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在图书馆翻到一本《从文自传》,书中收录了建国前夕沈从文和张兆和等人的书信及其日记、手记二十余篇,揭示了当时沈在面对政治巨变时的敏感与脆弱。对自由主义的坚守,和对文学艺术审美本质的坚持,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沈一直是左翼文学阵营的批判对象。及至建国前夕,第一次文代会如火如荼的筹备中,蜚声文坛的沈却被拒之门外,正因对自己的命运有着清醒的认识,沈一面对被边缘化感到痛心,一面对自己和家人的命运担忧,一面不得不面对放弃写作的事实,他的精神几近崩溃,甚至一度轻生。“不想他竟在五天以前,三月二十八的上午(1949年,笔者注),忽然用剃刀把自己颈子划破,两腕脉管也割伤,又喝了一些煤油,幸好在白天,伤势也不太严重,即刻送到医院急救,现在住在一个精神病院疗养。”(《张兆和致田真逸、沈岳琨等》)沈本质上只是个单纯的文人,抗战时期与左翼的论争也限定在文学内部,归根结底不过是文艺观点相左,划不到政治的范畴里。但随着解放战争的结束,左翼的文学路线上升为国家意志,对立已不再是单纯的文艺观点的相悖,而变为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1948年郭沫若写了《斥反动文艺》,怒斥沈“一直是有意识的作为反动派而活动着”,极尽辱骂之能事。在这种背景下,沈的精神失常并不奇怪。事实上,面对新的国家的建立,沈也希望可以满腔热忱的参与其中,可重组后的新的文学阵营里,并没有他的名字,他终究如他所料的被无情的抛弃了。对被边缘化的恐惧和委屈,那被孤立的沉痛,击垮了沈脆弱的神经:“唉,可惜这么一个新的国家,新的时代,我竟无从参与。多少比我坏过十分的人,还可从种种情形下得到新生,我却出于环境上性格上的客观的限制,终必牺牲于时代过程中。”“阳光依然那么美好,温暖而多情,对一切有生无不同样给以温暖和欣欣向荣的焕发情感。我却行将被拒绝于群外,阳光不再属于我有了。”可这还不够,给沈带来更大戕害的,是笔耕不辍二十多年后不得不放弃写作:“文字写作即完全放弃,并不什么惋惜。有的是少壮和文豪,我大可退出,看看他人表演。”“那许许多多写下的自以为值得保留的,或别的原因要保留的,全撕毁了。”然而,沈不论说的多么潇洒,也一样的惋惜。好比盖世的剑客,失去了双手,再也不能握住心爱的剑;只不过,剑客的无奈只是身体的,沈的无奈则是政治的、人为的。在《五月卅下十点北平宿舍》一篇中,沈的文字依旧行如流水,依旧松弛有度,依旧才气逼人,可是通篇带给人的都是沉痛和悲哀。这样一位异常优秀的作家,却被我们的国家逼得不得不放弃手中的笔,成为文学史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新时代?在文中,沈回忆起丁玲,应该不是无意的,他们本是极要好的朋友,可如今丁已是新时代的文坛风云人物,反观自己,沈更加觉得孤立无援:“我似乎完全孤立于人间,我似乎和一个群的哀乐全隔绝了。”沈写到张兆和,他患难与共十多年的妻子,写到他们的一双儿子,可这个幸福的家庭将面对怎样的风雨飘摇?对命运和家人的担忧和恐惧,让沈想起了翠翠,想起了他的湘西世界,恰如陈思和所论述的,也许在沈的灵魂深处,他确实有回乡隐居的想法,可随后的命运却没给他这个可能。转而研究工艺美术之后,沈虽然也做出了骄人的成绩,可就好像让乔丹去当泥瓦匠,这不是他的价值所在。
忆殇
2013年7月14日凌晨
写于上海康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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