挺漂亮的!细高个子,素颜的脸上五官端正,书卷气浓。是我来错了地方,对牛弹琴,对着莽匪念诗,对着贪官讲焦裕禄,切!我拿起了包,推着自行车准备去妈家,“你菜还没给我弄熟呢!”公公大声喊,“有本事你别回来。”这句声音小,但我还是听到了。
“这么冷的天,道这么黑,你咋跑回来了?快上炕暖和暖和。”妈妈边说边拿被子盖上了我的脚,又忙着在炉子上热饭热菜。娘家的炕是热乎乎的,娘家的爱永远是浓浓的,有这么一个寒冷的冬天给我温暖的地方,干嘛去那个冷酷似冰的鬼家?这么一想,泪下来了。不一会儿,张瑞来了,一脸的倦意。妈妈把热好的饺子端给他,他吃了一个,瞅瞅我,然后坐到我身边,夹起一个往我嘴里送。我嗔怪地望着他不张嘴。他咬了一口,然后靠近我的唇,我想躲,可听到了妈妈的脚步声。当他的唇和我的唇相碰的时候,他的唇凉凉的,我赶紧摸摸他的手,冰一样。本想还完饥荒,给他买一件像样的羽绒服,可。。想到这里,愤怒!伸手掐了他一把。他伸着脖子,“再掐,只要老婆解气。”“不掐了,忒硬。”“我冻僵了。”说着,他上了炕,脚伸进了我的被子里。然后你一口我一口地吃饺子。妈进了屋,看我们这样子,笑着说,“好吃不?”“妈做的比饭店的好吃。”他真会怕马屁。“回去好好过日子,别老跑外边去赌钱,把屋子弄暖和喽,你一个大男人得知道心痛我闺女,要不我把她领回来。”张瑞呵呵傻笑著不做声。“路是 你选的,咋走自己琢磨。”妈妈这句话,话里有话,我懂了,我看了看张瑞,不知他懂了没有。
回到家,张瑞刚点好炉子,他爸进了我屋,用手指着我,“我告诉你说,就只许这一回,下回在无缘无故走喽,就别回这个家,张瑞,你也别给我招呼去。这儿不惯着这个。”然后一甩门帘子,走了。
这是唱的那出?我用疑惑加恼怒的眼神瞅着张瑞,他无可奈何地笑笑,“别理他,哪根筋搭错了。”然后打开了电视机,正看着电视,外面有人喊张瑞的名字。我一看,是铁民。他穿鞋下炕,我赶紧挡在门口。“这儿不惯着这个,今儿个你只要走出去,就别回来。”我声色俱厉。“我一会儿就回来。”他拨开我,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他整宿未回,第二天下班仍未回,连续三天未回。我体内憋着气,快要把血管冲破。中午,一边烙饼一边想心事,饼烙得墨碳黑,我把一块黑得大劲儿的扔掉了。公公捡回来,一边剥着黑饼皮一边唠叨,“作践东西吧,你,干啥去着呀?连个饼都烙不好。”他朝地上吐口吐沫,小声叨咕,“中看不中用。”我懒得和他辩解,胃里的东西往上拱,我努力憋着,控制不住,跑近垃圾桶,胃里的东西和眼泪一并倾泻而出。
放下烧火棍,骑着自行车,我往卫生院走去。买回一瓶安定片,妈妈的话在耳边萦绕:路是你选的。。。。怎么走?怎么走?怎么走?我抓了一把安定片,按进嘴里,舀了一瓢凉水,咕咚咕咚喝下去。
八 出路
“哎呦!你个傻丫头,醒过来了,吓死妈啦!”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妈妈高举双手用力在空中拍了个巴掌。我回过神来,叫了一声妈,眼泪刷刷流下。妈妈也哭了,一边给我擦眼泪一边说,“你个粗心的傻丫头,你不想活了还差一点搭上个小命,你都怀孕四个月了,自己都不知道!还好,你学校老师见有你课你没到,去家里叫你,发现你吃了药。要不睡死都没人知道!”妈妈一把拽过脸色蜡黄的张瑞,“我闺女跟你过的这叫啥日子?你再不改,我支持她和你离婚。”张瑞递给妈纸巾,蔫蔫地说,“妈,你放心,我不去玩牌了,好好照顾她。”“要不是送医院及时,大人出事,孩子保不住你不悔死喽,我闺女不忒绝望了也不会走这条路。你是男人,又快当爹了,你咋办自己好好想想吧。”我姐靠近了张瑞,我看她攥着拳头,她脾气很爆。我给张瑞使了个眼色,他没看到。“我想安静一会儿,你们 都出去吧。”尽管很虚弱,我放高了声音。其他人都退了出去,病房里只剩下我和张瑞。
眼泪像决了堤的口子,进行彻底地释放。有时我想,如果没有眼泪,人如何去渲泄伤悲,后来知道,在欲哭无泪的境地,能大哭一场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咋会是这样的日子?”我任凭泪在脸上奔流。
“我和你说过,我家很穷。别哭了,小心眼睛。”他给我擦着眼泪。
“我不是那个意思,牛郎织女式的日子,不过分吧,我就这么点要求。”
他望着窗外默不做声。
“我想要一个属于咱自己的家。”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张瑞望着我,“咱们努力吧,尽量争取。”
张瑞不怎么往外跑了,月月拿回家工资,还有几张劳模奖状,儿子出生的时候,他当上了工段长。公公依旧在一家建筑队当小工 ,依旧小气,去打个酱油也伸手和我要钱,我不怎么反感他这一点,我反对啃老。我除了上班,星期礼拜收拾院子里的菜去卖。有了儿子,生活仿佛有了奋斗的方向和动力。
儿子六岁的时候,我在商业街买下了一个商铺。看着邻居们做生意红红火火,我的铺子单用居住着实浪费。暑假的时候,张瑞钢厂频临倒闭,一个男人无所事事,连跟别人聊天都是被动的,时间长了会被人瞧不起。我和他商量买了一个大冰柜,卖冷饮冰块之类。由于没经过商,不懂做生意,下水了,才知水深浅。我家铺子地势太偏,流动人口少,销不出去,白搭电费。怎么办啊?我俩苦思冥想,我大胆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弄个vcd,一套音响,唱唱卡拉ok,放放新电影,肯定吸引人。说干就干,硬件设施很快准备停当,果然见效。当时农村文化娱乐生活匮乏,人闲的时候,除了唠家常,不是打麻将就是搂大耙,是块滋生赌博的土壤。我的这一套家伙什,新鲜,三里五村的闲汉们来这里凑热闹,冷饮卖的很好,又上了香烟和小食品。vcd碟片需要一天一换新的,去零买挺贵的,而且淘汰得快。我买碟片时通过和售货员闲聊,获得了他进货的初步信息,便决定去批发。
终于有一天,我和张瑞踏上了去唐山的进货之旅,从此,我的生活打开了崭新的一页。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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