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的春天,不知从哪里刮起一股商业旋风,倾刻席卷大江南北,连僻处一隅默默无闻的永州小城也不例外。仿佛从天而降,忽然涌来大批说普通话的陌生人。他们衣着讲究,彬彬有礼,见面就亲切握手,将我等方言俚语不绝于口的土著映衬得分外寒碜。这些“上等人”来自全国各个省份,有的甚至举家迁移。是什么神奇的东西吸引了这些商界先知呢?那时刚刚兴建的凤凰园工业开发区真的有如许魅力么?
带着疑问和探究,本地人以零陵式的眼光打量着这些不速之客。有房一族率先发现商机——这么多的人来了要住房子。于是房租飞涨,多年闲置的杂房打扫打扫也能租个好价钱。这些人还爱打电话,只要电话机一上手抢都抢不走,你真要抢他还会和你急——长途打起来跟不要钱似的,紧聊。当时还是大哥大炫富的时代,手机还没诞生呢。嗅觉敏锐的房东们赶紧在门面房头装部电话,专人守候,计时收费。据说那一年光一部电话机就能挣一万多元,比一个普通工人一年上班的工资还高。
街道上人多起来,到处都是摩肩接踵的景象,再笨的人也感觉到了冷水滩和零陵两个城区的繁荣。平空增添的十万余人要吃要喝要消费,各种生意都好做起来。原来,这些人一不开店办厂,二不掘金挖矿破坏当地资源,他们只需借用贵地一方码头,租几间破旧屋子,就能从事一种全新的用乘法扩张的商业活动。据说是鱼与熊掌兼得,财富和健康共享的高级生意,且美其名曰:传销!
一个春日的黄昏,我在城郊结合部的马路上随意走走——文明的说法应该叫作散步——忽然听见老乡的猪圈里响起热烈的巴掌声。我吓了一跳,探头一望,猪圈里早就没有猪了,收拾整洁的猪圈此时变成了课堂,一位大师正在木板搭就的讲台上用充满激情的语调演讲着,下面的红砖马扎上坐满了虔诚的听众。那格言警句般精彩的演说配合扇情的语调,直接把构筑猪圈的石头鼓励得蠢蠢欲动。对于万物之灵的人来说,不听大师的劝告去发财,甘愿在贫穷的泥淖里煎熬,简其就是对生命的亵渎,就是犯罪。老实说,我从来没有听过如此精彩的演说,难道是卡耐基的《演讲》下放到中国的乡村来普度众生了么?
正在我莫名惊诧的时候,从猪圈里拱出一个满身香气,华衣袭体的妇人,高跟鞋一点一点的袅袅而来。妇人头上盘绕着发髻,高贵有如王妃,见了我,老熟人似的灿然一笑,立刻向我问好。原来是我的一个狗友的表姐,半生不熟的。噫,这个曾经开小酒馆的老板娘一旦脱下围裙,忽地鸟枪换炮,变得洋气起来,那举手投足间的派头,竟和电影名星一般无二。她的忽然而至的亲切让我阵阵惶恐,有股消费不起的感觉。女人让我叫她桂姐。一番亲热的寒嘘过后,桂姐竟似蛞蝓一般粘上了我,要将课堂上学到的东西现场贩卖。原来她也加入了那种高级生意,正迅速脱去一身土气,成为见面就握手的文明一族。
就在这个黄昏,我非常荣幸地接受了桂姐的邀约,晚上同她去参加一个高级演讲会。见我狐疑地看着猪圈,她以不屑的口气说:“这算啥样儿!我能请你参加这么低级的会议么?咱们晚上去铁路娱乐部听大师级人物的演讲!”
我的天,连北方人贯常使用的“咱们” 和“啥样儿”她也说得滴溜顺畅!看来这改革开放的年代,什么事物都在飞快地改变。铁路娱乐部在当时的永州是一个豪华的所在,一个代表上流社会活动圈子的高级会所,一个我从来没有涉足过的地方。出于好奇的天性,我答应了她的邀约,去参加那个用迷幻的灯光和炽热的欲望交织的洗脑晚会。
晚上八点,我准时赶到铁路娱乐部,桂姐笑逐颜开地迎了过来。打眼一望,会场内外,许多人都两两成对地倾心交谈着,看来也不乏像我这样的菜鸟。不久大家进入娱乐部厅堂,演讲大会正式开始。
细节就不说了。总之都是振奋人心的那套说辞,如《羊皮卷》之类挂上道德制高点的商业理念让人自觉汗颜。能坐上金碧辉煌的台案演讲的人物当然与在猪圈里忽悠听众的演说者不可同日而语。先后有两个风度翩翩的人登台慷慨陈辞,从不同的侧面详细介绍了眼下这个班子在做的日宝来福事业的美妙前景,善良得要把健康和财富像空气一样赠与在座的每一位同胞。最后一个坐上去演说的是一位其貌不扬的半百老头。据说他就是天神级别的上线,完全托福于这种崭新的销售模式,将他从一位中学老师摇身一变成为身价千万的大老板。他的普通人的容貌和显赫的身份似乎比纸上谈兵更加富有说服力,说明今晚来到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能像他一样取得成功。大师演说完毕,赢得经久不息的掌声。紧接着,自由舞会开始了,男女搭配着在舞池里扭动起来。
当宣布舞会开始时,桂姐优雅地邀我共舞,我这个土包子还没适应社会开放的节奏,不免有些尴尬地谢绝了。她道声歉,挽着另一个男人滑入舞池。舞厅里风光艳丽,风头最盛的当属桂姐了。她一会儿和这个男人跳,一会儿和那个男人跳,在恍惚的灯光里将成熟女性的丰韵展现得淋漓尽致。我呆立一隅,走也不是,坐也不是,正在抓耳挠腮,桂姐飘然而至。她虽然跳着舞,心思却放在我的身上,当她感觉到我的异样,就罢舞过来与我交谈。桂姐鼓励我大胆适应新的生活,声称只要加入她们的团队,大家都会帮我,使我很快成为像他们一样风流倜傥的上流人士。
我一笑了之,不置可否。已经十一点多了,想到新婚的老婆还在家里为我担心呢,我要回去了。然而桂姐象蚂蟥似的盯紧了我,依然喋喋不休,要把我做为重要目标发展。她见我榆木脑袋不开化,一个洗脑流水线下来,加上她苦口婆心的劝说也没能将我固执的旧思想洗濯干净,这么好的健康事业,这么好的发财机遇也不知道把握,实在有点为我惋惜。临别时她送我一大卷资料,让我回家仔细看看,多多思量。我打了一个哈欠,答应三天之内给她明确的回复。
但是到了家里,却又睡意全无了,于是在灯光下展开纸笔给她写了这样一封短信:
桂姐,你好!
资料拜读,内容和演讲相似,对我颇有启发。我以为,这种新的销售方式的确有别于“传统生意”,够现代的,就像地球人和超人,有着天壤之别。
尽管它有这么多优点和美妙的前景,终究是泊来品。洋货入境,就不能不考虑到国情。当年中国共[chan*]党和苏联共[chan*]党的革命方式为什么不一样?国情不同嘛!在我所处的环境中,人们的思想观念和生活水平还没有达到一定的高度,正如《周易》所说:“潜龙勿用”,时机不成熟,昂贵的日宝来福无法给人们幸福,自然也不能给小弟带来财富。这一点,经我与几位朋友的交谈得以证实,因为他们是那样不以为然。
我认为“日宝来福”就是一种传销,其基本精神是相似的。在经济不发达地区推广它,速富和暴富是不可能的。如演讲所说的“乘法”,只有少数上线才行,跟随其后的大多数下线不可能有那样的幸运。就如弹药的爆炸,只能造就局部的高温,而不能改变气候;就像金字塔的构筑,荣耀只能属于顶尖的那一块,更多的石头要默默地甘当铺垫。
作为一种营销方式和速富手段,日宝来福可供借鉴。小弟的处事原则是“宁为鸡头,不为凤尾”,要做就做中国的山口龙祥,而不是他的徒子徒孙,敬请桂姐见谅!因为桂姐的引导,我得以结识那么多商界出色的朋友,聆听他们的高谈阔论,深感荣幸,诚表谢意!桂姐凭借高超的社交手碗,周旋于达官巨贾之间,相信你的事业一定能够成功的,祝发财!
1997年3月15日
信笺是托我的狗友第二天转交给他的表姐的。此后,我再没见过这个女人,不知她的日宝来福健康事业,以及她后来的景况究竟怎样了。据我所知,那些刚来时见面就握手的“儒商”们后来沦落到捡菜叶吃的地步,许多人卖了行李才凑齐回家的车费。如此形势,桂姐的发财美梦想毕也破灭了吧。她的美好的憧憬像流星一般坠落之后,是否以别样方式重新挂上天空熠熠生辉呢?
不久前的一天下午,派出所和社区干部联合执法,砸开出租屋的房门“解救”外地来的传销者。看到那些灰头灰脸背着大包袱鱼贯塞入警车的淘金客,我就奇了怪了,臭名昭著的传销遭遇取缔将近二十年,传销的危害也尽人皆知,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的人甘愿上当受骗呢?
正如有人看见天空的云朵在飘移,解惑于老和尚是风动还是云动,老和尚答曰:“是心动。”看来,浮躁的世情无法培养出“禅”的境界。其实何止传销,膨胀的都市就像一个发酵罐,每天都在酝酿小蛇吞象的欲望。当年传销大军“上等人”的派头,总给人沙滩上的大厦根基未稳的感觉,那是物质的羽翼尚未丰满时赊销了的精神需求。反观现在普遍存在的另一种都市生态,人们忘情地赚取钞票,却不知精神为何物了。这种非左即右的社会病症一概偏离了和谐的旋律,我们的生活离精神文明的距离还很远很远。
作者:笔耕潇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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