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零八年五月十二日下午两点半左右，在北川靠近江油的一条依山傍水的小路边，一对年轻的夫妇在他们自家的二楼上看电视，他们八岁的女儿刚走不久，小女孩要翻过一座山，再过一条小河才能走拢她所就读的那一所乡村小学。

电视里正放一部古装武打片，丈夫看的津津有味，两眼珠子好像不打算动了，一副憨样，口水在嘴挂起，完全沉浸在了剧情之中，此刻他简直就是电视里面的绝顶高手，打的对方一个个都落花流水满地爬。

他妻子的表现正好与他相反，这种电视剧对她来说就是催眠的摇篮曲，凳子上的她正在打瞌睡，闭着眼睛的脑袋一下两下地点着。

坐在床上的他这时候感觉有点不对，床开始叽叽咕咕地响，电视机左右摆动，接着整个房子剧烈地抖动起来！

他翻身跳下床的时候，看见迷迷糊糊的妻子也被震醒了，震动越来越大，他被摇得双脚站不稳，完全失去平衡。

天花板开始裂缝，抹在上面的涂料已经起层剥落，正努力摆脱与预制板的粘接，下雨一样大块小块地向他头顶袭来！

我的天，这是地震！

夫妻俩这时候已经完全明白了！

床就在门边，女人坐的地方靠近电视，距门有五米之遥，门外就是楼道，男人跳下床伸手就能打开房门，出了门便可以奔下楼梯到达一楼。

不过，这个时候男人的举动令女人万分费解，由于震势越发恐怖，他见她头上的预制板就要脱落，在他跑出房门时，像是迟疑了半秒钟，猛然一把拉过来房门，‘咔嚓’一声！将差两步迈出门的女人死死反锁在了二楼他们的卧室里面！

尽管他努力抓住楼梯间的金属栏杆奋力向下狂奔，但他看见前面楼梯的拐弯处一块块连在一起的瓷砖哗啦啦地往下掉，加上迎面而来的呛人的建筑灰尘，让他几乎睁不开眼睛，无奈之中，他旁边的另一面小窗户此刻在他眼里就成了逃命的出口，这窗户在一楼与二楼之间，起楼道通风的作用，离地面也不过三米左右，在根本用不着考虑的情形下，他飞快地爬上窗户，跳了下去！

大地逐渐停止了摇晃，在二楼的卧屋里，感觉自己即将被埋葬的女人的心也缓缓地趋于平静，脱落的水泥块击中她的额头，满脸的血加上扑面的灰尘使她的面孔变得乌黑，除此之外她并没受太重的伤，那即将脱落的预制板也没有掉下来，只不过一头还有两厘米挂在墙上，悬吊吊地让女人惊魂！

屋里电视机已经被一堆水泥块掩埋，床上盖上一层由砖头、泥灰和木条组成的混合物，卧室好像变成一处拆迁后的旧址。

用力推门却不见丝毫动静，她找来一块大砖头，使劲向门砸去！

木质的门开了一个洞，在她不断地努力下，门很快成了一堆柴禾。走出房门，她看见四面的墙体都裂开指姆宽的缝，于是她小心翼翼、畏畏缩缩地绕过危险之处，生怕稍微用力就会使这整栋楼房倾然倒塌！

终于走到一楼，看到通向外面的大门，正要迈出去，几张小青瓦从天而降，如果她再早两秒钟走出去的话，瓦片也就正好自上而下地砸在她的头顶上，它们盖在楼顶引降温作用，因为到了夏天，楼顶经过阳光一整天的光顾，人在里面如同置身于蒸笼，不到凌晨一两点，你无法入眠。

于是她在门边迟疑一下，见没有了动静，便迅速冲了出去，来到院坝中间，回头望着他们的家。

从外面看，这栋楼外墙的白色瓷砖的墙面已经大部分脱落，并出现很宽的裂缝，隔热的小青瓦完全没了影踪，此时它们都躺在地上变成了碎片！楼房顶上只剩下一个歪来倒去地、斜立着的一个木质骨架，像风一吹立马就要倒下！

那只无力地挥动着的手出现在离屋檐很近的地面上，刚刚看见还着实吓她一跳！

她慢慢走拢去，才见他匍匐在地，背上压着一块水泥板，水泥板不大也不太重，是楼房窗户的遮雨板，那些覆盖在他身上的瓦片大概是使他不能动弹的原因，如果他的手不动，应该没有人知道他还躺在一堆瓦砾之中，因为在她看来　他的没有被掩埋的头和手简直跟散落的灰尘一个颜色。

“快点，快点！”他还能说话，他的鼻子和嘴都在往外冒血，“你要小心一点，快点移走我背上的东西，它们压得我简直快要断气了！”

她动也不动地注视他好一阵子，用手擦一擦她额头上新流出来的血，伤口又痒又痛，她只好再揉揉。

“还不动手？”他想努力发出更大的声音，却让喉咙里的什么给卡住，“你想见死不救？”

他的手这时挥动得也没有早先那么有力了，她还是只坐在地上看着他，根本没有起来行动的意思。

“好！”她终于开口，“如果你对刚才的行为有合理的解释，我一定照你的吩咐去办，我是说刚才发生地震、我们两个在卧室里那会儿，你死死关上那唯一可以逃生的房门，自己一个人先遛了！你不解开我心里这个疙瘩，我是不会救你的！”

“我…我！”他无力地说着，“当时晕头转向，大概方向弄反了，你还在意那些吗，看看我都快要断气了！”

“你当我三岁小孩？”她冒火了，“方向弄反了？那你干嘛不推我出去，自己留住卧室呢？自我认识你以来，你从来也不像有精神病的人，连间接性地也没有发生过，你敢说你现在不是在狡辩吗？”

“你不要乱想，我们不是夫妻吗？”他说，

“以前我没有看清楚，但今天过后，你的嘴脸我已经完全看清了！请你告诉我，你想置我于死地的心源于何时呢？我现在非常想知道，请你告诉我！听到没有！！”她像是已经失去理智、疯狂地咆哮起来。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开口，她以为他已经没气了，就用脚踹他的头，弄的他头上的灰尘乱扑，呛得她直想喷嚏！

“看来你这个死婆娘是不打算救我了，对不对？”他又说，

“想起刚才地震的情形我现在都万分地恐怖，”她平静地、再也不激动地说，“这地震来得太是时候了！它让我看清了人，你，我最亲近的丈夫！你等等，我要去一公里外的小卖部，买鞭炮回来庆祝一下，哦，一定记得要买酒，我想这种时刻在我一生当中肯定不会再有！”

她站起来，转身朝依山的小路走去，他的手又从地上伸起，挥动着，发出的声音她好像没有听见。

距三岔路口不远的小路已经被山上滚下的石头和泥土所阻断，无法通过，她试着爬上去想越过这障碍，不想脚一踩上去石头泥土就从上面向她滑来，不是躲闪及时，她也已经被它们掩埋！

又返回去，房前地上那只舞动着的手已经越来越没有力气了！

“滚开！还回来干什么？”他的声音也愈来愈微弱，“你快用什么东西把我掩埋了！现在你肯定愿意这样做！”

她忽然陷入奇怪的、她自己都不知道的静谧之中，眼前的一切：摇摇欲坠的楼房，她的家；置身瓦砾的男人，她的丈夫。像日出日落、朝露晚风般再自然不过了！

“知道我随时可能断气，好！告诉你我心里一直想着、从没有对你说过的话！”他发出微弱的声音，坚持着说，“结婚过后，当然，那时候我们很穷，连我们女儿的奶粉也买不起，自从那年你和她们离开家乡去外省打工，春节回家向我展示大把钞票的时候，虽然我没有说什么，内心就已经觉得你不再是我的老婆了，你超出一般人的收入没有让我欢喜，反而使我陷入极度痛苦之中，出去的人都没有什么文化，有的连小学也没有毕业，能够在短时间变得如此富有，她们靠的是什么我想我们大家再明白不过了！因此，在后来许多时候，不知你有没有发现，我们之间的亲热也与日俱减，即便某个时候的亲密接触，也不过是男人生理上的需求，结婚初期那种天天粘附的劲头早已经成为了过去。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便有了终有一天一定要离开你的念头，我想等等我女儿大一些的时候我们两个就会离开这个地方，在你不知道的时间突然消失，反正你已经不属于我了，所以地震那一刻我完全是想你被掩埋在那水泥板和尘土之中！你明白了吗？这就是现在以及今后我都想做的事情，当然，你用不着原谅我，我也不需要原谅！”

他说完以后，口里吐出来一股鲜血，那一直挥动的手也慢慢放在地上，终于失去了再一次举起来的力量。

几天后，她和头上包着纱布的女儿出现在救援者搭起的帐篷之中，看着刚刚被抢修好的公路上拉出去的一车车到江油火葬场焚烧的遇难者的尸体，听说再后来火葬场已经承受不了太多的尸体，于是就近挖好大坑，一层消毒液一层尸体地掩埋了！

等到一切慢慢恢复、开始重建地震灾区的时候，当地官员一行偶然经过那条依山傍水的小路、看见那一栋摇摇欲坠的楼房时，却寻找不到它的主人。问起附近的人，都说不知道、也没有看见过，也有人说那对母女地震最初几天在帐篷里呆过，后来大家都忙自己的去了，谁也没有在意她们。

尽管这是地震那年发生的一件真实的事，但至今也没有谁再见过那一对母女，她们究竟去了哪里，大概只有天知道！

罗祥芸

2013年7月18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