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来，总想写点文字以祭奠我最亲最敬最疼我的大舅，可是一直以来因为种种原因而搁置，昨天突然又想起来，担心自己终有一日是不是就此忘记了！终于敲起键盘，想想，再笨拙的文字也罢，他的在天之灵应该不会怪我。

听妈妈说外婆一共生了十几个孩子，妈妈是最小的一个，外婆和外公都在妈很小的时候就离开她了，妈妈的众多兄弟姐妹最后也只剩下大舅和二舅，大舅比妈大十几岁，二舅比妈大三岁，自小我就把大舅当成外公，大舅母当外婆。

大舅年轻时是个私塾先生，听妈说文革时受了许多迫害（那段历史我不清楚），后来一直是一位居家的读书人，大概做先生的思想做到骨子里去了，一辈子都在以育人为己任。我不到三周岁就被叫到他家开始读书习字，书本是他自已刻的油印的，纸大多是爸爸当年在宣纸厂拿回来的一些边角料，一张吃饭的圆桌，坐满我们家他们家和邻里的孩子，每天大概一个小时时间，读的第一本书是《太上感应篇》，每天教大概一页，他读一遍，大家跟一篇，再重复两次，然后开始大家轮流领读，“学生”们的年龄参差不齐，有些是已经上了几年学的，老早已经在他手下背得滚瓜烂熟了，读起来已经很有之乎者也的味道，每次都是从已经熟悉的几个人开始领，读到最后，我们这些小小年纪的也已经熟记于心了。然后开始讲故事，每天一个故事，故事是每天换新的，那时其实大家都是盼着听故事，总是急急忙忙的把前边的功课读完背完，吵吵闹闹一大堆声音之后，便开始摧着大舅要故事，故事都是围绕着忠孝礼义贤良淑德的主题，都是来自一大堆我到现在也看不懂的古书，那时候总是听得津津有味的，只是现在脑子里已经一点蛛丝马迹也找不到了。

那时读过的书有《太上感应篇》、《女儿经》、《三字经》、《人家日用》等等，现在唯有《太上感应篇》和其它一些经书还能背得几段，别的都基本忘了。

练书法也是功课之一，大舅订了许多书法杂志，让大家自己选择练习的对象，记得我那里看着某一页书上只有“天马自行空，云龙远飞驾”十个草体字，龙飞凤舞的，看不懂，只觉得字大，笔划小，就选它了，接下来两三年就都在临摹那几个字，五岁刚上幼儿园时还随大家一起参加全国儿童书法大赛，大概就我一个人得了个纪念奖，那可是从北京寄过来的呀（在农村，那时北京这词对我们来说太遥远和神圣了）！让我一时成了大家心中的才女。大舅从那以后对我更是疼爱有加。悉心想让我成才，可惜是我太不努力，以至于前几年老家有些人说起来叹气，把我比作古时的伤仲永，这是后话。

五岁开始让我们学写日记，不过这点对男孩有要求，有要求每天一篇，用毛笔写，对女孩则不做要求。开始几天我也写，可写得太痛苦，都是“今天上午拔草，中午喂猪，下午挑水，烧火”的内容，后来便要求改成每天两篇字了。

那时大舅是我们镇里农民诗社的社员，也偶尔教我们做古诗，不过至今为止除了老爸尚能做几首只供自己欣赏的五言诗外，别人都是连平仄也分不清了。

上幼儿园之前还在舅家考过几回试，都是在年初二大家拜年那天，把大家集中在一起，大家的年纪参差不齐，表哥表姐们有的已经上到初中，有的还在幼儿园，我是幼儿园也还没上，大家都是一样的考题，有语文和数学，几个题目由大家选，不管考得好与差，大家都会得到奖品，所以大家都喜欢考试，记得第一次写作文，选题，有几个表姐都选了《拜年》的题，几个表姐的内容都如是：“今天到外婆家拜年，有花生吃，有鸡肉吃，有糖果吃，有红包拿。”我那时没上幼儿园，却也看着哈哈大笑。我们大家的作文都做得很烂，不过我数字学得很好，应用题做得非常快，总是得到表扬，舅舅每回发奖品前总问我想要什么，我想要什么他就给买什么。

大舅一辈子都在读书写字，他读的书大概多是佛学道学方面的，私下里教过我“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阴，两生四象，四象生八卦”那类理论，不过我脑子里一点也没装进去。他曾给一字不识的妈妈讲过整本的《封神演义》、《西游记》和《红楼梦》，以至于妈妈懂得书里的情节比我这看过几遍的人还清楚。他写的小楷很漂亮，手抄了许多佛经方面的书，都分送给亲戚和邻里。

大舅的书房和卧室在一起，房间里摆着许许多多书，入门处摆着一间小桌子，放着茶壶茶杯，房间里整日弥漫着茶香苔香书香和墨香，每次到他家，他都正坐在案台上抄抄写写，看到我总是非常非常高兴，给我泡茶，给我找零食，给我找书看，舅家的茶水有一股甜甜的味道（在别的地方我再没喝到过甜的水），我特别喜欢，我也喜欢他房间里的味道，总让我浑身放松，舒适和快乐，自小我是一个非常自卑的内向自闭的人，虽然和大家一块读书，但我总对表哥表姐等人怀着怯怵的心态，只有在大舅的房间里会随意地说话放肆，有真正的温暖与幸福的感觉。

大舅的生活来源都靠替人家刚出生的孩子看八字，替办婚丧喜庆的人家“捡日子”（根据生辰八字选好日子），都是随人家给的钱，一般别人都会在办完事后给他一个红包，或多或少，有给没给，他也从不计较。他也会替人占卦，有村里村外的人家人东西少了，鸡啊狗什么的不见了，没个主意时也找他问，有夫妻婆媳闹不和的也找他要办法，还有让他帮写对联等等的，这些都是义务的帮助，他也总是乐此不疲。所以村里人都敬重他，前前后后都是叫他“先生”。对于他的生活，他的收入，他总说是老天爷在帮衬他呢！让他这样的一介文弱书生能有着生活。

别看大舅就挣一点点人家随意给的钱，可生活的担子很重，所以一辈子他都在精打细算过日子，他平日里的账本做得很详细，计划也做的很周详，虽然两表哥都长我三十多岁，下面有八个孙子，学费全是他的事，家里的油盐酱醋茶都是他的事，人情事故也是他的事，我上高中开始每个学期一定会给我钱的，高中时的事不记得了，大学时大一我不清楚（给妈的），大二开始每学期都是四十元（别人也许不认为多，可是对于他，真是一笔不轻的支出了），大二的时候有一回我在学校里穷得快没了饭吃，写信向家里要钱，妈也没钱，爸也没钱，是舅舅赶紧给我寄了二十元，说先给我解燃眉之急，那时候同学们都笑我，说怎么会有二十元的汇款呢。我却捧着单子在哭，现在想起来，仍是满眼的泪。

大舅虽然唯心，但从不会因为算了人家的八字不合而去破坏一桩婚，他总说哪里有结，就从哪里解。当初他也算过了我和l的八字，说我们是不太合的，但是没关系，不要太相信这个，命这东西，信才有，不信则无。但是后来他还是慎慎重重的给我们选了一个结婚的好日子，给我们在他信仰的菩萨面前许下愿，用诸种他的“行内”的方法为我解结。

从我懂事起大舅和大舅妈一直是吃素的，几十年如一日，很小的时候曾问过他为什么不吃肉，他说了他年青时候的一些事给我听，说他那时是个热血青年，大口吃牛肉，嘲笑只吃斋的人：这猪这牛生来就是让人吃的！可是文革期间突然“醒悟”。迷上了道与佛，再不杀生，再不吃肉。

大舅常跟我说：虽然他吃素，他唯心，但他是积极的，他积极向善。

是的，大舅一辈子都积极向善。

哪里有修庙修桥，他总要去捐款的，这也是他的财务计划里的一项，每年总要省出这笔钱来。有多余的钱，是一定会印书送给大家的。印的都是《太上感印篇》一类的书。

大舅一辈子都在给我们温暖、教诲、快乐和关爱，给周围和邻里爱心和帮助，如同他时时要我们隐恶扬善，他确实做到了，做了一辈子，可他的后代却未能秉承他的好品德。

大舅一辈子都为大家着想，都想着让大家做好人，想孩子们成器，希望表哥和外甥们能够好好过日子。希望妈妈能改掉暴躁的脾气。腿脚还能走动的时候，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都会拿一张字过来念给妈听，解释给妈听，说那是从菩萨那边求来的字，要妈记好，学好，做好。我听过几次，都是唯心论里的要人忍让，知足，向善的内容。可是妈除了每日烧香叩首和晚上静坐的习惯一直能坚持做下来，脾气心性上却还是一样暴躁，埋怨。另外他的几个孙子孙女最终是没有一个成器。至今为止甚至没有人读过大学。（想想这些，我总是不能自已的为大舅感到难过）

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一直是大舅的大心愿，可是因为我们穷，外游计划一直实现不了。

我在福州上大学的最后一年据说大舅本来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计划来玩一回的，那时他已经六十多岁，腿脚还灵便，已经和爸妈说好，做了很久的计划，可是最终却因为侄儿的意外夭折而取消，大舅一辈子最远的地方只到过三明，去那一趟，背回了一箱书，连日语书也买回了一本。我在县城读高中的时候他曾到过一次冠豖山，那时他已过六十，精神状态还好，站在万寿亭的台阶上激动，对我们说：有生之年他还要再来。毕业后虽然我在县城有了自己的房子，可是终因为他已经腿脚不好，我也已是婆家之人，他再没有到过县城。

现在坐在这儿，后悔自责，泪流满面！

大舅去世前嘱咐我的小表弟好好管理他遗留下来的书籍文字，可是这些年他们家再没有出过一个读书人，大外甥甚至一直嚷嚷着要把他生前最珍爱的罗丹送给他的一幅对联拿去卖。小表弟偶尔会将那些书搬出来晒晒太阳，以减少虫蛀鼠咬，可是我想现在应该也被摧残不少了，以前大舅的书房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了人气，极少次回家，看望二舅的时候，我已经不忍再看上一眼那以前曾是我的乐土的地方。

逝者已已，我再也唤不回过去的时光，舅舅如今只留在我心中，偶尔梦境里，我能看见他的一身的仙风道骨，我想他一定还在保佑着我们。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