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后一次听水生爷爷讲故事,是在省城上学的最后那个暑假。帮大爷爷插完田里的秧苗回到村子里已经是灯火通明,在井边打井水洗完澡就跑到水生爷爷家,和往常一样搬了小凳子坐在他面前,囔着水生爷爷再给我讲故事。水生爷爷很疼我,他从来没有拒绝我的要求,看我吵吵囔囔的哀求,水生爷爷摇着桂花奶奶给他做的蒲扇,用他慈祥的语气给我讲了这个故事。
在很早的时候,我们这一带的集市是在曹坊,离我们这里要走上两天两夜的路,水生爷爷和大爷爷、二爷爷、水亮爷爷和村子里的其他人,要去赶集都会提前两天动身。到了那里,他们就在一家旅馆住下,休息一晚上,第二天再一起逛集市。集市很是热闹,每个集日都会来很多人,那时候集市上卖得最常见的是猪崽,水生爷爷说,当时养了母猪的人家都算是大户,是有钱的主儿。
也是在那时候,水生爷爷喜欢着一个姑娘。姑娘是本地人,生得玲珑似玉,娇气可人,当地人都许她曹玉娇。玉娇的朴实善良和知书达理,让水生爷爷好不喜欢。
水生爷爷年轻的时候,也是才华横溢,只是生在落魄的家庭,没有得到更好的深造,但是他的谦谦君子之仪和谈吐风趣幽默也成就了他这一辈子最快乐的时光。
水生爷爷第一次赶集,是他爹让他到集市买一只猪崽。水生爷爷和大爷爷他们到了集市,不是急着买下了猪崽,第一次到集市的他们兴奋得像出了笼子的鸟儿,一时收不住性子,贪玩去了。
水生爷爷和玉娇的相识,是水生爷爷他们在贪玩的时候偶然买下了玉娇。
你爹把你卖给了我曹大生做老婆,你就是我曹大生的物品了,我说要把你卖了就卖了。前面街上围了一群人,好像都是在看热闹,水生爷爷他们挤上前一看,是一个邋遢的男人正拽着年轻女人的手,说着这番话。
我求求你,不要把我卖了,我求求你……女人只有哭的力量,连擦眼泪的力气都没有了。
旁边的人指指点点,却没人站出来说话。男人扯着女人的手腕,女人差一点就跪在了地上,男人还是连拖带拽的拉着女人。
水生爷爷挤出人群,站在男人面前,喊住了男人的暴行。
男人说要把女人卖了还债,警告水生爷爷不要多管闲事,叫水生爷爷让开。
水生爷爷客气的对男人说,自己不争气就要把女人卖了,你还是个男人吗?看你一副邋遢相,简直就不配做她的男人。
男人停下手,双手叉腰,怒气地说,看来你小子是想英雄救美了,今天我就要把她卖了,看你要怎么管我的家事。
水生爷爷理直气壮的说,我叶水生活了二十几年,就还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男人。你知不知道现在买卖人口是犯法的。
我管你是叶水生叶火生的,老子今天就把人卖了,这天高皇帝远的,你跟我讲犯法,笑话了。男人转身对对着身后的人群喊,来来来,看着看着,这个女人昨天刚买回来的,花了三块钱,今天我不要她了,你们谁要买下的,五块钱就行,马上兑现,绝不反悔。
水生爷爷看着男人的举措,实在无奈至极。水生爷爷当时打死他的心都有了,但又知道不能动手打他。水生爷爷没有眼睁睁的看着女人受罪,他掏出了自己的两块钱,向大爷爷和水亮爷爷借来了三块钱,最后把钱给了那个男人,男人才贼笑着走开。
水生爷爷把女人扶起来,和大爷爷他们一起坐到了边上,才知道她叫玉娇,本来是嫁给男人当老婆的,但是男人根本不是娶她,男人是个酒鬼,附近的人知道他就是一个烂人,在农村也没人来管这个事情,所以就被他逼着要卖给别人去换几块钱。
水生爷爷把玉娇买下来以后,身上已经没有钱再去买猪崽,他不敢回家,他知道自己回家不仅会被父亲痛打,说不定还会惹出更多事端。水生爷爷就让大爷爷二爷爷和水亮爷爷他们三个先回去,说自己要送玉娇回家,等安顿好了玉娇,自己再回来。
大爷爷他们回家不敢把事情真相告诉水生爷爷的父亲,就跟水生爷爷的父亲说,水生带着猪崽,走得比较忙,要晚两天才能到家。
那次,水生爷爷真的送了玉娇回家,玉娇的家在离集市很远的村子,家里只有他父亲一个人,那时候玉娇的爹病得很重,本来是想把玉娇嫁出去的,却没想到害了玉娇。
玉娇很感谢水生爷爷救了她,留他住下。水生爷爷觉得自己是不能回家了,他想来想去只能在曹坊找个小工做下来,也就在玉娇家里住了几日。顺便帮忙照顾了玉娇的父亲。
水生爷爷一个人在曹坊,举目无亲的日子,他和玉娇做了最好最好的朋友,玉娇也把水生爷爷当做了自己的亲人,玉娇她父亲看水生爷爷确实颇有正义又有爱心,觉得他是一个可靠的男人,也提过把玉娇嫁给他,但是水生爷爷没有接受,水生爷爷认为自己在没有事业的时候娶了玉娇,不能给她幸福,所以水生爷爷婉言拒绝后,离开了玉娇。
水生爷爷离开玉娇后,在外面做零工,常常替人家扛木材、扛米包,而且通常都干到半夜甚至通宵的干活。水生爷爷一直害怕父亲会对他的冲动不能原谅,他只能拼命的干活,让时间过去,也好多赚一些钱来还给父亲。
水生爷爷在打工的时候,也曾经几次都想过回去,但是又害怕父亲的严厉,也觉得没有面子回家。他也想过去玉娇家里看看,但是自己曾经拒绝了这门婚事,也觉得没有颜面见她。
就这样,水生爷爷一直在外面生活,一个人拼搏的岁月,他学会了忍让。后来水生爷爷的老板赏识他的才华,让他到山里的学校去教书,水生爷爷也就在那时候当上了教书先生,但是没有教太久,又去长汀的县办公室做了秘书,当时水生爷爷觉得自己终于风光了,他才有勇气回了一次家。
回到家里的时候,水生爷爷的父亲已经去世了,那两块钱的事也就过去了。大爷爷见水生爷爷回去了,二话没说,把水生爷爷揍了一顿,说是代表他父亲打的。后来水生爷爷说明了情况,大爷爷他们又好了,水生爷爷说,出去安排好了就回来把他们都接出去。
水生爷爷在回长汀的路上,是路过曹坊的,于是改道去看玉娇。在见到玉娇的时候,水生爷爷才知道,原来玉娇一直在家里等着自己,而且这三年来从未离开这个地方。
我知道你不会丢下我的,玉娇眼泪汪汪的跟水生爷爷说,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回来找我,所以我一直没有离开,我怕我出去了,你回来会找不到我。
水生爷爷被眼前的玉娇深深的吸引,特别是她楚楚可怜的眼泪,他知道自己不能够再一次拒绝玉娇。玉娇是一个可怜的女人,水生爷爷知道,当他第一次买下玉娇的时候,自己就是喜欢她的,只是当时身无分文,自己的生计都成问题了,他不敢给玉娇任何的承诺。
玉娇她爹提起把玉娇嫁给自己,水生爷爷虽然嘴上拒绝了,但是他的心里早已经默默的接受了这门亲事。如今又见到玉娇,自己已经身在公职,他不能再错过玉娇,他也发誓要给玉娇幸福。
玉娇和水生爷爷在坟前拜别后,收拾了细软跟水生爷爷一起出来。在路过集市的面馆时,水生爷爷带着玉娇走了进去,要了两碗面,玉娇吃着面却不自觉的流下了眼泪,说那是她第一次吃有香油的面条,觉得很幸福才哭的。
水生爷爷开玩笑的说,等以后回来开一家面馆,让玉娇当老板娘,天天都吃着有香油的面条,还要让她吃上牛肉面。玉娇觉得自己很幸福,跟水生爷爷在一起,她觉得自己真的是最幸福的人了。
玉娇一出生就在贫苦的家庭,母亲早年去世,父亲把她养大,吃了不少苦头,但是玉娇天性长得实在漂亮,就是在那样的环境下也没有掠去她的娇人。那年水生爷爷二十八岁,娶玉娇的时候玉娇才二十三岁。
水生爷爷在县里工作,玉娇也住在县里,但是玉娇不习惯这样的生活,她说不能让自己在家里闲着,水生爷爷就给她找了一份零工,在离房子不远的面馆里帮忙,说这样不仅不会觉得闲,每餐还可以吃到一碗香油面。玉娇觉得自己生来就不是享受的命,天生就是劳苦人家。不过玉娇习惯了,不管是不是享受,她觉得在水生爷爷身边就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水生爷爷白天要工作,晚上就在油灯下和玉娇聊天、说话。水生爷爷把自己那三年的经过都告诉玉娇,玉娇听了水生爷爷的事情,每次都会心疼得不得了,直到水生爷爷讲完他一个人在外闯荡的事情。玉娇也告诉了水生爷爷,说他走后,父亲的病很严重,没有钱治疗,死的时候还叮嘱自己要来找水生爷爷,希望水生爷爷能帮助她。玉娇没有钱,只能把父亲简单的埋在后山,立了块木碑,从那以后就一个人生活在那里,平常帮邻居做一些小工,玉娇说她曾经许了誓,这一辈子等不到水生爷爷,宁愿到死都不再嫁人。
水生爷爷把玉娇接过来半年以后,水生爷爷跟玉娇说,想自己开一家面馆给玉娇打理,这样玉娇就不用去到别人的店里做杂务。
玉娇觉得水生爷爷的话是说着哄她开心的。没过多久,水生爷爷又告诉玉娇,说他已经把曹坊那家面馆买过来了,正在装修,等装修完了就正式营业,让玉娇当了掌柜,水生爷爷真的把大爷爷和二爷爷还有水亮爷爷都接了出去,他们都在面馆帮忙。
水生爷爷把面馆改了名字,叫做玉生面馆。玉娇在长汀那家面馆帮忙时学会了做香油面,在玉生面馆,玉娇把香油面做得更加精致,还做成了面馆的招牌面食。大爷爷他们在面馆,就帮忙招呼客人。
因为玉娇当掌柜,面馆的生意比以前好了很多,面馆里有时候坐不下人了都还有人在店外面排着队来等着吃面。后来水生爷爷辞去了工作,也回来面馆帮忙打理。
面馆的生意一日比一日更好,特别是在赶集的日子,到了中午,玉生面馆的客人络绎不绝,有时候连碗筷都是客人自己收拾。
只是,再美好的景色都会有凋谢的一天,再平静的湖面也会有波纹荡漾的时候。
一天,玉生面馆来了几位办事的,把水生爷爷带走了,还把面馆关了门,贴上了两张盖有国民政府印章的封条。大爷爷和二爷爷他们被迫离开了面馆回到了村子里,水生爷爷却一点消息都没有,大爷爷离开的时候叫玉娇一起过来,但是玉娇坚持要等到水生爷爷再一起回来。
面馆不能开了,玉娇也不知道去了哪里。那一次,水生爷爷自己也不知道被带到了哪里,几个办事的人非要水生爷爷说出什么机密文件,水生爷爷抵死不认自己知道的文件,最后被他们打了满身是伤,一只脚也被打断了,水生爷爷的咳嗽也是那一次被打伤了肺部遗留下的。
后来是红军来了,水生爷爷才得以被救,但是伤势拖了太久,脚伤已经不能治疗,水生爷爷拄着拐杖走路,也就没能跟着部队去了。水生爷爷一个人走路回来,一路乞讨,头发乱蓬蓬的,像乞丐,讨不到吃的,就捡路边的烂地瓜烂芋头吃。
水生爷爷乞讨到了曹坊,面馆已经换了主人,那玉生面馆的牌子还挂着,只是掌柜的人不再是玉娇。水生爷爷想进去打听情况,但是被店里的伙计拦了下来。没能找到玉娇,水生爷爷在面馆外面等了好几天都没见到玉娇,他知道玉娇已经不在面馆了,才彻底死心离开。
水生爷爷一边走,一边向人打听玉娇,但是都没有玉娇的消息。水生爷爷在回家的路上,还在继续打听玉娇,虽然有人说好像见过一个女人在打听去叶家村的路,但是那个女人的长相与玲珑似玉,娇气可人完全不符,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要找的人,但水生爷爷知道,那个人肯定就是玉娇。
当水手爷爷再回到家里,大爷爷二爷爷和水亮爷爷都已经不在村子里了。听留下的妇女们说,他们跟着参加了红军,已经去了好几个月了。
水生爷爷在家里住了下来,也没再去寻找玉娇。水生爷爷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给他父亲的牌位重新上了香。水生爷爷在他父亲面前,喃喃的说着,我这是第二次回来了,以后我都不走了,就在您面前给您守着……
几年过去,大爷爷和水亮爷爷回来了,他们没有说起二爷爷的事,水生爷爷也没有问。三个大男人在一起互相照应着生活。
也不知道那年的什么日子,有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女儿来到了村里,说是避难逃来的,水生爷爷听了以后一拐一拐的过去看了,发现不是玉娇,调头就回了家,坐在门口抽烟袋。大爷爷过去看了女人,带着两个不满十岁的女儿,觉得也不容易,就跟水亮爷爷商量了要把她们留下来,后来她们就住在了水生爷爷的家里。大爷爷和水亮爷爷都叫这个女人桂花。
水生爷爷行动不方便,家里的事都是桂花奶奶做的,桂花奶奶慢慢也知道水生爷爷的事情,但是桂花奶奶也非常的明白,水生爷爷一直还在等玉娇。
直到好几年过去,有一天,大爷爷从曹坊赶集回来,说曹坊街上那家面馆生意不景气,原因是面馆里有女鬼出现,此事传得沸沸扬扬的,大家都说进去的时候把脚上的泥巴擦在门槛上,走几步路再回头看,门槛上的泥巴就已经被擦干净了,还有人说亲眼看见伙计端着面碗走着走着就摔倒了。水生爷爷听大爷爷说得好像很真,就问大爷爷那个面馆的招牌。大爷爷说,他听人说起面馆的招牌拆不下来,新的招牌安不上去所以就没有改了。
水生爷爷听了,非得让大爷爷陪他去了曹坊看个清楚。大爷爷没有拒绝,陪着水生爷爷去了,可是,面馆里,水生爷爷故意把泥巴擦在了门槛,一直盯着门槛看,也没见到别人说的女鬼来擦干净。一连试了好几天,水生爷爷终于听大爷爷的话,回来了。
水生爷爷回来后,这么多年就在家里,哪儿也没去过,桂花奶奶把她的两个儿女也改姓了叶。桂花奶奶的手很巧,会做很多手工艺品,我特别喜欢她做的蒲扇,做得很结实,而且水生爷爷也很喜欢,他的手里,常年都握着桂花奶奶做的蒲扇。
至于水生爷爷当时在县里办公室的工作内容,和那些人问的机密文件,我没有机会问水生爷爷了,本来打算有机会再听水生爷爷讲故事的时候再问他的,可是我后面回来的时候,水生爷爷已经不在了。
我听大爷爷说,桂花奶奶在整理水生爷爷的房间时,翻出了一个信封袋子,桂花奶奶不知道那是什么,就一起烧了。另外还有一封没有封边的信,也没有写收信人的名字,里面有五块钱,信我看了,没多少内容,是这样写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初跟水亮和大哥二哥借来娶玉娇的三块钱都还没有还给他们,这里有五块钱,两块是还给我亲爹的,一块还给水亮,一块还给大哥,一块还给二哥,我欠他们的可能永远都还不清,特别是欠了玉娇的那些,我不知道用什么去还……读着水生爷爷的信,我才明白,水生爷爷的心里一直欠了一份还不清楚的债,有他的兄弟,还有他爱着的玉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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