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志飞突然有了个台湾来的新爸爸,这消息对一个快五十岁的男人来说,不亚于一次八级地震,因为它甚至惊动了大半个城市。
第一级震波是他彻底告别了住了二十多年的那间二十多平米的筒子楼。---新爸爸在城市的最好地段买了一套面积最大的房子,而且是当场现款付清。
第二级震波是他彻底离开干了十几年的锅炉房。---职务从单位的锅炉工,提拔到了机动处的处长。市长都亲自出面了,作为台胞家属,这点调动实在是小事一桩。
第*级震波是一大家人做了一次史无前例的全国旅行。---卢志飞说自己以前最远就去过铁岭,这次跟着新爸爸三山五岳转了一遍,可真是开眼了。
第四级震波是卢志飞好像不再驼背了,以前人们眼里的卢志飞总是弯着腰,可现在那腰挺直了许多。有钱了当然腰板就硬,但究竟有多少钱,外人不知道,但只要看看他这挺着的腰杆,就任你猜想了。
当然还有其他的震动,例如有人说卢志飞的新爸爸要在这里投资建厂,已经承诺在这里投资多少多少万,且已与市政府签署了合作意向等。只是这些到现在还只停留在消息层面,是真是假还有待时间检验。但这已经足够震动大半个城市了。
先说一下,卢志飞当然不是孙猴子,他一直就有自己的家:一对父母、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另外再加上自己结婚后有的一个老婆和一个孩子。他和这些人天天厮混在一起,对和他们的亲属关系从来就没怀疑。除了父亲在十年前肺癌死去外,几乎没有变化。直到结婚成家搬到这个筒子楼才算离开。---母亲因为筒子楼逼仄,一直和弟妹们住在老房里。
可忽然这一天他被人从锅炉房里拉了出来。他第一次进到一个相当豪华的会议室,他第一次看到一群西装革履的市领导---要知道他一直以为他们只都住在电视里呢。他第一次和一个陌生的老头握手。---领导给双方做了介绍,说这位老先生很可能是自己的父亲。这么多的第一次加在一起,实在让这个只认识煤、只会握铁锹的人,有点丈二和尚。
不过,慢慢的,很多模糊开始清楚起来。和那么多领导一起吃完一顿狠尴尬的饭后,很快市领导们走了,单位领导们也走了,留下老头一个人跟卢志飞回家。---按照老人的意思,这次回的当然是母亲的家。在打开门的一刹那,卢志飞就一直观察母亲看老头的眼神,到最后他也不知道母亲的眼神里面究竟是惊喜是抱怨还是悔恨。反正有一点他算看明白了,那就是自己没准真是这老头的儿子---因为就在他俩对望的间歇,他顺便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发现自己的眉眼还真像眼前这个陌生的老头。
到这里,整个事情的骨架已经清晰,剩下的就是添油加醋的细节了。父亲是国军飞机机械师,父母结婚没多久,大概四五或四六年,他自己也就一岁上下,那时候父母没住在一起。这一天,部队一声令下要开拔,这样的事对机械师来说很平常,因为过一段时间就会回来。可这次却不一样,一下子就开拔到了台湾。
这样四十多年过去,对这对母子来说,这个作为机械师的人,已经完全消失---卢志飞只认这个进城转业当书记的爸爸,只知身边这三个一起长大的弟妹,只熟悉这个六口人组成的家。
当然这只是整个事情的一半,另外一半只属于老头自己。慢慢的,卢志飞就知道了一些父亲的事:新爸爸去台湾后还是照样修飞机,直到最后干到少校级别退休。现在退休了,每月工资还有八千美元。这些还是次要的。他还知道父亲一直独身一人,一直在找他们娘儿俩。
就这样,他现在有了一个新爸爸。这事倒也不坏。大房子,新处长,好风景,加上人们微笑的脸,所有这些,他很快就习惯了。稍微有点感到不适应的是自己不再姓卢,而改成了马。他知道一个同事以前改名字的事,说是很麻烦,但他改姓却非常顺利。据说这是新爸爸的意思,他自己觉得也该改。至于名字还是用志飞—新爸爸说这名字本来就是他给起的---父亲一直想开飞机,却只能在地面修飞机,所以就希望儿子--志飞!
再后来,和父亲住的时间长了,也说到一些其他的话。例如父亲说我给你的钱和东西,你不能给你妈和弟妹。给他们的我会自己给。--父亲当然是给过的,马志飞就亲眼见过三个弟妹接过父亲给的金戒指,金镯子,金项链。例如马志飞曾跟父亲说要跟父亲到台湾好进孝道的话,只是父亲没同意。父亲说你这样子到那边不适应,不如就这样我每年到这里来住一两个月就行。例如有时候一家人一起说到父亲到底有多少财产,老头只是笑笑,说并没多少,钱多了害人,反正不让你们受穷就够了。
最后一个问题等于没回答。但再后来马志飞自己也就慢慢知道了答案。那就是后来几次马志飞跟着父亲旅游,俩人不再是转名山大川,而是去了一些穷乡僻壤。不再是拜访几个得道高僧,而是见了十几个很衰败甚至相当腐朽的老汉。不再是给寺庙捐钱,而是每次给这些老汉递上一笔钱。马志飞当然不傻,他知道这些是父亲当年的战友,或者是受台湾战友的委托来看望他们的战友。大陆政府认为他们是蒋匪军,台湾政府对他们爱莫能助,他们也只有这几个不忘旧情的战友了。
就这样又过了几年,马志飞对眼前的一切都已习惯。除了偶尔写名字时还会不小心写成卢志飞,看来这习惯还要更长时间才能改过来。不过还有一件比改姓更不习惯的事情,那就是父母的关系。说实话,俩人好像并不是真的夫妻。
自从有了又新又好的大房子,卢志飞—现在叫马志飞一家很快就搬了过来,这一家的成员自然是指新爸爸、马志飞、以及马志飞的老婆和孩子。唯独不包括母亲。有时候,母亲也会过来在这里坐坐,或者吃顿饭,但却从不在这里住。唯一的一次,是母亲吃完晚饭后哭了,也许是醉了,就住在了这里。但这天晚上父亲却住在了宾馆。这让马志飞很尴尬。直到更后来,有一次老头不在家小孙子问奶奶这事,马志飞才知道是父亲这样坚持:他曾对母亲说,你已经嫁人,就是别人家的人了。我们现在都老了,何必为老不尊?
再后来,一切都平淡了许多:父亲每年来一两趟,住一两个月。当然,期间马志飞一家也到台湾去过几次,就跟多次旅游也没什么差别。值得记录的一件事是,今年初马志飞的儿子到台湾求学去了。也许爷爷认为孙子还可以适应那边的生活,所以现在就开始培养,或者在爷爷的心目中,孙子才是最关心的人。
每个人有自己的心思,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有自己的爱情和亲情观。老头究竟怎么想的,只有老头自己知道。在外人看来,这显然不是个爱情故事,但你又能叫它什么呢?而且何必一定要指定一个名字呢,因为这不过是个供你茶余饭后聊天的故事。
于木鱼宅
2013-7-2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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