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老友重逢

六月。

出国年多的我辗转归来。

从福州坐动车回到家的第二天，睡到七点半，勤劳的爸爸妈妈都出去干农活了，剩下自己在家，闲得无聊，翻翻日历，发现正好是镇里圩天，于是也上镇上赶集凑凑热闹去。

镇子离我家七八公里，骑摩托车分分钟也就到了，很是方便。

不过那段路也只是现在方便，之前却也走得很艰难，不管是我自己还是别人都是。

街上行人络绎不绝，街道两旁商铺林立，好不热闹繁华。

可是，跟这样热闹的商业街格格不入的我，立于人群，无聊，无伴，只得信步而走，漫无目的。

突然，我看到一个老人家在卖仙草，于是情不自禁地停下来吃一碗很多年没吃的家乡地道仙草。

“师傅，来一碗仙草。”

“嗯，大碗的还是小碗的，大碗的一块钱一碗，小碗的五毛钱一碗。”

“那大碗的吧！”

“好嘞！给你，冰得很，这么热的天，吃了正舒服。”

卖仙草的老人家很敏捷的捞起一碗切好的仙草，倒弄着一个矿泉水瓶子给碗里的仙草加点蜂蜜，转手放下装蜂蜜的瓶子，又拿起另一个装糖水的瓶子再给碗里的仙草加点糖水，递给我。

“嗯，有味！”

“什么？有味，不可能，早上刚煮的，而且还冰镇过，怎么会有味。”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您的仙草还是那个味，没变过。”

“嗯？你是？”

老人家听我连忙解释，抬起头看了看我，似曾相识。

“老爷子，认不出了吧？十来年没见了。”

“你是小老弟吧？”

“对啊！”

“哎呦，还真不敢认，十来年没见了，那时候你还是个孩子。”

“有十年没见了，但我一眼就认出您来了，您这么些年卖仙草可是连位置都没变过啊。”

“我能怎么变，一直就这样了。来，给你条凳子，坐一会儿，说说话，太好多年没见了，我们都很想看看你，去年老李住院时，我去医院看他，我们还说起你呢。”

“老李呢？今天怎么没见他呀？”

“唉！”

老爷子摇了摇头，一声叹息，很沉重，而我接过老爷子手上很有历史的木凳子，感觉一样的沉重。

（二）故友已故

老李，以前就在老爷子的仙草摊旁边摆摊算命，不过他的家当比老爷子简单得多，就一辆破旧的嘉陵摩托车，拉着一张简易的四方桌，几把塑料方凳子，一把太阳伞，早上来的时候摆开，晚上回去的时候收起，来去自如，了无牵挂。

因为熟悉，管理街道的人也很少向他收摊子钱，特别是他这个行业，说不准街道处的人哪天就得请他看看相算算命或者出生个大胖孙子得请他披个八字写个流年什么的，因而谁也不去得罪他。

“老李他怎么了，怎么连摊位都被人占了。”

“老李啊，走了一年多了，癌症。唉，命啊，不然他比我小六岁呢，前几年看他还健壮得很，没想到得了癌症，一年半载就去了。人命真的经不住摧残。”

“老李走了，那现在在那里摆摊算命的又是谁？”

我看了看旁边，原本老李的地盘早已被人占据，甚至连样式都换了，已经不像老李那时候那么简单和简陋。

“两个外地人，一个长汀的，一个江西的，但都不如老李算得准，生意自然也不好。”

老李算命准那是出了名的，十里八乡的谁都知道。

我记得当时，他跟我说，我的两只眼睛一只眼光亮一只眼光暗，这样的人注定远走他乡，而且在我远走之时，我母亲在家必定会大病一场，在劫难逃。

事实上，2009年，我母亲车祸，就曾经住院，手臂骨折，也算是一劫了，而那个时候我正好跟中水十四局签约，是一家昆明的国企，一个东南的莘莘学子，只身前往东北求学，毕业了不但没有回到家乡，反而从东北拉着一条长长的对角线到了西南边陲，如此怎么不是远走他乡呢？

我还记得老李曾经跟我说过，我的一生注定远走天涯。

虽然我不信命，但我信老李！

这么多年来，我还是逃不过所谓的命中注定，一如既往的远离故土远走他乡。

老李告诉我，我出生的时辰晚了一个时辰，如果前一个时辰出生，我的命会很好，可是我晚了一个时辰才出生，这样就注定了我今生的命。

我记得那年，老李饶有兴致地给我看相，看完推算演算，最后对我说：“小老弟，你为人心慈性燥，有口无心，一生奔波，六亲无靠，祖业凋零，自立家计。”

转眼多年，连老李都早已故去，而我也漂泊多年，还真是六亲无靠，自立家计，什么都得靠自己，甚至很多人都说我这个人只相信自己，谁也不信，但是我也没办法呀，我也想有个人跟我一起出谋划策，一起开创未来，可是我有吗？一直来，我总以为自己很坚强，但是遇到亲情爱情时，我还是很脆弱的。

十多年前，自立家计，一路走来，何尝不是靠山山倒，靠水水流，唯一靠得住的就是我自己。

“我听说你那些年在东北干了不少的事啊。”

“是啊，那些年，迫于生计，还真的什么都干过，只不过都没取得什么成绩就是。”

“那不会，你十多年前就敢自己跑到这条街空手套白狼，倒弄鸭子，挣学费，我不信你会做没把握的事。其实，就你十多年前在这里摆摊时的那份勇气和魄力，我们整条街这么多摆摊的人都佩服你。”

“我是你们一手带出来的，没有你们，我那些年一个小娃也不可能在这里呆那么些日子，这么多年我甚至连声道谢都没有给，惭愧啊！”

记得当年，我第一次骑着自行车载着一笼子鸭子在这里摆摊卖时，不小心笼子碰到一个穿西装的年轻人，人家叫我把他衣服擦干净，甚至要我赔他，说是弄脏了他的新衣服，是老爷子跟老李几个帮我赶走了他。我深深地记得当时老李跟他说，不要欺负一个孩子，孩子也会长大的。更搞笑的是，几年后，那个西装革履之人，离婚找我表哥做辩护律师时，我正好也在表哥家，他自然认不得我，而我却还能一眼认出他。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虽然我一直还在河西彷徨，但我也是一直在努力寻找渡河的船只，甚至一刻也没停止呀！

“我问你一下，你以前很多时间跑外面，是不是经常逃课啊？”

“是的，我常常逃课，我记得大二的时候，逃课课时数全班数我多，但是我逃课也是迫于生计，不过我从来没有逃课去网吧打游戏，都是在做生意，倒弄这个倒弄那个，即便如此，成绩也没落下。”

“这点我相信，小老弟一直谦虚谨慎，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这点老李就看得很明白，而且他给你算得也很准。”

“可是，我们在这里说他，他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

“唉！”

每次说到老李，老爷子都会摇头叹息，老李比他小六岁，本以为自己走了，老李都还会在那里摆摊算命的，没想到转眼间，老李都已先走一年多了。

人生如戏！

而每个人都是舞台上的戏子。

是戏就总有落幕之时。

可是一场戏落幕太快，往往会令观众很难适应，留下许许多多的遗憾，甚至扼腕叹息。

（三）酒逢知己

“老爷子啊，那您还卖仙草不？”

“还卖什么仙草啊，小老弟回来了，找个地方喝酒去，你请客。”

“好，老规矩，我冰镇啤酒，您二锅头。”

“不，今天我跟你一样，喝冰镇啤酒。”

“那还是我跟你喝二锅头吧！”

“没事，我这把老骨头硬朗着呢，就算再冰的啤酒喝下去也是作尿出去，没事的。”

老爷子挑起两只木桶，里面的仙草所剩无几，在扁担的一头挂上一只凳子，拉着我往市场外走。

“小老弟啊，你现在是骑车还是开车啊？”

“我跟你一样，走路！”

就这样跟着老爷子一前一后离开了市场，来到了一家饭店，点了几个菜，要了酒，老友聚会就这么简简单单的开始。

“来，吃牛肉炒苦瓜，不过这种苦瓜比较苦哦。”

“这有什么的，苦瓜的苦哪有我的心苦啊！”

“没事啊，小老弟，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现在也算是出息了，你看都出国了，不要说你们村，就这个镇，我看也没几个人有你这样广的见识啊。虽然我比你虚长了四十岁，但是你二十六年的人生经历可能跟我六十六年一样丰富，只不过，你每一个时段的经历对另一个时段是个迷，而你又从来不喜欢跟人说起，很多人也就不了解你，甚至误解了你。”

“哎！您还别说这出国，其实出国也是充满着许许多多的无奈的。当初要不是我一味的出国，现在也许早就成家了，可是，您看我，现在回来……算了，不提也罢，来，喝酒吧！”

“好！喝酒！”

一向不抽烟少喝酒的我，酒逢知己，还是可以多喝一些的，而且这家店我们也熟悉，慢慢的喝，哪怕喝一个下午也无妨。

（四）依依惜别

老爷子一直很不喜欢说话，对比起老李来说，那就是沉默寡言。

可是，老爷子，他绝对是一个有故事的男人。

老爷子参军的时候远赴越南保家卫国，转业后学做衣服，一天能做一套西装。在服装厂还是凤毛麟角的年代，很多达官显贵都找他定做西装，那些年收入自然不少，只不过那些年他把钱看得太淡了，全都跟狐朋狗友一起吃喝玩乐花完掉。那些年他到底有多富裕，现在已经很难评定了，可是据老李所说，如果当时的他知道节俭或者把钱存起来，现在绝对可以衣食无忧安享晚年。

一个人年轻的时候，总会犯点错，但是有时候一点点的小错就酿成一生的遗憾，很多人都如此。

“小老弟啊，你看太阳都快下山了……”

虽然我们喝酒也喝茶，但是时间已经过了一整个下午，走出饭店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看着西边将要落山的夕阳，老爷子突生感慨。

“谁说的，您看，东边，月亮已经升起了，那是希望呀！”

“可是，明天早晨，那轮月何尝不是也要下山呢？”

“那不一样，明天早上月亮下山的时候，旭日正在东升呢，还是希望。”

老爷子挑起木桶，看了看我，好像还有很多话要说，可是一时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们还会再见吗？”

“会的，一定会的。”

“那好，我先走，你目送就可以了。”

“嗯！”

我使劲的点点头。

看着老爷子渐渐远去的背影，我想起了曾经跟老爷子一样给过我帮助的那些摆摊人。

可是，他们大部分都已经作古了，还有些就算健在也已经躺在了病床上，下不了地了，而像老爷子这样的，已经没有了。

“你的心太软，迟早会害了你的。”

突然，老爷子回头跟我说。

“您指的是？”

老爷子没有说话，而是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

我明白他的意思，可惜他没明白我的意思。

很多时候他都以为我心里清楚得很，但是我何尝不是一样的迷茫呢，有些事情，我可以处理得很好，而有些事情，我却一直很无奈，不知从何说起，更不知怎么做才好。

也许吧，在有些事情上，我是心软了，以至于很多该解决的问题一直没解决，可是，有些东西都已经这样很多年了，我又怎么忍心呢？

在拐角处，老爷子转身走进了那个幽深的巷子。

看着老爷子这一转身消失的背影，我突然鼻子酸酸的，因为我深深地知道有些人，一转身就是一辈子。有时候，一个转身，一个松手，人生的轨迹就全部改变。

光阴似箭，岁月如飞，我不知道明年的今天我还会不会回来，我更不知道明年的今天老爷子还在不在这里卖仙草，但是，我想说，老爷子，其实不管小老弟走到天涯还是海角，我永远也忘不了您，您若安好，便是晴天，保重啊！

童话恋情，于，乡村小镇

2013-06-25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