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浦江上的月亮

十四楼的窗口正对着黄浦江。

白天，透过繁茂的高楼森林，眺望着细如一线奔流不息的江水，心头泛起阵阵涟漪；夜晚，黄浦江被大都市璀璨的灯火淹没，一轮皎洁的明月从灯火的海洋中悄悄升起，慢慢爬上来，孤零零地悬在高空。在灯火海洋的映衬下，黄浦江上的月亮显得更加柔媚，多了点清峻阴冷，却少了些慈厚温情……仰望着高天明月，锁不住无端思绪，天国人间幻化游荡，飘忽无踪。春短秋老黄叶树，恶疾催我年华暮，身躯尚在人世间，心魂已作天涯絮……

人生无常，猝不及防。跟着儿子走出医院的大门，已分不出南北东西，整个身躯就像被抽了一根筋，一副臭皮囊轻飘飘地飞上云端，不过是一根羽毛而已。那一刻，天是黄的，地是红的，太阳是黑的……世界是美丽的，生活是美好的，生命是美妙的，只有当意识到生命有可能永远地离你而去时，才能够真正体会到！世间任何丰富美妙的语言，也无法形容一个濒临死亡边缘的人，那种对生命的渴望与留恋。

此刻，禁不住回望人生。

三十年前，青春年少，风华正茂，却与一场性命攸关的疾患不期而遇，病魔反复纠缠，迁延难愈，生命黯淡无光，内心几近绝望。饱饮苦苦的药水之际，对未来充满期待的内心暗暗向苍天祈祷，赐予我三十年吧，还生命一个完整的过程。并非是虔诚感动了上苍，而是现代医学的拯救……这场病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尽管磕磕碰碰跌跌撞撞风风雨雨坎坎坷坷，一路艰难地走来，内心却始终不改既定的追求，工作尽心精心尽职尽力。也正是那场疾病使我对生命有了一些真正意义上的思考，为自己的人生立下一根标杆，有意识地努力拓展生命的厚度，坚信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在工作之余，坚持业余创作，在各级各类报刊上发表了大量文学作品……平凡平淡，然而，充实完整，足以欣慰。

此病难将医药治，耿耿一腔热血，待洒向，西风残月。恶疾重又来袭，这次真正伴有死神的狰狞窥视，我心释然。死亡是生命的必然归宿。生命之初就像山涧的一滴小水珠，凝天地之灵气，汲山野之精华，沿着山间的小溪七拐八弯，磕磕碰碰地汇聚小河，溶进大河，投入长江宽敞的怀抱，愈到后来愈是宽阔平缓，即便小水滴没有在漫长岁月中撞崖消亡或者迸溅蒸发，最后也无一例外地无声无息没有痛苦地汇入海洋，失去自身的存在，进入永恒。

留恋生命，无须恐惧死亡。疾病是死亡的急先锋，与其恐惧死亡，莫如与疾病搏斗。一切自有定数，该来的都来吧，只有淡然面对，还能怎样……进食是生命存活的首要条件，也是愉悦的事，而今却变得异常艰难，口腔溃疡不能咀嚼，咽喉疼痛不能下咽，胃肠痉挛不停呕吐……几近酷刑。只要人间还有苦难，睡眠就是幸福的事。白天卧在病榻上胡思乱想，夜晚睁大眼睛躺着发呆，进入梦乡却成了最大的奢望。有时甚至觉得，如果能够长眠不再醒来那是多大的幸福啊。体重快速减轻，体能急速下降，曾经可以连续打几十盘的乒乓球，而今肩不能担包手不能提篮，一根灯草似乎也能压弯腰……世间万事浮云散，从此卸载肠千结。　

年近花甲，遭遇厄难，在劫难逃。迈过这道坎，我幸，拂去红尘喧嚣，淡淡夕阳余晖；跌落这深渊，我命，生命戛然而止，也是人生的必然，无须遗憾。只是，那些正值盛年壮年青年甚至还是少年的人，也罹此恶疾备受折磨，怎不令人扼腕。

壮观辉煌的灯火，彻底淹没了黄浦江的踪影，让那高悬中天的明月也黯然失色。流淌千年的黄浦江啊，何妨多些力量，冲洗尽人间的厄难；高悬中天的明月啊，多些慈爱多些温情吧，以抚慰那些备受病痛折磨的生灵！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