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是个高温难耐的时候。晚饭过后,日薄西山,橘黄色的霞光在空中燃烧着,直至最后一抹晚霞消失,夜色笼罩山间水域,天地间的暑气依然是那么浓烈。三十年前的家,是依山而建的四间土墙小瓦房,门前是个偌大的稻场,外沿砌着石坝,坝下有条路,路的下是梯田式的田垄,再往下,就是一条由南往北的牡丹河,河不大,可终年碧波盈盈。山区暑间的炎热,不比山外面弱,有时三十八九度的高温,能持续十天半月。田地里的禾苗,经过一个暑间的疯长,秋季也有可观的收成的原因之一吧。
从前面河湾里刮来的风,我们叫它河风,风速强劲,持续时间长,鱼腥草和虾鱼草的味儿重,给人湿漉漉的感觉,仿佛正午泡在河水里,暑气有些缓解,但解不了浑身的因热而引起郁闷与烦躁。风吹在脸上,抚着光脊梁,就是不见收汗,芭蕉扇还得一个劲地摇。还有一种风,是从屋右边山谷里刮来,我们叫它山风。山风与河风不同,白天很少有,只有入了夜,才能形成气势,才能刮起来。山风没有河风强劲,一阵一阵的不连贯,顺稻场的右边山嘴子来,沿着房屋溜一遭,又从左边出,进入牡丹河河道。到了深夜,可就是山风的世界了。我们都喜欢山风。河风弱了下来,我们就把脸对着右边的山谷方向,赶紧把小板凳搬到稻场的右边,靠山嘴子的地方,迎接山风。山风起,树叶哗哗响,窃窃私语的那种,弥漫着南瓜花 (右边的山排上,我家种了许多南瓜)和牵牛花的香,也能嗅出林子里绿叶青草的气息和腐枝烂叶味儿。风凉沁沁的,仿佛来自深山老林。人们身上的汗液,不知不觉间少了,又不知不觉间没了。
晚饭后乘凉是山区农家最佳的消暑方式,那时没有空调,连电风扇都没有。板凳被搬到稻场的右角,专等一家人来。一天的劳作和炎热早已把人折磨的筋疲力尽。父亲坐在板凳上,摇着芭蕉扇,满脸的疲惫,一句话也不说,似乎只有芭蕉扇才能把疲惫和酽酽的汗馊味赶走;母亲也在坐,白天向来衣扣整齐的她,夜色里脱了上衣,裸出一对干瘪的ru*房,以此使自己凉快些;弟妹们把家里的晒匡抬过来,放在地上。晒框里有笑声,有打闹声,也有啼哭声。心情好的时候,母亲会讲故事给弟妹听。这时的我不再去前面的路上,和稻场外沿捉萤火虫,捉会鸣叫的昆虫,玻璃瓶子里已有几只萤火虫和一只不大的知了。走过来,我偎在母亲身边,听她叫故事。母亲不识字,凭记做姑娘时的记忆,把从大人们那里听来的故事讲得美妙传神:什么薛仁贵征东,包拯断案,张四姐下凡…….有些故事已讲了好多遍,就是百听不厌。母亲有的地方讲错了,我予以纠正。这时母亲就会说:“不错,还是你记性好。”父亲长长地打起呵欠,接着又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我清楚,疲惫的身体已缓过劲来了,父亲脸色也好看了许多,不过是夜里,只能感觉得到。在母亲讲故事的间歇中,父亲也打过谜语给我们猜:什么一对大姐一般长,白天烤火,晚上乘凉(火钳);什么四四方方一座城,一匹黑马团转行,黑马不动,枪刀出门(农村吃宴席的情景)……有故事听,偶尔有谜语猜,弟妹们的闹腾就得以消停。树林中和草丛里虫鸟的鸣叫,田畈间如潮的蛙声,还有河湾里德响洪(激流出发出的声音),或高或低,时强时烈,是给母亲所讲的故事配上了音乐。
夜色浓得难以化开。山冲子里的风越发的强了几许。身上汗早已干。每到这时,父亲就进屋烧洗澡水。稻场边留下我们娘儿几个。大家或躺、或卧、或坐在晒框里,享受着夏日的清凉,一边看着瓦蓝色的天空。天极大极深邃,星星分外得多,分外得亮;横贯天宇的银河呈现于瓦蓝色的天幕上,那是牛郎,那是织女。牛郎织女在银河的两岸。年年看年年都是这样,什么时候才能在一起呢?我问过母亲,母亲说:“每年的七月七才能相会,还得喜鹊搭桥,一般人看不到,非得坐在南瓜架上,头顶着筛子。”有一年我按照母亲的说法做,还是没有听到牛郎织女说话,又去问母亲。母亲说:“小孩子火焰高,自然听不到,只有火焰低的人才能听得见。”我正好作罢。我逗着弟妹们数星星,他们怎么数也数不过来。我说:“这还不好数,你们真笨!”其实我也数过,也没数清过。惹得弟妹们全神贯注地投入数星星。父亲在稻场的左边洗澡,水被撩得哗哗响,洗澡就是过瘾,这符合父亲做事的风格,不拖泥带水。母亲的声音小了许多,一边摇着芭蕉扇为弟妹们赶蚊虫,一边还坚持着讲故事。其实弟妹们已经睡了,只有我在听,母亲是专讲给我一人听的。
我起身,走到稻场外沿。看到河湾里有灯火,那是河两岸庄子里的人用火把照鱼。鱼一到夜里就窜边,打着灯火把到河边,就能看到窜边的河鱼,一条条的,青色的脊背,不仔细看是难以分清的。见到火把也不游走,呆着一动不动。照鱼的人手里拿着磨得锋快的麻刀(窄而长的刀),看到鱼,唰的就是一刀,鱼就砍死了,拈到背筐里。要是不怕熬夜,一晚上能照好几斤。白天累得很,晚饭后好容易休息休息,哪来精气神下河?河的两岸各有一人照鱼,一个往下游照,一个往上游照。红红的火把倒映在粼粼的波光上,已不是两个火把,而是绘画时,不慎将红颜料泼洒在黑色的画布上,越发的斑斓,越发的绚丽。我曾经把家里的麻刀拿出来,在刀石上磨。父亲问我干什么,我说晚上照鱼,引得父亲脾气大发。他说:“没事给狗挠挠蛋,下河里照鱼!”念头打消了,我收起了还没磨锋利的麻刀。父亲不要我下河。捉鱼摸虾失误庄稼。庄户人家不愿孩子下河捉鱼摸虾。而且河里打渔河里用,搞不出什么名堂的,还懒散人。父亲不想我成为不务正业的农家孩子…….等我把瓶子里的萤火虫和知了放了,母亲已经在给睡熟的弟妹们洗澡,地上晒框也收起来了。
洗过澡,我又沿着稻场漫起步。山冲子里的风吹得正欢;河边的照鱼人已不见踪影,河面倒映着满天的星斗;深邃的天空中,不时有流星划过,不知什么时候小小月牙也挂上了;远山近景朦朦胧胧的,已进入了梦乡,蛙鼓和虫鸟的鸣叫也稀疏了许多……
还是睡吧,趁着假期在家,帮父母做做事,减轻点他们的一些劳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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