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完最后一篇稿子的时候,时针已经指向零点了,夏薇摘掉眼镜,使劲的揉搓着双眼,突然她发现自己这个动作很像她们学院里,那些老教授经常出现的动作,也许这就是用眼过度的结果,那时夏薇还偷偷在心里笑话那些老学究,动作好机械,呆板可笑,看来自己也快要变成老学究了。
夏薇是一名学院讲师,白天幸幸苦苦在学院教书育人,晚上却从来笔耕不辍,在网上发表文章,这是她从小的梦想,当一名作家。即使工作再忙,每晚不涂几笔,不抒发一下自己的心绪,仿佛还有什么事没完成,当然也睡不安稳。
夏薇喜欢投稿到网站,有一天主编来访,邀她做编辑,夏薇想了想,就答应了,于是她每天变得更忙了,除了自己写稿,还要负责审稿,她想让更多热爱文字的朋友提高文学素养,自己辛苦一点也是值得的,唉,夏薇就是这样的人,一个单纯得有点傻,热爱文字有点执著的女孩。
夏薇正想关掉电脑,上床睡觉,明天还有课上,突然在编辑后台出现一篇小说未编辑,夏薇本能的点开文章,一看是一篇小小说,字数不多,一会就能审完, 夏薇一目十行的看着文章,心里不禁打起鼓来,错字连篇,立意陈旧,繁琐唠叨,什么年代了,还有人在写这些无聊的鬼故事,而且还在末尾处写了一行给编辑的话:夏编,本人文化有限,希望你不要笑话,给本人发表的机会。
夏薇看着这行字,心里嘿嘿一笑,又是讨要发表机会的,像这这种人,平时不努力提高自己的文学水平,即使发了也没人看呀,夏薇觉得没必要理会,于是帮他改了错别字,点了退稿二字。
夏薇每天的工作忙碌而有条不紊,上课下课,回家吃饭,上网写文,审稿编辑,好像日子已经被她格式化了,一成不变,可是夏薇只有27岁啊,长得亭亭玉立,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青春可人,正是谈恋爱,跟男朋友撒娇的花样年华啊,夏薇没谈过恋爱,也没有男孩敢接近她,她的脸上常常带着淡淡的忧伤,冷冷的漠然,那些对她有好感的男孩也就知难而退了。
夏薇跟母亲一起生活,父亲是啥样?夏薇已经没有印象了,是的,她们母女是被父亲抛弃的,这是事实,夏薇经常想抹掉这些不愉快的记忆,可是每次填表格,总是会让自己的伤口撒上一层盐,她讨厌填表,各种表,特别是高考时候的各种审查表,那是夏薇这一辈子都不愿意再去回想的片段。
夏薇匆匆吃完晚饭,就坐到电脑前,开始审稿,这时她的qq有个陌生人加进来,夏薇正想拒绝聊天,那人发过来一个笑脸,接着说,夏美女,怎么没出去谈恋爱啊,还记得我吗?
夏薇一看这种语气,料定是一个轻浮公子哥,不加理会,继续写稿,过了一会,那人又发过来一行字:我是昨晚给你们社团投稿的作者呀,你怎么给我退稿了,我觉得我写得挺好的呀,给个机会嘛,夏编,夏美女。
夏薇看他着急的语气,被逗乐了,不过一码还一码,夏薇说,你就是那个写鬼故事的作者呀?你的故事太老套了,没有新意,跟我们网站的风格不一致,请你再稍微深加工一下,或者改变思路,写一些跟网站风格接近的文章,这样发表的机会就大了。
那人说,我的故事很经典的,都是原创,是我自己构思,自己创作的,我已经很多年没拿笔了,我写的很辛苦的,求求你给我发表吧。
都是原创?都是自己构思创作的?晕,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听过了,不外乎是书生进京赶考,偶遇女妖精,暗生情愫,人妖相恋,结局很惨。
夏薇一说起这些老套的桥段,都觉得喷饭,这人竟然还说是他的原创。
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听过这种故事吗?那人问。
夏薇本能的答道,是的。
她的脑海里突然浮现一幅画面,小时候依偎在爸爸的怀里,每天晚上睡不着,爸爸就给她讲鬼故事,爸爸的鬼故事总是信手拈来,每天晚上的故事情节都不同,每次都能让夏薇浮想联翩,为女鬼的妖媚叹服,为人鬼情未了深深惋惜,那时的夏薇是快乐的,她常常调皮的用双手掰开爸爸的嘴巴,眼睛朝爸爸的喉咙里张望,爸爸问,你在看什么?
夏薇说,我看看女鬼是从哪里出来的,为什么你一张嘴就能说出那么好听的故事。
爸爸笑着把夏薇搂在怀里说道,傻丫头,故事不是从嘴里出来的,故事是从心里出来的,要用心读书,用心观察,就能写出好的故事。
夏薇是懂非懂,再也不撬开爸爸的嘴巴看了,后来爸爸给夏薇买了很多图书,故事书,也给夏薇买了本子,让夏薇把心里的故事画下来,写出来,再后来,爸爸为了改善家里的生活条件,随一帮人到了国外淘金,再后来爸爸就跟她们失去了联系,听跟他一起出去的人回来说,爸爸在外面发财了,不想再回来了,让夏薇的妈妈从新寻找幸福吧。
是的,男人有钱就变坏了,这是后来妈妈给父亲最后的定义,夏薇不相信,那个那么爱她的父亲会抛弃掉她,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回过神来,仿佛被爸爸的胡渣扎脸的笑声还时不时回荡在屋外秋千的上空。
又过了几年,老城改造,夏薇家的老房子终于伴着她儿时的足迹,一起埋进了记忆里,她的母亲也改嫁了,夏薇开始了漫长的住宿生涯,直到大学毕业。
夏薇一如既往的热爱文字,一如既往的沉浸在自己故事的情节中,有时她也会写一些思念的文字,那些文字不知道为谁而写,她没有男朋友,母亲现在跟继父安静的生活着,她不想去打扰她,当然也没有必要再她面前提起父亲,也许那些思念的文字是为父亲而写的,是父亲的故事,让她接触到文学,热爱上文字,有时候她会天真的想,父亲会不会在网上看到她的文章呢,每次她点开的网页,她都会有一种意念,仿佛父亲也在某个角落里,点开了相同的网页,看到她的名字,看到她写的故事,她不知道,也分不清楚,她只有把对父亲的思念深深的藏在心里,她不知道该恨他还是该原谅他,可是不管是恨还是原谅,这都无助于她想见父亲的愿望能得以实现,每天夏薇总在淡淡的失落中关掉电脑。
时光如窗外的四季微风,不轻不重不留一丝痕迹的滑过,那个写鬼故事的人,也每天来跟夏薇报告自己新写的故事,他的写作水平好像有所提高,夏薇鼓励他多写,多改,多用心考量故事的情节是否能吸引到更多的读者。
那人笑笑说,提高不提高不要紧,只要能天天跟你说上几句话我就满足了。
夏薇一听又是套近乎的话,就立刻岔开了话题,不再搭理他。
期末的那段时间,夏薇没有空上网,学院组织期末考试,她作为学科骨干,既要出题,又要监考,还要改卷,每晚都工作的半夜才回到家,写作的事一度耽搁下来,有时主编也会发过来几个信息:网站有新动向哦,你有空上来看看。
夏薇太忙了,忙到几乎忘记了网络,忘记了自己是网站的签约作者,还是网站的编辑,也忘记了那个每天必向她报告的写鬼故事的作者,到了放暑假,终于可以放松一下,终于回归网络了,在qq上弹出那个写鬼故事的人的留言,她才想起原来还有这么个人存在。
你最近怎么不在线?工作忙是不是?注意身体。
你怎么了?我有事跟你说。
你已经十天不上线了。
这是那个人的留言,夏薇继续往下看,都是一些关心她吃饭睡觉的字句,正当她想关掉对话框的时候,她发现最后一行字写着: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在医科大肿瘤医院二楼209号,想见你最后一面,请你一定要来。
夏薇心里一咯噔,不免有些讪然道,写鬼故事写到现实版了,成天鬼话连篇的,又是想来戏弄自己的,她仔细看了看,想起自己有个同学正好在医科大做医生,好久没联系了,正好给她打个电话,联络一下感情,也让她看看二楼209是不是真的有个时间不多的病人?
夏薇好不容易接通了老同学的电话,老同学说,肿瘤医院的病人都是时间不多了,你是想找哪个?
夏薇说,你帮我看看二楼209是个什么病人?
老同学说,好吧,你等一会,我给肿瘤医院打个电话。
过了好一会,老同学的电话打过来了,二楼209是个危重病房,只住着一个老先生,姓夏,跟你一个姓,是你家亲戚吗?时间真的不多了,你还是亲自来一趟吧。
夏薇一听对方也是姓夏,还是个老先生,危重病房,她的脑子一阵混乱,怎么跟那个在网上轻松调侃的语气,死皮赖脸求发表的形象,一点也不搭届,她一直以为那个爱写鬼故事的人是个年轻男子,爱套近乎的登徒浪子,她始终跟任何人都保持一定距离,不管是网上还是生活中,这也许是她内心脆弱而敏感的一种自我防护意识。
夏薇家离那个医院也不远,她考虑了一会,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子,最后决定还是去医院看个究竟,她犹疑的走上二楼敲开209的病房,眼前的人半躺在床上,安静慈祥的看着夏薇,嘴里轻轻念叨着一句话:你终于来了,我以为我等不到你了呢。
夏薇看着这个老先生,似曾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呢喃的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站在那里局促的望着他干净而沧桑的脸庞。
薇薇,怎么不记得爸爸了吗?老先生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举到半空,又无力的耷拉下来。
爸爸?你,你是爸爸?怎么可能?夏薇被他伸出来的手,吓得后退了两步,眼睛却不住的打量起他的双眼。
你都长成大姑娘了,爸爸也老了,你不认识我是很正常的。
不是我不认识你,是我努力要忘记你,这么多年来,你给我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孔武有力的壮汉形象,也定格在那个印象中,我也曾想再见你,可是今天一见却是失望。
夏薇看到那人的眼睛跟她小时候见到爸爸的眼睛一模一样,只是浑浊了许多,她确定眼前这个人是她的父亲,是她日思夜想的父亲,只是此时为何如此平静?她也不知道。
你失望了?是因为我老了,还是因为我准备要死的样子,把你给吓坏了?
不是,是因为心死了,不再起波澜了,我特别需要你的时候你不在,现在你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你不必为难,我不是特地出现来为难你的,那不是我的本意,我只希望你开心,也希望你的妈妈幸福。
她现在很幸福,我也很好,你不必担心。
是的,我知道,我曾经找过她。通过她我才知道你在网上写文章,在网站做编辑。
你找过她?你为什么要找她,她现在很幸福,你不要去打扰她了。
是的,这个我也知道,本来我也不想来打扰你的,可是我的病,让我下决心要见你一面,我不想让你误会我一生,让我把遗憾带进棺材里。可我担心你不想见我,于是我把丢了几十年的笔从新拿起来,写起了鬼故事,就像小时候给你讲鬼故事一样,虽然总是错字,可是能跟你说说话,我很欣慰,也很满足。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夏薇想起这句话,再看看躺在白漆漆床单里的那个曾经最爱自己的父亲,她想过无数次,跟父亲重逢,扑在父亲怀里问他,为什么不要妈妈跟自己了?她高考失利的那年,心情抑郁到极点,那时候是多么渴望父亲的双手,父亲宽厚的肩膀,可是每个夜晚醒来,除了泪水浸湿了枕头,什么也没有。
薇薇,你是不是很恨我?恨我当初丢下你跟你妈妈?
呵呵,无所谓恨与不恨,就是在成长过程中觉得缺少父爱是一种人生的遗憾而已。
可是,我当年并不是发财了才撇下你母女的。
不是发财,那是遇到高枝了,还是遇到贵人了?让你如此狠心将我们母女丢下不管。
你不知道,我当年跟随他们到了秘鲁的金矿淘金,梦想发了财把你妈妈跟你接到国外来生活,可是我所在的工地每天要下到几百米以下的矿区采矿,长期的掘矿工作,让我吸入了很多矿粉尘,得了尘肺病,为了治病,我找到矿主,让他负担我的医药费,可是他反而把我的工资克扣了,还找借口开除了我,我到处寻求帮助,可是没有人肯帮我,眼看签证到期了,我没能赚到钱,还惹了一身病,我无颜回来面对你们,于是我选择了逃离,隐姓瞒名到处打黑工赚钱,我赚到了钱都委托当地的一个华人汇给你们,你看……父亲把一堆汇款凭据都翻出来给夏薇看,还有那么多年写的信都被退回去了,整整一大摞。
夏薇颤抖的手,打开那些信,都是父亲一笔一画对自己的叮嘱,夏薇眼泪突然止不住的潸然而下,抽泣的说道,你走了没多久,就遇上旧城改造,家里的老房子也在拆迁范围,妈妈本来想告诉你新地址,可是始终等不到你的消息,后来跟你一同出去的人回来说,你变黑了,不愿回来了。
是的,我是变黑了,因为我要讨个说法,我要维护我的权益,后来我举报了那个黑心的矿主,获得了应有的赔偿,可是我的身份也暴露了,等我拿到了我的巨额赔偿金回国的时候,却发现家已不在,通过居委会的帮忙,我辗转找到你母亲,可是她已经改嫁了,我的心也死了,我不怪她,要怪就怪自己当初太想发财了,太想让你们母女过上好日子了,要不我根本就不应该出国。
不知道什么时候,夏薇已经坐在父亲的床头了,她的手紧紧的拽住父亲的双手,仿佛小时候听到可怕的鬼故事一样,久久不愿松开。
我一直以为是你发财了,不要我跟妈妈了,妈妈说,男人有钱就变坏,你也不例外。
我怎么可能不要你呢,你是我的薇薇公主啊,你从小就喜欢骑在我的肩膀上看天上的白云,我多少次感觉自己被病痛折磨的死去活来的时候,都会想起你那个天真的笑容,还有你躲在我怀里听故事的神情,我还记得你第一次用彩笔画的小故事,公主跟王子的爱情故事。我当时说,我的薇薇公主学会创作了,将来一定会当作家。
那么久的事,你还记得? 爸爸……夏薇把头埋进了父亲的怀里,她不相信眼前的事实。
就在来医院之前,她都已经相信,她的父亲早已经抛弃她们了,不知死活,二十年来未曾见面,可现在自己却已经将头埋进父亲的怀里,仿佛要把失去的时光夺回来。
只是,时光再美好,也没有办法把他留住,在他走的那晚,父女二人把那些旧信拆出来,再读一遍,那些没有来得及寄出去,或是寄出去无法投递的退信,都写满了浓浓的亲情,虽然迟到了那么多年,可是夏薇依然被感动着,被父爱围绕着,她终于相信,父亲始终没有忘记她们,没有抛弃她们,并不是所有的男人都不可靠,这个心结终于被父亲厚厚的一叠家书打开了,她明白这点就足够了。
爸爸走了,走得很安然,像完成了最后的心愿,满意的离开了,夏薇常常拿出那些信,像父亲在寂寥夜晚温暖了自己的心,她还习惯把爸爸的qq点开,看他在上面给自己留的话,还把爸爸写的鬼故事,经过她的精心修改,酝酿,让它焕发出时代的光彩,发在网上上,没想到还吸引到了一部分喜欢鬼故事的读者,这其中就有那么一个帅小伙,他的语气那么像父亲,一副爱套近乎的样子,缠着夏薇给自己讲鬼故事,讲爱情故事,一年后,两人讲着讲着,讲到了公园里,讲到了咖啡厅,讲到了民政局的婚姻登记处,夏薇突然才发现自己还不知道他是做什么工作的呢。
他拿出了自己的工作证,带她去了自己的上班地点,市公安局刑警支队。
原来你是一名刑警啊。夏薇吃惊的说,你怎么也喜欢舞文弄墨啊。
我不但是一名刑警,我还是网站的编辑,我早就注意到你了,喜欢你的文字,喜欢你的风格,于是潜伏到了你的社团里,靠近你,温暖你,希望一辈子呵护你。帅小伙一副胸有成竹坏坏的样子,仿佛一切尽在他掌握中。
夏薇伸出粉拳,捶打在他的胸口上,满脸绯红的撒娇道,原来你接近我,是不怀好意,你真坏,还是警察呢,比坏蛋还坏。
谁叫网站出了你这个美女啊,我不但爱作家,更爱美女作家!
夏薇被他这么一说,幸福的倒在了他的怀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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