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了,不好了,家里的一斗米和一箩黄豆不见了,肯定是被传女偷走了”,祠堂正厅里伙哥气愤的说,“把大家召集过来就是想让大伙儿想个法子该怎么办,传女一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的”。伙哥手背拍打着掌心,急死了。
大狗子不太相信,站出来说了话,你怎么知道你们家的豆子是传女偷走了,你看见了吗。说罢向在场人溜了一圈眼,又钻进了人群里。
我是没亲眼看见,如果她是当着我的面那就应该叫抢了,再说了,如果不是她偷的,在我们寨子里还会有第二个人吗?虽然我也不愿相信是她偷走了我的米,好歹她算起来也是我的族妹,但如果不是她偷走了,又会是谁?这年头,我家也就只有这么点吃的,唉,真是作孽啊。伙哥站在祠堂大厅中央,把事情向各位兄弟和长辈说了一通。
是啊,是啊,不是她又会是谁,她经常干这些偷偷摸摸的事情,人群里的人在七嘴八舌起哄说话,都觉得伙哥说的没错。
还有人在说着,人都嫁出去了又怎么老回来偷咱们的米粮, 这传女也真是太不像话了。说完还叹了口气。
三叔公,你说句公道话来,你女儿做出这种事,你来说说该怎么办。根伙见传女的父亲坐着一言不发,但看他拉长着个脸,根伙知道三叔公大概也觉得事情是传女做的,只是不好当着自家兄弟说出自己女儿会干出这个事情来。
几个老人都在骂着传女太不像话,亮叔拿着拐杖指着祠堂外面说道,要是她敢回来看我不打断她的腿去。
亮叔转身又对根伙说,伙子,要是你们家大米和黄豆确定是被传女偷走的,亮叔我也把话放下了,我一定会让这烈女一顿好打,抓住了她送她进班房去。
根伙先谢了亮叔,又胆怯地看了一眼三叔公才说,我家黄豆是有记号的,媳妇儿上次不小心把油罐子打破了,油就流在黄豆里了,要是真是传女偷走的,她一定会拿出来吃,到时候就知道了。
亮叔听了,又对三叔公说,三爷,你也看到了,你家传女就应该关进班房去,这十里八乡的,还有谁不知道她那点丑事,要是再这么下去, 我们的老脸往哪放,死了去到了那边你又怎么跟列祖列宗交代。亮叔一边说话,一边手指着祠堂中央的牌位。
三叔公站起来,狠狠地摔了手里的棍子,说现在是要打也打不成要杀也杀不成,我又能怎么样,都说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死活都是别人的了,报官抓了去吧,就当我没有生过她。三叔公垂下头,叹气。
根伙见三叔公也把话说绝了,立刻软了下来,这妹子也是太不像话了,没吃的可以大胆跟我们讲的,可她偏偏要来偷,偷了也就算了,一点都没给我留下……根伙好像有话没有说完,又不想再说下去。
大伙见根伙这样说,也都知道了,纷纷散了去,根伙扶着亮叔慢慢的走出了祠堂,向家里走去。
传女是族长三叔公的女儿,九岁那年被订了娃娃亲嫁给上村的马大元,过去住了一年又自己跑了回来,为这事三叔公还跟马家人闹了很久,退回了去全部的聘礼,还被上村人嚼了很多舌根。
传女回来不久,寨子遭逢大旱,庄稼收成不好,没有下地干活的传女就去邻村偷了许多吃的,全部都带回家来了,那次三叔公还狠狠地打了她一顿。
后来传女就像惯偷一样,三番五次去偷别人家的粮食,每次偷得的食物都会带回寨子来,每次都被三叔公扔出家门,但传女就是改不了性子,不管三叔公的打骂,她看见吃的总是会顺手拿一些回家,她想拿给三叔公三婶婆吃,却每每遭到三叔公的暴打。
三叔公在寨子里年纪最大,辈分也最高,说话最有分量,人人见了都敬他,但他怎么也想不到,生的女儿却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他只恨传女丢了自家祖宗的脸,巴不得出去了就再也不要回来了,如果一开始就没有这个女儿该是多么平静的寨子。
传女回来寨子的那两年,马大元去了部队,也没有人再来提亲。周边村子的人都知道,传女是个癫女人,娶不起。只是等到马大元退伍回来的那年冬天,马大元又找来了老泰山家里,说是不管怎么样都要把传女接回去。传女看到马大元高大壮实,一副憨实的样子,当了兵回来更有男人味了,也同意要跟马大元走,三叔公也没有阻拦,传女就跟马大元去了。没有八抬大轿也没有嫁妆,传女走的时候只有一身棉衣。
传女走后,寨子里的人都以为可以平静了。可是,事情并不是他们想的那样。传女在马大元家里,刚上去的时候还是很规矩的,也没有再偷过别人家的东西,都说她改了很多。可是到后头来,还是闹出了一次丑事。
那年马大元把传女留在家里,自己去隔壁镇的矿地做工,很久才回家一次,村里的狗蛋是一个不规矩的男人,三十三了还是光棍,喜欢喝酒不务正业,走到哪里都被人指点。但是狗蛋对付传女却特别有本事,村里的老麻子都说他一下子吃了蜂蜜长了本事,竟然把传女哄得服服帖帖。传女懵懵懂懂就上了狗蛋的床,在狗蛋家住了好几个晚上,事情被村里的人知道后,马大元也连夜赶了回来,直冲狗蛋家的二楼,破门进去,马大元抱起传女就往楼下扔出来。
那一夜,马大元把狗蛋收拾了一番,狗蛋被教训得过了半个月才爬起来。传女就更惨了,被马大元从二楼扔下,光着身子爬开,好在木屋的二楼也不算太高。传女趁夜黑爬到山里,见马大元沿路找过去又找回来了才敢爬出来。取下园子里吓唬野猪的衣物随便穿在身上,才慢慢爬走了。后来马大元找到老泰山家来,把事情都告诉了三叔公,三叔公觉得好生对不起马大元,就决定了断去婚约。从此两家也不再往来。
那一次,传女在山上躲了大半个月,就吃山里的果子度日。后来隔壁村的张瘸子在山里砍柴发现了传女,硬是把传女带回了寨子,送到三叔公手里了。三叔公当着张瘸子的面又把传女狠狠的打了一顿,拐杖都打断了。最后还是张瘸子劝下了三叔公,这样下去非把传女打死了不可。
张瘸子的村里风气不好,个个老大不小了,就是娶不到老婆,有人说是被下了咒,有人说村里那棵大树坏了风水,所以到了张瘸子这一代,同辈的人中就没几个成婚的。张瘸子回到家里一想,与其这么光着,不如把传女娶进来,既然传女都被退婚了,嫁给我也不会吃亏。
于是张瘸子许了媒婆到三叔公家来说媒,三叔公本以为传女要在家养一辈子了,也没想到张瘸子会来提亲,三叔公虽然不是很喜欢张瘸子,但是传女留在家里始终不是个事,再看媒婆拿来的三十八块现票子,干脆就点了头。传女去张瘸子家的时候,那一年她十四岁。
传女在张瘸子家,生活打理得还算可以,只是张瘸子的爹不是很乐意。花了三十八块现票子就娶了这么一个败女人,怎么也气不过。刚好那年头,上面政府有规定,娶媳妇都不得收取费用,有嫁娶如买卖者一律坐进班房。张瘸子他爹想到三叔公收了他三十八块现票,就气不打一处来。在路上逢人便说,谁说娶媳妇不要钱了,我家瘸子娶了个二手老婆都花了三十八块。
这话传到了守卫兵那里,守卫兵找到寨子里的三叔公,二话没说,把三叔公抓去了班房里。三婶婆年纪大了,红卫兵没有动手,留下三婶婆一个人在家,但是她的眼睛不好,吃喝都成问题。传女知道后,也离开了张瘸子家,前后不到九个月。传女回到娘家,照顾三婶婆。
两个月过去,三叔公回到家里,不幸的是三婶婆寿终了。剩下传女和三叔公父母相依为命,三叔公也年事已高,为了养家,传女去了隔壁镇子做零工。一有空就回到寨子里来看望三叔公,有时候还带回很多吃的,也有猪油,那些东西,别说是传女,寨子里其他人也已经很久都没见着了,更不要说吃过。
六零年代,饥荒一片,外面也没了粮食,传女做零工的地主家也没入了,寨子里也开始拮据,断粮的断粮,饿死的饿死,饥肠辘辘的到处都可以看到一片萧条的景象。偶尔有合作社还开着门,也已经没有东西出售。
传女在那个镇上,没有吃的,又开始偷别人家的伙食,每次偷到的伙食,传女都会连夜带回家来,三叔公也不知道传女在外面干的是什么营生。那个年代,三叔公也不在有心思去管传女了。
好不容易熬过了几年,镇子上开始恢复了经济。但是那几年,传女过着偷偷摸摸的生活,早已习惯了披头散发的生活,别人看上去就和鬼一样,衣服乱蓬蓬破破烂烂,脚上已经没有了鞋子,一双脚被污渍涂成了黑色,看不清传女的脸面,所以也分不出是人是鬼。
有一回,传女就藏在合作社二楼,合作社楼下一伙人在嗑瓜子聊着天,传女在楼上寻找食物,发出了碰撞的声音,楼下一伙人说着要去抓老鼠,把传女吓坏了,拔腿就跑,不知道楼层的面板已经腐坏,传女一个不小心踏上去,黑不溜秋的右脚踩穿了木板,木屑散落,众人抬头望去,只见一只瘦若竹枝的黑色小脚悬挂半空,一伙人惊叫有鬼,都四散逃去。
传女回到寨子,拿了一斗米和一箩黄豆给三叔公,三叔公仔细辨别黄豆,发现豆子表面被油浸泡过,追问之下,传女才承认这些就是从伙哥家偷来的,因为害怕被发现一直不敢拿出来。
传女二十五岁那年,寨子里来了个教书的,说是家里有小孩并且满七岁的都可以到镇子上去报名念书。伙哥的大儿子正好六岁,还达不到入学的条件,村子里也就没人报名了。倒是传女,跟着这个教书的,也一起去别的村子宣传,还说自己要去外面念书,学知识。临走时传女把三叔公托付给伙哥,走到寨子外面,还回头对伙哥说,等明年,满子可以入学了,你摆入学酒的时候,我一定回来喝你们的酒。
传女边说边走,走得倒是很开心的。只是那一走,传女就再也没回过寨子。三叔公离世的时候,传女也没有回来。三叔公的葬礼,是伙哥披麻戴孝的。
在满子四十岁的时候,传女回了一趟寨子,传女在三叔公坟前烧了很多纸钱,也没有流一滴眼泪,再到三婶婆坟前烧了纸钱,后来还回到老屋打扫了一遍,才告诉伙哥她又嫁了老公,是外县的,来回一趟要七八天。
伙哥没有留住传女在寨子里多住上一些时日,那天晚上,传女自己偷偷的离开了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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