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北极星(第三章)王道

发表于-2005年03月19日 上午10:54评论-0条

第二章(下) 

以后四人就经常一起吃饭,饭前东侃西聊,不亦乐乎。我和曹欣也渐渐熟悉了,不过我们之间的谈话仅仅局限于有浩臣在场的情况下,平常在路边遇到也不互相打招呼,甚至不互相看一眼,至少我在用余光看她的时候她没有在看我。而浩臣也极少在我面前谈起她,我也就不方便问起他们的关系。因为问了的话,反倒显得我对她产生了某种意思似的,徒增他的猜疑和取笑。即便如此,我还是对他们的关系有着浓厚的兴趣。 

产生这种兴趣的看来并非只有我一个人。那天晚上快放学的时候曹欣兴冲冲地跑来跟浩臣讲:“喂,我这儿有两份英文报纸,你拿回去看看,有好处的。” 

“当然有好处了,”浩臣笑道:“方便当汉奸对不对?” 

“汉奸?学习英语就是当汉奸?我看你的‘文革’思想还没有完全消除掉呢。”曹欣不服气地说。 

“你知道的,是说英语的英国佬用洋枪洋炮轰开了我们的大门,掀开了我们一百多年的屈辱史;是说英语的美帝主义支持老蒋打内战,并到处与我们作对。同志,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我们之间仇深似海啊,怎么还要学仇家的语言呢?我可是爱国的。”浩臣狡辩道。 

林云飞接过话茬:“可是,‘汉奸’是个很有前途的职业呀!” 

这句话把大家都逗乐了,而放学的铃声也欢快地唱起歌来。 

曹欣的女伴催她走了,教室里的人也陆续散去。只留下几个男生还在神聊。浩臣没有走的意思,我也不好催他走,只好在一旁听他们乱吹一气。林云飞提了个敏感的话题:“老谢,你老实地跟咱们哥几个说实话,你跟曹欣到底进展到什么样的地步了,别跟我们废话啊。” 

浩臣平静地反问道:“你小报记者?” 

“什么小报记者?” 

“哈,小报记者就像狗仔队呀,喜欢追踪名人私事,要知道这样容易闯祸的,要知道戴安娜王妃就是这样被你的同行弄死的,可怜呀大美人!”浩臣诡秘地笑着说。 

“别乱扯开话题,今天是坦白从宽!”林云飞拍了一下桌子说。 

“坦白从宽,把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浩臣继续笑道,“你们还不知道这样的话吗?” 

“不讲义气!” 大家纷纷指责道。 

“别这样,”浩臣眉毛一挑说,“我说还不行吗?你们谁对她有意思?有就上呗,要不兄弟我帮忙,谁只要开了口,我免费帮忙!我和曹欣除了普通朋友关系之外就是纯正的布尔什维克主义的同志关系,骗你们我是小狗,真的没有什么,至少我这么认为!” 

大家露出不信任的表情,谩骂着散去。浩臣还在说着什么,大概的意思就是这世道变了,没有人相信老实人的话了。 

第二天一早浩臣就偷偷对我说:“昨天晚上我说了那些话之后,哈,有人偷着乐呢!” 

我吓了一跳,心想自己当时没有露出什么表情来呀,他不至于怀疑我吧。虽然有点心虚,但是还是不动声色地说:“哦,是吗?谁呀?” 

“卞庆国就是其中一个,其实曹欣这女孩子真的不错,就是太幼稚了。”浩臣摇摇头说,不无遗憾的意思。 

“就是离何叶还有一些距离?”我试探性地问。 

浩臣点点头说:“那是自然。何叶这人,你就是不和她交谈,单看她的眼神就能领会她的意思,外貌我们就不谈,她的心灵绝对地一尘不染,反正我承认世界上有上帝的存在,假如没有上帝,谁会造出那样近似完美的人来?” 

我并不反对这样的赞美之辞,虽然说是有点夸张。但是一想到有两年多没有见到她了,心底就泛起涩味来。我小心翼翼地问出了憋在我心里两年之久的疑问:“ 你知道她的近况吗?” 

“不知道,唉,听说是去了国外。”浩臣叹了口气说道,“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她好像在地球上蒸发了一般,谁也不知道她的去向。” 

我失望至极,又怀疑浩臣故意哄我,于是说:“怎么会呢,她不是和你的关系很好吗?难道她连你都没有告诉吗?” 

浩臣虽然机灵,但也没有品味出我话语里的潜台词,一个劲地说:“就是啊,就是啊,她也太绝情了,连个消息都不给,究竟是为什么呢?要是我知道她在哪儿,我也有个奔头呀。说些良心话你不要见笑,我初三下半学期之所以成绩一落千丈,百分之九十九的原因是因为她的无故失踪,到了高中,我这样自暴自弃,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没有了她的消息,就像漆黑的夜里走路的人失去了北极星,就分辨不出东南西北了。”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来安慰他,或者说是不知道怎样来安慰我自己,我此刻的感受不正和他是一样的吗?只不过我所采取的方式不是自我沉沦,我又有什么资格和本领来劝慰他呢?除了暗自责备自己不该这样不负责任的猜忌他之外,我又能做些什么? 

我所认为的不该自我沉沦,是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但我却从不劝浩臣从消靡中走出来。这使我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一个称职的朋友。朋友有多种,我到底算哪一种呢?我之所以从来不劝他是因为我知道他绝少乐意别人劝戒他,仿佛贾宝玉一样,一旦有人劝他读书应酬,他就会没好气地叫此人去陪老太太打骨牌。我此刻深深意识到,我不该这样听之任之,而应当竭尽全力地帮助他,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朋友。然而至于怎样去帮他,又不至于让他反感,倒是个挺让人为难的事。 

烦心的情绪总会被一些现实的事所取代。 

要考试了,补课以来第一次测试。浩臣考得一塌糊涂,真是惨不忍睹,连我这个旁观者都不好意思起来,他却若无其事地面对着。 

并非所有人都似他一般的大而化之,杨班发怒了,决定撤消浩臣的班长职位,且态度极其坚决,仿佛当年足协某个领导拍着桌子大喊“杀无赦斩立决”一般吓人。改选的日期定在这天的晚上,结果浩臣却还是以多数票获胜,看来他的人缘还真不错。杨班怒不可遏,来回走了两圈,叫道:“有时候专政还是必须的!来,班长由李雨辰担任。” 

那个叫李雨辰的女生我早有耳闻,当然是浩臣告诉我的。暑假里浩臣曾经谈到他们班上几个可恶的同学,而这李雨辰是一号人物。当时浩臣这样评价她:“胖子李是最看不起我的人,总说我哗众取宠,说良心话我的确有点,但你又何必在大家面前说破。她可是个打小报告的主,平常我见了她就像见了臭虫,怕惹一身臭就很少和她计较,有一回我好好地教训了她一顿,估计把她气得三天吃饭都不香,正好给她减肥,她应当谢谢我呢。” 

此刻班上一片混乱,不满者有之,高兴者有之,捣乱者也不在少数。这时浩臣站了起来,我疑心他要意气用事,忙示意他坐下。他就像没看见一样走上前,对杨班说:“杨老师,你撤我的职,我无所谓,但是我担任班长是大家选出来的,你实在要强行解散大家的权利,我也没有办法,这儿我有几句话要对大家交代一下行吗?” 

杨班冷笑道:“说吧,简短点。” 

浩臣咳嗽了一下,清理了嗓音,这才不紧不慢地说:“尊敬的杨老师、同学们,今天我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给你们讲这一段话。首先我要真挚地感谢大家这两年来对我的支持和帮助,我将永远不会忘记你们的热情和理解,你们和杨老师将永远活在我的心里。” 

下面一阵哄笑,杨班的脸色逐渐在变化着。 

“这两年来,说良心话我很后悔,我一向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以为自己很聪明很有能力,然而残酷无情如同屠杀刘胡兰同志的铡刀一般的铁的现实一下子铡下我稚嫩的头颅,并击碎了尚未坚强起来的善良的心,使我艰于呼吸视听,哪里还能有什么言语!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素质教育的□中央下达的目标和要求,我万万没有想到应试教育仍然是下面所奉行的唯一法宝。多少年来,天真烂漫纯洁无比的我一意孤行地坚守着伟大的□□□及其中央所示下的精神,且九死而不悔,于是乎不可避免地被下层领导阴奉*违的洪水所淹没。我溃不成军了,我无计可施了,我无所适从了,当然,从这一点也可窥我缺少应变能力之一斑点。我在铁幕下不得不低下那一直高昂着的头颅,不得不痛恨地方领导误我及误我一般纯洁的青少年的一套欺上瞒下的做法!然而后悔已经无济于事了,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我虽然不敢说自己是真的勇士,但我绝对不愿意背上懦夫的罪名。” 

杨班的脸上已经露出寒冷的笑容,而大家依然哄笑不断。 

“能够在六十亿茫茫人海中与各位相识并有幸同窗共读,不可说是无缘,既然有缘就应该好好珍惜,所以我再一次真诚地祝福大家学业有成,前程似锦,锦上添花,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总之是苟富贵,无相忘呀!哦,还有,我希望大家要紧密团结在以杨老师为核心的班委团委周围,自己努力,艰苦学习,为把我班建设成为一个富强民主文明的现代化班级而奋斗!谢谢大家,谢谢杨老师给我这次机会。” 

杨班猛然吐了一口浓痰,拂袖而去。 

其他人愣过之后纷纷拥到浩臣面前,竖起大拇指,叫道:“英雄,英雄啊!” 

待安静下来,我小心地对浩臣说:“闹大了吧?”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最讨厌杨‘铁手’那副装出来的正经像!”浩臣满不在乎地说。 

我对浩臣这样放肆的行径既感到痛快又感到不安,同时觉得不应该这样对待自己的老师,毕竟你在他手上读书,跟老师作对,有什么好处?但我还是没有把不同意见说出来,看来我真的不是个称职的朋友。 

从另一个侧面也显示了我心口不一,“口是心非”这个词听起来虽然不怎么好,但在实际生活当中却是常见的,也是为人处世的良方妙药。大部分时候口直心快不见得就是好事,反而容易激发矛盾,引起不必要的冲突。可见“口是心非”也并非完全没有可取之处,凡事真的不可太绝对化了。 

浩臣的态度越来越坏,上课的时候就睡觉,杨班对此视若无睹,想来是不愿意管他了。我也只能干着急,却不能劝他。浩臣也真是,一点打击都受不了,还在耍小孩子脾气,这样害得是谁?只会是自己!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不知道权衡利弊的人,就算他是我的最要好的朋友。世界上最复杂的东西真的是人心!我胡思乱想了半天终于得出这样一个我以为是无懈可击的“真理”。 

可发现这真理对我帮助浩臣并没有多大的作用,于是我赶紧放弃去自鸣得意自己那伟大的发现,而转过来面对现实中的难题。然而我的智力真的有限,就是想不出一个两全其美之计,我对自己失望之至! 

我和浩臣他们几个在外面闲逛,沿着街道走着,漫无目的地。这是八月上旬的一个周日的下午,我记得非常清楚。这时天气热极了,曹欣说要请我们吃冰激凌,谁知道大家拿完后发现钱不够。曹欣用期盼的眼光看着浩臣,浩臣也看着她,就是不表态。我忙掏出钱来,递给了货主。曹欣很不满意地挖了浩臣一眼,浩臣笑了:“什么态度呀你?说好了你请我们大家吃的,没有那么多本钱就不要摆富嘛。” 

曹欣皱着眉头说:“你这人怎么这样?一点绅士风度都没有,还整天充好汉!” 

“具体问题要具体分析,对漂亮的女孩当然要有绅士风度,对丑八怪那还用得着绅士风度吗?”浩臣哼笑了一声说。 

这句话本可看作是在开个玩笑,可浩臣的语气完全充满了挖苦和嘲讽,但是这个挖苦和嘲讽完全是没有理由的。曹欣涵养再好也忍不住了,把冰激凌往下一摔,拔腿跑开了。我本想喊住她,可是他们都没有动,反而在笑,仿佛是幸灾乐祸,就觉得自己一个外人更没有必要充好人,于是也一同笑着看她离开。浩臣叹了一口气,说:“***我这是怎么了? 

“没有女人在咱们就好说话多了。”林云飞说。 

没有人答话,气氛很是微妙,有点尴尬的成分。我这段时间正苦闷于没有好的办法帮助浩臣,又见他们这样无所事事,不觉产生离去的念头:“浩臣,我今天要回去了。” 

我承认这是逃避,但是许多没有办法解决的事情你还不如去逃避的好。要是一直在那儿苦思冥想,而困难是宿命般的不可战胜,那么牺牲这许多脑细胞就是一件不划算的买卖了。我这人就是有这个毛病,经常遇难而退,可就是这个毛病,使我免于诸多不必要的纠缠,一心一意地完成自己的学业。可见优缺点之间并没有明显的分界线,而我也搞不清楚究竟这“遇难而退”对我而言是优点还是缺点。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浩臣问。 

“没什么,就是有点想家了。”我含混地说。 

我并不是个恋家的人,之所以这样说,完全是找个借口。 

“什么时候走?”浩臣把冰激凌吃完之后问。 

“明天早上吧。” 

“那好,今天晚上我们就到曹欣在外面租的房子里为我老弟摆辞行酒。”浩臣对他们几个说。 

“这就不必了吧。”我推辞道。 

“要的要的,来的时候都没有摆接风酒,这下得补一下。”海平笑道。 

“可是曹大小姐刚刚被你气走,怎么好意思再去找她?”林云飞犯难了。 

“她呀,小姐脾气,我马上去劝劝就没事了。”浩臣满不在乎地说。 

我没有再反对,因为我也想很大方地和曹欣说一声“再见”。平常一起在路边买东西吃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说笑过,但好像这说笑仅仅局限于此,且定要有浩臣在场。虽然我对自己一再说君子应当坦荡荡,然而心底总有那么一点丝丝缕缕的微妙的干涩感,于是我一定要大大方方地说上一声。 

晚上大家喝了不少酒,曹欣的心情也似乎好转了起来,非但帮着忙个不停,还不时发出清脆的笑声。我的头脑有点发热,酒气直往上冲,感觉那声音非常的细腻,像刚出锅的豆腐那样润滑可口。浩臣又过来要我喝啤酒,我实在是难以享受这液体面包的轮番轰炸,摆手摆个不停。腹中像有个哪吒在大闹东海,一种热乎乎的东西从胃底直往上涌,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控制不住它汹汹的来势,索性放弃最后的努力,让它一泻为快。 

接下来大家就纷乱地忙了起来,浩臣则把我扶到外面的走廊上,说是吹吹风或许会好受一点。我用右手托住脑袋,紧闭着眼睛,尽量不去胡思乱想。许久过后,屋子里安静了许多,他们几个在小声地交谈着什么,我想仔细听一下,可始终分辨不清说的是什么。这时,浩臣叹了口气。 

我抬起头,睁开发痛的双眼,问道:“怎么了?” 

“你好些了吗?” 

“好一点了,头还是有点疼,很沉,对了,你们今天不回去不要紧吗?”我努力地说着。 

“要什么紧?补课期间没有人查夜,再说,曹欣这间屋子的房东经常不在,有谁来管我们,马上你去睡觉,我们打牌。”浩臣笑着说,语气很是轻松。 

“浩臣,我跟你说句说心里话吧,我真的不愿意看到你这样,真的不愿意,你不要有意见,相信我吗?我完全是出于好心,相信我吗?你这样到头来害的是谁?何必这样呢?你不要有意见呀,我说的可都是真心话,相信吗?”我一口气说了一大堆想要说的话。 

“相信相信,我就是不相信自己也不会不相信你呀,我们俩的交情哪是一天两天的,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浩臣反过来劝慰我来了。 

“既然知道,那为什么还这样呢?” 

“我也说不清楚,总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没有底,做什么都提不起劲来。”浩臣痛苦地说,看来不像在说谎。 

我无言以对,都这样了还能说什么? 

浩臣又乱扯了两句,现在也记不清当时到底说的是些什么,反正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闲话,也不必细想了。总之,后来我被扶到了曹欣的床上。待躺下来,曹欣挤了条湿毛巾,敷在我的额头。这时我才清醒地意识到我躺的地方是曹欣的床! 

腾地我的脸红了起来,虽然看不见自己的脸,但是我完全能感觉到脸部那熊熊的辣火,完全有别于酒酣后的热潮。幸而没有开灯,否则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待热潮稍退下去一点,我嗅到一丝海浪般的少女的幽香,是那样绵长而悠远。忽又感觉软软的毛毯上荡漾着我许久没有遇到过的活力和青春…… 

八点二十我睁开眼睛醒来,阳光正从东面的窗口投射进来,晒得身上热乎乎的。我才想到他们都去上课了,而我却一直睡到现在。想起来真让人不好意思,一个大小伙子,睡在人家女孩子的床上,而且还贪睡到太阳晒到屁股。我坐了起来,将床旁的桌子上的一杯水一饮而尽,之后将昨晚的一件件事情重新播放了一遍,没有找到自己失态的地方——除了吐了一地的呕吐物之外。这样仔细地想过一番,也就释怀了。 

我简单地洗了把脸,留了张便条,就走了出去。随即又草草地解决了早饭问题,等到了回家的车,颇有点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那座小镇。 

由于酒醉,想坦荡荡地说句再见的机会都没有了,这无疑给我留下了一点小小的遗憾。然而这个遗憾很快就消失在树上知了的鸣叫声中,知了的叫嚣那些天里天天都有,暑假里剩下的时光仿佛也跟随着它们欢乐的歌声里渐渐逝去了,纯粹一眨眼的工夫。这知了就像是永恒的沙漏里的沙子,是时间老人有节奏的步调。

本文已被编辑[曾是刀客]于2005-3-19 14:01:03修改过 

-全文完-

...更多精彩的内容,您可以
▷ 进入王道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